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政事門
王公溥事周祖為秘書郎,置幕府,從征李守貞、王景崇,得朝臣交結書,周祖欲暴其事,溥力請焚之。後世宗嘗問漢相李崧蠟丸書結契丹,有記其辭者否?溥曰:「使崧有此,肯以示人耶?逢吉輩為之爾。」世宗遂優贈其官。
趙韓王為相,太祖即位之初,數出微行,或過功臣之家,不可測。一日大雪,向夜,叩趙普門。普亟出,惶懼迎拜,從容問曰:「夜久甚寒,陛下何以出?」帝曰:「吾睡不能著,一榻之外,皆他人家也,故來見卿。」普曰:「陛下小天下耶?南征北伐,今其時也,願聞成算所向。」帝曰:「吾欲下太原。」普默然久之,曰:「非臣所知也。」帝問其故,普曰:「太原當西北二邊,使一舉而下,則二邊之患,我獨當之。何不姑留,以俟削平諸國。」帝笑曰:「吾意正如此,特試卿爾。」遂定下江南之議。太祖既得天下,召普問曰:「自唐季以來,數十年間,帝王凡易十姓,兵革不息,其故何也?吾欲息天下之兵,為國家建長久計,其道如何?」普曰:「鎮節太重,君弱臣強而已。惟稍奪其權,制其錢穀,收其精兵,則天下自安矣。」語未畢,上曰:「卿勿復言,吾已諭矣。」上因晚朝,與故人石守信、王審琦等飲,酒酣,上曰:「人生如白駒之過隙,所為富貴,不過多積金帛,厚自娛樂,使子孫無貧乏爾。汝曹何不釋去兵權,擇好田宅,重為子孫久遠之業,多置歌兒舞女,日飲酒相歡,以終其天年。君臣之間,兩無猜嫌,上下相安,不亦善乎?」皆再拜曰:「陛下念臣及此,所謂生死肉骨也。」明日皆稱疾,請解兵權。上許之,皆以散官就第,賜賚甚厚,諸功臣皆以善終。趙韓王事太祖時,有群臣立功,當遷官。上素嫌其人,不與。普堅以為請,曰:「刑以懲罪,賞以酬功,古今之通道也。且刑賞者,天下之刑賞,非陛下之刑賞,豈得以喜怒專之。」上怒甚,起,普亦隨之。上入宮,普立於宮門,久之不去。上寤,乃可其奏。普欲除某人為某官,不合太祖意,不用。明日,普復奏之,又不用。明日又奏之,太祖怒,取其奏壞裂投地,普顏色自若,徐拾奏歸補綴,明日復進之。上乃寤,用之,後果稱職。
呂文穆公蒙正以寬厚為宰相,太宗尤所眷遇。有一朝士,家藏古鑒,自言能照二百里,欲因公弟獻以求知。其弟因間從容言之,公笑曰:「吾面不過子大,安用照二百里!」其弟遂不敢言。聞者歎服,以謂賢於李衛公遠矣。蓋寡好而不為物累者,昔賢之所難也。呂文穆公為相,夾袋中有冊子,每四方替罷謁見,必問其有何人才,隨即疏之,悉分門類,或有一人而數人稱,必賢也。朝廷求賢,取之囊中。故公為相,文武百官各稱職者,以此。
張文定公齊賢為相時,戚里有爭,分財不均,更相訴訟,更十餘斷,不能服。公即命各供狀,結實,乃召兩吏趨歸其家,令甲入乙舍,乙入甲舍。
呂正惠公端居相位,會太宗大漸,李太后與宣政使王繼恩忌太子英明,陰與參知政事李昌齡、殿前都指揮使李繼勛、知制誥胡旦謀,立潞王元佐。上崩,太后使繼恩召端,端知有變,鎖繼恩於閣內,使人守之而入。太后謂曰:「宮車已晏駕,立嗣以長,順也,今將何如?」端曰:「先帝立太子,正為今日,豈可遽違先帝之命,更有異議!」乃迎太子,立之。真宗即位、垂簾引見群臣,呂端於殿下平立不拜,請捲簾升殿審視,然後降階,率群臣拜呼萬歲。
錢宣靖公若水為樞密副使時,李繼隆與運使盧之翰有隙,欲陷之罪,遂奏轉運使乏軍糧,太宗怒,立召中使一人,付三函,令乘驛馳取轉運使盧之翰等三人首。公爭之,請先推驗有狀,然後行法。上大怒,拂衣起入禁中。二府皆罷,公獨留廷中不去。上既食,久之,使人偵廷中有何人,報云:「有細瘦而長者尚立焉。」上出詰之,曰:「爾以同州推官再期為樞密副使,朕以爾為賢,乃不才如是耶!」對曰:「陛下不知臣無狀,使得待罪二府,臣當竭其愚慮,不避死亡。今陛下據李繼隆一幅奏書,誅三轉運使,雖有罪,天下何由而知之?鞫驗事狀明白,加誅何晚。」上意解,如若水議,三人皆黜為行軍副使。既而遼入塞,事皆虛誕,繼隆坐罷招討、知秦州。
