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東尼出生在里約熱內盧市,父親是土生的混血兒,因時際會,後來做了外交官。母親是富有的義大利移民,有著貴族式的傳統價值觀,很重視教養。因此,東尼從小受到嚴格的教育,曾到英、法留學,精通多國語言,擅長繪畫美術。二十多歲學成回國,便在環球電視公司擔任節目製作人。不久,又與一望族的獨生女結婚,生了一女二男。
從任何一方面來說,東尼是幸運的天之驕子。他聰明好學,精力過人,在電視界,他的才華極受尊崇。他的生活富裕而優越,交往的多是社會名流,結識的也是藝術界中出類拔萃的人物。他是成功的象徵、名利的代表,是年輕人心目中的偶像。
然而,他並不快樂。
首先,他反叛了父母,在兩代之間不斷的爭辯下,終於不再往來。其次,他又觸怒了藝術界的前衛人士。然而,他雖然反對因盲目求新而脫離群眾,又不甘心向庸俗的大眾趣味妥協,自己卻不知道應該走向何方。
接著,幸福的小家庭也失和了,他的妻子為了爭取女權,公然宣稱支持性解放運動。東尼向時代低頭,參加了夫妻交換俱樂部,在俱樂部中卻與人大打出手。最後,他開始酗酒,追求心靈的麻痺。等到他同意與妻子分居時,早已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酒鬼。
尼奧與秀子浪跡天涯,由阿根廷輾轉來到巴西,沿途以販賣手工藝品及繪畫維生。到了里約後,他們深深地被那裡的熱帶風物人情所迷,一再留連忘返。由於當地的生活問題容易解決,他們有意藉著這個條件,物色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探討人生。
有一天,尼奧與秀子正坐在里約最富盛名的科巴格班納海濱,觀賞夜景及過往的人群,一個醉鬼東倒西歪地走了過來。
「嘿!嬉皮!」醉鬼喊著。
尼奧望了他一眼,沒有理會。
「這裡不許你們坐!走開!」
尼奧道了歉,拉著秀子走到另一個地方,仍然靜坐著,如同兩個泥人。不久,那個醉鬼又過來了:「嬉皮!這裡也不行!」尼奧又道歉,再換了個地方,醉鬼緊追不捨:「哪裡都不行!我看到你們就討厭!」
尼奧心平氣和地說:「對不起,可是這裡的人物太可愛了,我們只看一下就走。」
尼奧的葡萄牙語帶著濃重的西班牙口音,這個醉鬼就用西班牙語說:「這些人有什麼可愛?我天天看,都看膩了!」
「他們充滿了生命力,生命就是可愛的!」
這個醉鬼心裡倒很清醒,他老實不客氣,一屁股坐在尼奧身旁,喃喃的說:「那都是口號!生命只有煩惱。」
「你太寂寞了,所以不能享受生命的歡樂。」尼奧同情的語調,與晚風相應和。
醉鬼一征,望著他說:「你怎麼知道?」
「我是過來人,在沒有領略到生命的可愛時,一樣也是充滿了煩惱。」
醉鬼沒有再開口,顯然墮入了沉思的深淵,一動也不動地呆坐著。過了一會,尼奧拉起秀子,準備離開。醉鬼突然說:「你們要去哪裡?」
「哪裡能去就去哪裡。」
醉鬼似乎清醒了許多,堅邀他們到他家去,這才互通了姓名,醉漢就是東尼。
東尼住在科巴格班納海濱旁的一棟豪華公寓中,三房兩廳,外帶一個露天花園,憑欄可以眺望無垠的大海。房內陳設富麗堂皇,全新款式的家具,天花板上掛著琳瑯五色的水晶掛燈,地下鋪著羊毛地毯,長長軟軟的毛,直蓋過腳背。
一進門,門縫下已塞了好幾張字條。東尼拿起,只瞟了一眼,把字條丟到一邊,說道:「這些女孩子!真煩人!」
