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要瞭解一個人,就必須瞭解他生存的環境。環境不斷的在變化,人受到變化的影響,孕育出因應生存的模式。這種模式反應在行為上,成了人的個性。若撇開環境與人互動的因素不談,則人不過只是一種動物。人的目標,就只是生存、生殖與生活。
在長時期的生存過程中,人類經由多方面的追求與嘗試,累積了足夠的生活經驗。由於個人的生命非常短暫,經驗必須藉著生殖、生活而逐代傳衍。而且每一個新的生命體,對於人類已有的經驗認知,都必須從頭到尾,再重新體驗一次。
人的生活,就是個人的個性在環境變化下的重新體驗。如果其個性塑造得符合環境的變化,我們可以斷言,這是一次成功的體驗。若個性與環境不能相互協調,那不是個體的個性出了問題,就是環境的變化有了危機。
人類累積的寶貴經驗,形成了文化,就在文化越來越豐富的當兒,人類能夠領略認識的部分卻是越來越小。就像一個貪婪的收藏者,不論什麼都難逃他的聚寶盆,甚至別人的丟棄物,他也不放過。年深月久,積存的收藏品越來越多,終於有那麼一天,他會發現存放的空間無限延伸,數量已經多到難以估計。且不要說去欣賞,就連裡頭到底有些什麼,自己都說不上來。這時如不加以整理,儘管再有價值,對未來的人而言,也不過是些包袱而已。
工業文明就是這樣產生的,千百年來沉重的包袱,已經壓得人們難以忍受,到了必須徹底揚棄的時機。正好新興的技術促進了生產的效率,生活環境立刻有了改進。人們的信心十足,就像重演的歷史一樣,總認為自己才是宇宙的中心。
然後,新的收集行為開始了,一樣的貪婪,一樣的積極,只是換了些名稱,換了一批角色。無可否認的,隨著宇宙進化的進度,能量大量地被釋放出來。變化的速度快了,參與的規模也大了,積存的收藏品,不久就超出了認知的極限。
可憐的現代人,從清晨太陽射出第一道金光開始,到黃昏時霞光歛盡為止,一天所接觸到的事物變化,遠非大腦容量所能及。這些變化的訊息,都與生存戚戚相關。而要成功地生活在現實環境下,人又必須不斷地做出正確的判斷、選擇。在人類有限的能力下,如何來應付那無限的變化呢?
大多數人麻木了,從出生開始,就被社會限制在特定的環境中。有如上了高速公路的汽車,開車的人唯一的選擇,就是在統一的流向中,鎖緊車門,繫好安全帶,加速前駛。每個人面對的,都是無常的未來,有人擔心工作、職業、收入,有人憂愁感情、幸福、兒女,更有人從早到晚,不斷地操慮著自己的身體、疾病、死亡。
追求變化與新奇,原本是人性的一種本能。工業化不僅僅是一種時髦,利益所及,尚且是國家民族存亡之所繫,巴西又怎能例外?她不過是人性與環境相衝突的、其中的一個舞台罷了。
四百年前,巴西就已經擺脫了葡萄牙王朝的統治而獨立,實行民主政體也有了百餘年的歷史。尤其是在二次世界大戰後,美國為了鞏固其南美洲的利益,在蓄意的培植下,巴西遂走上了資本主義自由經濟的路線。
巴西的自然環境,在《巴西狂歡節》一書中,我曾概略地介紹過。然而我必須再一次地強調的是,巴西人口稀少,可耕面積廣大,氣候宜人,物產豐饒。數百年來,無天災人禍,這些都是得天獨厚的優越條件。
美洲是一條細長的地脈,從北到南,如同一把斧頭,將地球砍成東西兩半。背對著廣闊的太平洋,而面向狹長的大西洋,巴西的東海岸就是刃口。地球生機勃勃的自轉著,終年不斷地送來溫煦的和風,既不冷也不熱,暖洋洋讓人渾身舒泰。
在葡萄牙人統治的時期,曾將甘蔗,棉花以及咖啡等經濟價值極高的農作物引進巴西。尤其是咖啡,更是深切地影響了巴西人的生活方式以及經濟制度。
咖啡為常年生灌木,多種植於中部山坡丘陵地帶,種植後,第三年開始收穫。一個維持得好的咖啡園,起碼可供二十年以上的收成,也因此養成了巴西人好逸惡勞的習性。
