十六.

  迷幻藥效過去以後,東尼神情萎憊,滿身傷痕。他對所發生的事已記不清楚,或許是他不願說。尤其是最後一段,我們怕勾起他的傷感,誰都不願再提起。
  經過這場風波,尼奧對沙爾索及貝珍大表讚賞。他也承認自己以往成見太深,東尼能有這樣熱心的朋友,不能不歸功於平日的交遊。
  他要求沙爾索及貝珍參加組織,貝珍因為還在讀書,只能在放假時參加。沙爾索則受寵若驚,抓耳撓腮,坐立不安,一個勁地說:「嘿嘿!我不行呀!我只有一點點學問,我能學什麼呢?以前讀書時我天天逃課….嘻嘻,以後呢?會不會逃課,我也不能擔保呀。」說著說著,他不知想到了什麼,一個人笑個不停。及至他抬起頭來,看到尼奧滿臉正氣,立刻忍住笑,說:「要是天天像這樣跟東尼捉迷藏,叫我學什麼都成。」
  尼奧耐著性子說:「你不是瑪貢巴(巴西土著信奉的一種巫教,以神靈附體聞名,現在已成為觀光的賣點之一。)的長老嗎?」
  沙爾索聽了,又笑得打跌:「可不是嗎?人家都說我是,我可不知道我是不是。什麼請神呀!降靈呀!每次都是人家弄的。嘻嘻……雞殺死!寶貝!有一次來了一大堆觀光客,館裏有個楞小子要我請神。因為他們的長老把法器送給我了--嘻嘻!那是用大麻煙換的。」
  他愈想愈是好笑,笑得眼淚都掉了下來。他一邊揩著淚,一邊說:「我說我一個神都不認識呀!請誰呢?那個楞小子說神認識我!我有法器,要請誰,就是誰。長老倒是教過我的,試試看嘛,管他來是不來,來不來又不是我的事。我這麼一陣折騰,心裏也著實發慌,我連神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呀!管他呢!請一個「維亞多」算了!(註:巴西語,指鹿,俗稱女性化之男人,是巴西人最常用來揶揄男人之詞)。不認識的也能看得出來,我就拿著法器,跳我的森巴。
  「那個楞小子一陣發抖,就說了:『我是卡勒拉神,大師,你召我有什麼事』?我奇怪極了,問他說:『卡勒拉?誰要找卡勒拉?我請的是維亞多』。那小子一楞,他急啦!就說:『是維亞多叫我來的,他到醫院生兒子去啦!』」
  大家聽得鬨堂大笑,連尼奧那副石膏臉上,也綻開了歡顏。東尼更是笑得來勁,他難得見到尼奧主動邀人入夥,便勸沙爾索道:「我們不是讓你來做學生,因為我們要研究瑪貢巴,要你教我們。」
  「雞殺死……」他對東尼懷有三分敬意,不敢隨便說笑了:「我怎麼敢教你們?能像你們這樣有學問就算不錯啦!我學!我學!不過,我小子毛病很多,人人都說我嘴巴太碎,到時候你們不要怨我!」

  東尼休息了一天,精神已經完全恢復。第二天一早舉行日課,沙爾索首次參加,一切都使他感到新鮮,當時我已昇為苦修士,修行人僅有他一個。
  做瑜珈時,因為他個子瘦小,又靜不下來,像煞一隻活蹦亂跳的小猴子。他不僅學習認真,而且拼命討好,儘出些點子,舉手投足簡直讓人笑死。且不要說那些高難度的軟體動作,僅僅一個單盤趺坐姿勢,只見他把那兩隻又乾又瘦的毛腿搬來架去,偏偏就是架不到一塊兒去。好不容易給架住了,他的身體又扭成一團,屁股不能著地。
  一到講經時,那更是熱鬧滾滾。他渾身難過,連一分鐘也坐不住,便一再提出些不是問題的問題。尼奧無可奈何,特准他一個人抽大麻,我們的學習才不致受到干擾。
  晨課完畢,東尼因昨天悶了一天,忍不住要出去溜溜。沒過多久,他就怒氣沖天地跑回來,一進門就吼道:「這個老巫婆!我要把她宰了!」
  大家聞聲都聚到他身旁,只見他額上青筋暴露,眼中噴著怒火:「認得一樓那家黑人吧?因為付不起房租,老太婆逼的太緊,夫妻倆逃掉了,丟下兩個小孩。老太婆今天派人來收錢,不但不同情,還說要賣兩個小孩償還房租!」
  「豈有此理!哪會有這種事?」尼奧不信。
  甘格一向很喜歡那兩個小孩,他立刻跑下樓去。
  「差多少錢?」我問。
  「不知道,大概是半年的房錢,不管錢多少,怎麼能賣人呢?」
  「這對夫妻也實在是荒唐,要逃也得帶著孩子逃,怎麼忍心丟下親生子女不管?」尼奧嘆息不已。
  「我們把這兩個孩子收養下來!」東尼說。
  「不行!」尼奧表示異議:「警察會送他們到孤兒院。」
  「孤兒院?記得我們參觀過的那間孤兒院?那些可憐的孩子,連笑都不會笑!」
  「那有什麼辦法?」
  「不管!我要救他們!」
  「如何救法?」
  「我要收養他們!我要把應該給我親生兒女的愛分給他們!」
  「不要衝動!在法律上你沒有領養的權利。」
  「誰說的?你沒有看到那兩個孩子絕望的神情!他們不是人?他們難道沒有資格享受人生的歡樂?」
  「東尼!世間可憐人太多了!你要救他們,就應該先充實自己,培養力量,找出一條可行的途徑!」
  「廢話!我們修什麼道?充實什麼自己?我為了救自己,卻把女兒的命斷送了!」東尼淚流滿面,頹然坐在地上,怒火冷熄了,冒起慘痛的餘煙:「我太自私,只顧自己!樓下那兩個孩子哭著叫爹叫娘,難道我的孩子沒有哭過?沒有喊過爸爸?我呢?我和這對逃走的男女有什麼分別?我比他們好到那裡?」
  沙爾索立刻拿了幾支大麻來,他不會說教,卻知道及時將煙遞到東尼手中。
  我們都默默無言,東尼抽了幾口,冷靜了些,還在喃喃自責:「我的太太不對,可是兒女卻沒有過失。我應該爭取到他們的!可憐的黛西,她現在有五歲了,乖乖的,從來不多話,她眼看著我們吵架,打架……」
  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眼皮漸漸沉重了,嘴角居然有了一絲笑意:「黛西!唱支歌……」
  沙爾索也陪著抽,他望著東尼嘻嘻地笑,東尼把煙屁股遞給他,他尖著嘴,刁著短短的煙屁股,任青煙薰著眼睛,還不斷地笑。東尼看著他,笑著說:「……你像什麼?……」
  沙爾索一口把火星吸個精光,閉著氣,挺起小肚子。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取出一把梳子,捲起汗衫,露出了滿肚子上的黑毛,很細心地梳著。東尼哈哈大笑,一把搶過梳子,要替他梳。沙爾索怕癢,笑成一團。東尼已經進入幻境,輕輕拍了他一下,微怒地說:「黛西!不要淘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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