王晉公事太祖,為知制誥。太祖遣使魏州,以便宜付之,蓋魏州節度使符彥卿有飛語聞於上。至魏,得彥卿家僮二人,挾勢恣橫,以便宜決配而已。及還朝,太祖問曰:「汝敢保彥卿無異意乎?」曰:「臣與符彥卿家各有百口,願以臣之家口保符彥卿。」又曰:「五代之君,多因忌猜殺無辜,致享國不長,願陛下以為戒。」
王文正公為相時,宮禁火災,真宗驚惶,語王旦曰:「兩朝所積,朕不敢妄費,一朝殆盡,誠可惜也。」公對曰:「陛下富有天下,財帛不足憂,所慮者,政令賞罰,有所不當耳。臣備位宰相,天災如此,臣當罷免。」繼上表待罪。上乃降詔罪己,許中外上封事,言朝政得失。後有大臣言非天災,乃王宮失於火禁,請置獄。上出其狀,當斬決者數百人。公持以歸,翌日,乞獨對曰:「初火災,陛下降詔罪己,臣上表待罪。今行此刑,恐不副前詔,有違天意。果欲行法,願罪臣以明無狀。」上欣然聽納,免死幾百輩。
文正公以上官泌知河陽,諸公白公,泌欲轉運使。會京東有闕,諸公曰:「可差上官泌。」公不答,因奏對,言泌向日議差河陽,然亦合入一職司,會京東轉運使闕,更稟上旨。上閱泌歷任日,與轉運使。諸公歸相語曰:「王公無私如此。」王文正公為相,張士遜出為江西轉運使,辭公於政事堂,且求教。公從容曰:「朝廷榷利至矣。」士遜起謝,後迭更是職,思公之言,未嘗求錐刀之利。識者曰:「此運使最識大體。」王文正公再蒞大名,代陳堯咨。既視事,府署毀圯者,即舊而葺之,無所改作;什器之損失者,修補之如數。政有不便,委曲彌縫,悉掩其非。及移守洛帥,陳復為代,睹之歎曰:「王宜為宰相,我之量不及也。」蓋陳以昔時之嫌,意謂公必反其故,發其隱也。王文正公為相時,寇準知永興軍,誕日,排設如聖節儀,晚衣黃服,簪花走馬。或奏寇準有叛心,真宗怒甚,手出奏示執政曰:「寇準乃反耶!」旦熟視,笑曰:「寇準許大年紀,尚駿耳!可札與寇準知。」上意亦解。文正公為相,有求差遣,見其人材可取,將收用,必正色拒絕之,已而擢用,或不足收用,必和顏溫語待之。子弟問故,公曰:「用賢,人主之事,我若受其請,是市私恩也,故峻絕之,使恩歸於上。若其不用者,既失所望,又無善辭,此取怨之道也。」王文正公或歸私第,不去冠帶,入靜室中默坐,家人惶恐,莫敢見者,而不知其意。後公弟以問趙公安仁,趙公曰:「見議事,公不欲行,而未決,此必憂朝廷矣。」王文正公以病求罷,入見滋福殿。真宗曰:「朕方以大事托卿,而卿病如此。」因命皇太子拜公。公言:「太子盛德,必任陛下事。」因薦可為大臣者十餘人,後皆為名臣。
李文靖公為相,真宗雅敬之,嘗問治道所宜先。沆曰:「不用浮薄新進喜事之人,此最為先。」帝問其人,曰:「梅詢、曾致堯等是也。」帝深然之。李文靖公每言丁晉公小人之才,不可用。寇萊公始與晉公善,薦於文靖屢矣,而終未用。一日,萊公語文靖曰:「比屢言丁謂之才,而相公終不用,豈其才不足耶?」公曰:「如斯人者,才則才矣,顧其為人,可使之在人上乎?」萊公曰:「如謂者,終能抑之使在人下乎?」文靖笑曰:「他日後悔,當思吾言。」晚年與寇權寵相軋,交互傾奪,至有海康之禍,始服文靖之先識。《龜山語錄》:真宗問李文靖曰:「人皆有密啟,而卿獨無,何也?」對曰:「臣待罪宰相,公事則公言之,何用密啟?夫人臣有密啟者,非讒即佞,臣常惡之,豈可效尤。」上曰:「善。」祖宗時宰相如此,天下安得不治。
向文簡公知廣州,至荊南,即市南藥以歸,在官一無所須,以廉清聞。
