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東尼在電視台編過幾種舞步,他自己表演起來,舉手投足都有無比的韻味。他不僅跳而且邊跳邊唱,內容一定很精采,他們聽了都笑得打滾。只可惜對那些人物及逸事我不熟悉,聽來不知所云。
貝珍看得心癢,執意要東尼教她跳。東尼便說:「跳這種舞先要練腿功,要踏得準,力道要恰到好處,我苦練多年才有今天。」
貝珍說:「那麼教我練習。」
東尼便找了一塊長約半公尺的木板,放在地上。在木板正下方,又擱了一根粗棍子,架成一個翹翹板。然後他交踏著腳步,口中喊著一、二、三、四,每數到四,他的右腳便踏到翹起的一端,姿態優美,怡然自得。
他又放了一包火柴在翹翹板的另一端,每次一踏木板,火柴就被彈起。這時,他的左手便優雅地隨著轉動的身體抄起火柴。動作熟練的甚至閉上眼睛,也不會失手。
「重點是要把握踏點,控制力的大小,這一連串的動作要配合得自然而生動。」
貝珍試了又試,終於練到能把火柴拋起,且能用手去接的程度。
東尼說:「好了,妳現在蒙著眼,不許看。要能做到腳踏板子,再練用手去接。」
「不行,讓我多練一會。」貝珍求著。
「這也是練習的步驟呀,如果你習慣了依賴眼睛,就練不好了。」東尼說得有理。
於是東尼把她的眼睛用一塊黑布蒙住,再把木板移到她的左腳前。貝珍右腳踏了個空,大感意外,我們都笑了。她把黑布拉掉,一看木板竟在左腳,大發嬌嗔,說:「我一直是用右腳踏的。」
東尼說:「是我不對!忘了先跟你說該練習左腳了。」
於是再來一遍,東尼又把木板移到她右腳前,下令道:「左腳……」
只見貝珍左腳一踏,又是一個空,她不服氣。東尼又說:「我話還沒有說完,我是說左腳不要動!」
貝珍知道東尼存心逗她,心中也有了主意。這時東尼取了個塑膠杯子,裡面裝了水,放在翹翹板的另一端。以往他一定也捉弄過別人,所以深諳一些訣竅,他把杯子外側略為墊高。我們都笑個不停,貝珍倒很篤定。只聽得東尼一說:「踏左腳!」
貝珍想了一下,得意地舉起右腳,用力一踏。板子是踏中了,那杯水的角度也恰到好處,杯子被掀到半空,灑得滿天銀花花的透明珠子。貝珍站得最近,被水當頭澆下,變成了一隻道地的落湯雞。
鬧了一陣子,已經很晚了,我們才告辭回去。下了樓,剛走到陰濕的巷道中。突然間,東尼的神色大變。伸手摸著牆壁,全身虛脫,竟然滑倒在地上。
我嚇了一跳,忙過去把他扶起來:「你不舒服?」
他沒有說話,緊閉著雙眼,嘴唇不住地抖動,身子也縮成一團。我摸摸他的額,竟是冰冷,而且冒著虛汗。我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狀態嚇得六神無主,想找貝珍來幫忙,又不敢就這樣把他丟下。想大聲求救,又怕驚擾了附近的居民。糟的是這一帶原本就行人稀少,這時一個人影也沒有。
「你千萬別動,我去找貝珍來。」我把他扶近牆邊,吩咐他說。
「不!不!千萬不要,我沒事,我這就起來。」他掙扎著坐好,打著石膏的右手用力把我推開。又試著以左手扶牆,自行站起。
這時,他的雙腿顯然虛弱無力。手一鬆,又滑倒在地,而且竟然抽抽搐搐地哭了起來。
我驚魂未定,實在不明白,剛才還生龍活虎地胡鬧,怎麼一出門便變成這樣?我想起那封電報,其中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這時不便多言,也就靜靜地蹲在他身旁。
「我是個罪人!」他喃喃地呻吟著。
「不!你沒有錯,不要這樣說。」我猜多半是他的痛心事。
「是我的錯,是我應該負的責任。」
我不知道電報的內容,無法開口。但是我很瞭解他的心情,一個從來不提過去的人,多半是因為往日有著太深的創痛。
我學著用尼奧的話來勸他:「你在追求人生的真理,你將對人類有不可磨滅的貢獻,個人的幸福算什麼?」
他嗚嗚地哭得更加厲害,我知道此刻沉默是金,只得噤口不言。但是他越哭越傷心,聲音也越來越大,在靜夜中,空巷的回音,嗡嗡不絕。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如果不能制止他,就得找人來幫忙:「現在夜深人靜,你這樣哭下去,貝珍一定會聽到!」
他並沒有停止,聲音卻小了一些,顯然在努力自制著。
「何必悶在心中呢?告訴我,讓我也分擔一點你的苦楚。」
他由懷中掏出那封已經汗濕的電報,巷中沒有路燈,黑暗中一個字都看不到。我只好交還給他說:「我們回去再說。」
他不肯起來,我又說:「我有過這樣的經驗,在悲痛中,最好放聲一哭。這裡離海灘很近,我們不妨回到大自然的懷抱,大家同聲一哭,你看如何?」
這時沒有月光,天上群星張狂地舞牙弄爪,地上卻撒了一片黑幕。我們走到海邊,海潮正在暴漲,白色的浪花在夜空下顯得獰惡無比。澎湃的濤聲則如同連珠的砲火,轟轟隆隆此起彼伏地爆炸不停。
東尼忍不住了,他撲倒在沙地上,號淘大哭。我則躲到遠遠的一角,記得在狂歡節的前夕,我也曾經深陷在痛苦的困境,與這片駭浪結過不解之緣。
自亙古以來,海濤終年不斷,有誰沒有聽過那淒厲的嘶吼呢?可是又有誰知道,其中每一聲的呼喚,是多少波浪由分而合,由合而分所激勵的呻吟?有的波浪輕輕柔柔,不過是一聲嘆息;有的則激昂慷慨,砰訇連響之餘,掀起了滿天浪花。
但是真正令人怵然心驚的,則是那屹立如山,厚厚重重的一脈晶壁。那是歷經了時空煎熬,堆疊了無數乖戾的憤懣,遠渡重洋而來的滔天巨浪。它來時,無聲無息,只是海平面在不知不覺中向上升起,天漸漸地變得低了。一望無垠的海水,已經凝聚成為一塊完整的磐石,高高在上,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人生從古至今,又何嘗不是分分合合,是是非非,多少憂煩堆積在心頭?有人只是珠淚輕彈,也有人控制不住,號淘連聲。但是那些傷痛,遠遠比不上隱藏在沉默下,表面還敷滿了各種巧妙的偽裝,長時期壓抑的心頭塊壘。
這種塊壘,不發則已,一發就是風雲變色,山海倒置,後果不堪設想。
然而渺小的人類又能看到什麼?海濤是一種聲音,哀痛也只是一種感受,非身歷其境有何從領會呢?說不定,在濱海的別墅中,有哪家豪門巨賈,正在歡度某個良辰,一陣微風,把天籟般送進了華麗的幃幕。在杯觥交錯下,感於上天的恩賜,有人說:「聽!多麼美妙的潮音啊!」
然而,海風無助地把東尼的悲號清晰地送進我的耳朵,我聽到他淒厲的呼喊:「黛西!我的女兒……黛西!我可憐的小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