尼奧與秀子一進門,便老實不客氣的,雙雙盤膝坐在地毯上。東尼忙指著那軟綿綿、可以把人陷下去的豪華沙發說:「坐那裡吧!」
尼奧大有難色,與秀子面面相覷。
東尼以為他們怕弄髒了沙發,便說:「沒有關係,沙發套經常有人洗。」
尼奧苦笑著解釋:「那樣坐著像隻蝦米,我們不習慣。」
「不習慣?難道坐在地上舒服些?」
「大自然只有土地,沒有沙發,我們在地上坐習慣了。」
東尼覺得很有趣,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可是他那兩條硬得像木棍的腿,彷彿是多餘的累贅,怎麼放都不對。看看尼奧輕鬆自然的姿態,他很不甘心,便用力地搬著腳架來架去,只聽得關節咯吱作響,無法安穩。
尼奧說:「不必勉強,坐只不過是求個舒服,怎樣都可以。」
東尼敬煙,他們不抽,問酒,他們不喝,連可口可樂也不要。最後在東尼的一再勸說之下,只接受了兩杯清水。
「你們這樣生活多枯燥!」東尼很為他們惋惜。搖著頭,猛灌了一大口威士忌。尼奧沒有回答,東尼又說:「我見過不少嬉皮,我真不懂,你們為什麼不去找個理想的工作?難道這種日子還真過得下去嗎?」
尼奧與秀子相對笑笑,向東尼點點頭。
「別騙我,我不信。」東尼又呷了一口酒。
尼奧聳聳肩膀,用微笑代替辯論。
接著東尼搬出了一大堆他的得意傑作,包括他畫的畫、他寫的書、製作的電視節目說明。以及一些報章雜誌的人物介紹、與社會名流合照的相片等等。他侃侃而談,得意地炫耀著自己的才華,以及事業上的成就。
「你們看!這才是人生,多有意義!」最後他下了個結論,驕傲地把杯中酒乾了。
「恭喜你,的確令人欽佩。」尼奧說。
「沒什麼,這只是一部分而已。」東尼發覺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
「是的,我相信。」
「你還想看些什麼?」東尼很掃興,順口說。
「倒是有一件東西我想看看。」
「什麼東西?」
「你的幸福。」
「什麼?」東尼感到受了傷害,猛然站了起來:「你是說我的生活不幸福?」
「我沒有說。」
「你自己看吧!我缺了什麼?我什麼都有!」
東尼開始在房中踱步,他的腳踩在厚厚的地毯上,踏出了沉悶的聲響。
「啊!你一定是指我的性生活!不錯!我和我太太分居了,這算什麼?女人,哼!我要多少有多少!我有什麼不幸福?」尼奧仍然安靜地坐著,東尼熬不住,責問他:「你為什麼不說話?你說我有什麼不幸福?」
「你是否幸福只有你知道,我又不是你!」
「你不是說要看我的幸福嗎?告訴我,你要看什麼!」
「除了你自己,還有什麼?」
「我自己?」東尼大吃一驚:「我自己?」
「是的。」尼奧說。
東尼不是個笨人,正因為他太聰明了,所以才有今天。他聽了無話可說,頹然地投身埋在沙發中,半響,他嘆著氣說:「你說得對,我努力追求一切,但是卻得不到我自己。」
「那是因為你得到的已經太多了,再沒有空間給你自己。」
「我能佔有一切,不就是幸福了嗎?」
「當你佔有一件事物時,同樣地也被那件事物所佔有,你佔有的越多,能保留給你自己的也就越少。如果你完全被別的事物佔有了,還能稱為幸福嗎?」
「我不知道,你告訴我吧,什麼叫做幸福?」
「當你心中充滿愛時,就是幸福。」
「為什麼是愛呢?我恨這個世界!我恨!」
「世界先你而存在,待你消逝了,它依然存在,你沒有能力去改變它。你如果恨它,就得不到平安。」
東尼把他們留了下來,天南地北,愈談愈是投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