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尼奧和我一再研究東尼的情況,他太太的電報很簡短,只說女兒黛西於月前病逝,後事都已安排妥當。
我們建議東尼回里約一趟,他不肯。他不知從哪裡弄來幾顆迷幻藥,吃了便昏昏迷迷地睡著了。他遭到這樣的打擊,又吃了迷幻藥。我們很怕他溜上街去,鬧出意外來,大家商量好輪班看守他。
第二天傍晚,我正在睡覺,尼奧急急忙忙地把我搖醒,他緊張地說:「東尼不見了。」
我翻身坐了起來,怔了一怔。我清醒了許多,問道:「走了多久?」
「不知道,我下午開始陪他。後來看書看得睏了,睡著了,剛剛才醒。」
「秀子和甘格呢?」
「秀子還在睡覺,甘格交班給我後就出去了。」
我猜他在附近酒吧裡,果然他半個小時前去過,伙計說他已醉得步履躝跚,向上城方向走去了。
我們立刻分頭尋找,我先去貝珍家,她剛回來。聽說東尼昨夜得知愛女的噩耗,居然還能不動聲色,讓大家玩個盡興,她禁不住熱淚盈眶。
她堅持要與我一起去尋找,多一個人手也好。於是我們循著他最後出現的地點,一路猜想可能的方向,並隨處向人詢問。
經過一個急救站時,我看到很多人圍在門口談笑。我不由得心中一動,便與貝珍趕去一看。有位中年男士,額上臉上,手臂腿腳都是血跡斑斑。護士小姐一面為他敷藥,一面嬉笑不止。
那位男士似乎也是又好氣又好笑,忍著疼痛,一臉尷尬的說著:「以後再遇到這種酒鬼,我連眼皮都不抬一下!」
我聽了,忙問道:「你碰到一個酒鬼?」
「不然我會有這個下場?」
「他是不是頭有點禿,鬍子又黑又濃?」
「就是他!你也看到了?」
「不!我正在找他。怎麼回事?」
護士小姐笑得喘不過氣來,說:「你再說說看,這種絕事我可是第一次聽說。」
那人想想也好笑,說起來卻一肚子氣:「我也是好心,在往上城的那段石級上,看到一個酒鬼,他半醒半睡地往上走。要是你看到他搖搖晃晃的樣子,也一定會以為他隨時要跌倒。
「那石級少說也有三、四十級,又濕又滑,摔下去可不是鬧著玩的。我由上面走下來,看到他不免提心吊膽。好幾次,他腳尖踩著石級的邊沿,站在那裡,好像是睡著了,身子漸漸向下傾倒。然後一個震驚,他又醒了,再迷迷糊糊地踏上一級。
「我走過他身邊,很想去扶他,但看他醉醺醺的,也不敢招惹。再一想,他已經爬了一大半都沒出事,我何苦自找麻煩?於是繼續往下走。
「但是,我又放不下心,回過頭去看。他好像很疲倦,雙腿發軟,站著打盹。他重心又不穩,搖晃得越來越厲害。我心裡不忍,便準備回去扶他。
「最後,他一腳踩空了,整個身體都撲倒下來。我嚇了一大跳,趕緊轉身,想不到我自己腳下一滑……唉……」
想想那幕情景,正是電影的好題材。大家都哈哈大笑,那人繼續說:「氣人的倒不是這個,我滾到了下面,雖然渾身疼痛,心裡還忘不了那可憐的醉鬼。我忍痛爬了起來,只見他坐在石級上,一雙醉眼瞪著我,居然還嘆著氣對我說:「『你這傢伙醉成了這個樣子,還來爬梯子,唉!這些醉鬼……』
「老兄,你倒是給我評評理,我是該氣不該氣?」
我們連忙趕去石級處,這段石級一直通到智利路,那是一條繁華的商業街道。茫茫的人群熙來攘往,到哪裡去找人?
貝珍急得方寸大亂,她打算報警,我則不主張小題大做。我猜想他一定是毫無目的的漫遊。只得耐著性子,逢著酒吧便進去打聽,竟然無人見到。
天色漸黑,商店都打烊了,街上也冷清下來。我們又饑又渴,偏巧兩個人都沒有帶錢。我便打算帶她去朋友的「角仔」店中白吃一頓。角仔是巴西華僑界僅次於提包的一種行業,專賣油炸的夾心餅,又薄又脆,很合巴西人口味。這種食店幾乎遍佈巴西全國,據非正式的統計,僅聖保羅一市最少就有近千家,沙市大約也有十多家。
我看出貝珍對東尼極具好感,尤其就因為她寫了那封信,才惹出這個不幸的事件。她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不斷地自責自怨。
「這種事,他遲早會知道的。」我安慰她。
「如果不是我多事,沒那封電報,或許他受到的刺激不會這樣深。」
「誰知道呢?也許更糟!」
「他真的熱愛這種沒有前途的生活嗎?」
這個問題很深刻,足見她對他關切的程度,我不能不慎重回答:「與其說他熱愛這種生活,不如說是厭惡他以前的生活。人總是因為不能滿足現狀,所以才要追求。先不管什麼叫做前途,只有在人滿足了以後,才能談到熱愛。」
「那麼他滿足嗎?」
「我不是他。」
「你呢?」
「說實話,我已經滿足了,但並不是說滿足於這種生活,而是滿足於人生的一切。我雖然還沒有經過考驗,但有自信在任何情況下都能滿足,包括痛苦和死亡。因此,我不再追求,不再動心,以這種感受來推論,我認為東尼還沒有得到滿足。」
「你感到的滿足,是不是因為這種特殊的生活環境,而得到的幻覺呢?」
「或許是的,然而滿足是一種狀況,可以透過各種途徑感知。我不認為只有這種方法才可以獲得滿足。」
「唉!假如人人都能滿足多好?」
「不見得,世界有它應有的面貌,個人應該去瞭解它、適應它。不能希望它適合我們的理想,因為你我的理想,只是整個世界中極微小的片面。更何況沒有失落,就沒有收穫,痛苦不存在,就無法認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