由於咖啡不需要大量資金,非常適合地廣人稀的巴西。故早在十八世紀,蓄奴制度便因之破產。黑人及印第安人的經濟得以獨立,逐漸與白種人雜交,血統充分混和,形成了地球上僅有的一個無種族歧視的樂園。
除了咖啡外,還有不少常年生的經濟作物,如同可可樹(巧克力原料),芭芭蘇(油料)等。這些作物都不需要特別照料,而且市場上供不應求。
經濟作物雖帶來了財富,卻泠落了廣大而肥沃的河谷平原。那裡的人耕種,採取世代相襲的遊墾方式,先將地上的草、樹放火燒掉,再撒播下雜糧種子,便坐等收成。
然而,在交通發達的二十世紀,地球上已不再有孤立的地域。這個天府之國,引誘著歐亞大陸過剩的勞力,成為移民者的天堂。日本人在他們政府的支援下,已有百餘萬移民定居在中部各州,成功地控制了農業經濟大權,形成厚實的政治資本。而義、德等歐洲各國,也在氣候稍寒的南部,站穩了腳步。
移民們如魚得水,饑渴般地在這片肥美的土地上工作,立刻改變了原來的農業面貌。當巴西人尚在震驚中,心態還沉湎於往日,現代化的工業熱潮又接踵而來。短短的幾十年,日新月異的巨變,巴西人幾乎歷經了現代文明全部的進化史。
巴西並沒有深厚的歷史及文化傳統,也沒有什麼民族觀念。他們藉以維持精神生活的,只有明定為國教的天主教。而在時代的衝擊下,教堂的神聖光輝已經褪色了,精神支柱早被感官刺激取代了。儘管上帝的金身依然,但信徒的禱告,卻似夢囈一般,再也沒有誰能聽得到了。
老一輩的尚未堂而皇之地拒絕參加彌撒,對他們而言,這個活動還具有社交的價值,同時也有漂白良知的作用。年輕人則公開宣稱沒有上帝,或上帝已經死了。他們追求的是性、金錢與自由,迫不及待地擺脫了束縛,縱情於身心的解放。
數千年來在上帝的羽翼下,人類全然遺忘了信仰也是一種恩賜。一旦暴露在大自然中,在赤裸裸的現實下,人與人之間,除了利害之外,再也沒有共同的交集了。
在千百萬年的興衰起伏中,人類學會了以自由換取各種形式的庇護。房屋、衣服是最具體的代表,風俗和律法也是比較容易理解的庇護方式。至於思想、倫理和宗教,對一般人而言,則是屬於看不見摸不著,無法理解的夢囈。
生活在庇護所中,受到庇護的不僅是自己,還有他人。對某些過於重視自我利益的人而言,他人所得到的庇護,就相當於加諸己身的束縛。有野心的人為了私慾,沒有野心的人源於愚昧,一旦有人吶喊,便有人起哄。現代人高喊自由,巴西人也舉起了雙手,他們根本不需要反對什麼,只要不進教堂就表明了立場。
人們脫開束縛,取得自由的代價,便是惶惑與不知所措。所謂的庇護,實際上只是以行為的妥協換得一種狀況。在那種狀況下,人們有所依賴,不需要凡事思考,更不致擔負任何責任。自由則是另一種狀況,在理論上,自由的定義應該是每個人的行為無所限制。而事實上,由於人的生存空間有限,自由只有使問題更為尖銳化。更糟糕的,是在習慣於新環境之前,人們往往無所適從。等到新的秩序形成了,那不過代表另一個全新的庇護所又建立了。
在這個庇護所中,人人必須努力工作,社會必須不斷累積財富,以財富提供庇護。為了維護整體系統的安全運作,人的需求必須予以滿足。於是,一種新的經驗模式形成了。人從出生開始,在智能尚未成熟以前,便充分享受到放任自由,耳聞目視,都是聲色刺激。想獲得這種生理滿足的代價,就是遵循這個庇護所的規律。如此這般地,整個體系成為一個龐大而自動的機構,一旦啟動,永不停息。
在這個庇護所內,若有任何一個人,不論是在什麼動機之下,開始懷疑這套系統理念。這個人所將要面臨的,便是生存的問題,他必將掙扎於痛苦及惶惑的深淵。再若很多人都有著同樣的惶惑,則表示這套系統已經開始受到人性的考驗。說得明確一點,也就是這個庇護所已經喪失了庇護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