張忠定公自蜀還,詔以牛冕代公。公曰:「冕非撫御才,其能綏輯乎?」逾年,果致王均之亂,後雖討平之,而民尚未寧。上以公前治蜀,長於安集,威惠在人,復以公知益州事。蜀民聞之,皆鼓舞相慶。公知民信,易嚴以寬,凡一令之下,人情無不慰愜,蜀部遂大治。張忠定公問李畋曰:「百姓果信我否?」對曰:「侍郎威惠及民,民皆信服。」公曰:「前一任未也,此一任應稍稍爾。秀才只此一個,信五年,方得成。」公誨李畋曰:「子異日為政,信及於民,然後教之;言及於義,然後勸之;動而有禮,然後化之;靜而無私,然後民安而樂業矣。行斯四者,在乎先率其身;不然,則退必有後言矣。」
馬正惠公知節,自始仕以至登用,遇事謇謇,未嘗有所顧憚。王冀公、丁晉公用事,每廷議不直,輒面詆之。真宗初或甚忤,然終以此知公,而天下至今稱其正直。嘗與王欽若奏事上前,欽若或懷數奏,出其一二,其餘匿之,既退,以己意稱聖旨行之。嘗與公俱奏事上前,欽若將退,公目之曰:「懷中奏何不盡出之!」又與同列奏對次,忽厲聲曰:「王欽若等讀盡札子,莫謾官家!」公退,見王文正公,詞色尚怒,因語曰:「諸子上前議論如此,吾幾欲以笏擊死之,但恐驚動君相耳!」公歎撫久之。
李謙溥有將劉進,勇力絕人,數以少擊眾。并人患之,乃以蠟丸封書讒進,陽遺其丸,晉帥趙贊得之以聞。太祖即詔謙溥械送闕下,謙溥曰:「此反間也,願以闔門保之。」太祖得奏,遽釋進,厚賜金帛遣之。
畢文簡公士安,在政府時,契丹謀入塞,公首疏五事,陳選將、餉兵、理財之策,帝多納用,乃進公吏部侍郎、參知政事。入謝,帝曰:「行且相卿,然時方多事,求與卿同進者其誰可?」公頓首辭謝,曰:「寇準兼資忠義,善斷大事,此宰相才也。」帝曰:「聞其性剛使氣。」對曰:「準資方正,慷慨有大節,忘身徇國,秉道疾邪,此其素所蓄積,朝臣罕出其右者,第不為流俗所喜。今天下之民,雖蒙休德,涵養安佚,而西北跳樑為邊境患,正若準者所宜用也。」帝曰:「然。」
王沂公為相,會章聖不豫,劉后諷宰臣丁謂,欲臨朝,中外洶洶,無敢言者。公謂后戚錢惟演曰:「漢之呂后,唐之武氏,皆據非其位,其後子孫誅戮,不得保首領。公,后之肺腑,何不入白皇后?萬一宮車不諱,太子即位,太后輔政,豈不為劉氏之福乎?若欲稱制,以取疑於天下,非惟劉氏之禍,恐亦延及公矣。」惟演大懼,入白之,其議遂止。王沂公在中書,章聖上仙,外尚未聞,中書、密院同入問起居,召詣寢閣,東面垂帷,明肅傳遺命,輔立皇太子,及皇太后權聽斷軍國大事,退而發哀。公於殿廬草具遺制,丁謂欲去權字,公曰:「皇帝沖年,太后臨朝,斯已國家否運,稱權猶足示後,況言猶在耳,何可改也。且增減制書有法,豈期表則之地,先欲亂之耶?」謂勃然曰:「參政卻欲擅改遺制乎?」公曰:「曾適來寢殿中,實不聞此言。若誠有之,豈敢改!」章獻明肅太后權處分軍國事,聽斷儀式,久而未定。丁謂欲每議大政,則皇太后坐後殿,朝執政,朔望則皇帝坐前殿,朝群臣,其餘庶務,中書、樞密院平決之。公時判禮儀院,獨奏曰:「天下者,太祖、太宗、先帝之天下也,非陛下之天下也。奈何使兩宮異位,不共天下之政,是壅主上之聰明,絕下情而不使通。況宮人專政,亂之始也。」乃採用蔡邕所述東漢故事,皇帝在左,母后在右,同殿垂簾,中書、樞密院以次奏事,如儀,而後人心始定。景德中,朝廷始與契丹通好,詔遣使,將以北朝呼之,公請止稱契丹本號,朝論韙之。沂公與李觀察維、薛尚書失同謁王文正公,公托病,薛頗不平。公婿韓億時在門下,見之,一日以此白公,公曰:「韓郎未之思耳。王、薛,皆李之婿,相率而來,恐有所干於朝廷,事果不可,沮之無害,若可行,答以何辭?執政之大忌也。」韓謝曰:「非億所知。」
李文定公迪居相位,真宗不豫,大漸之夕,公與宰執以祈禳宿內殿。時仁宗幼沖,八大王元儼者有威名,以問疾留禁中,累日不肯去。執政患之。偶翰林司以金盂貯熱水,曰:「王所須也。」文定取案上墨筆攪水中,盡黑,令持去。王見之大驚,意其有毒也,好上馬去。文定臨事大率類此。真宗既疾甚,殆不復知事,李迪、丁謂同作相。內侍雷允恭者,嬖臣也,自劉后以下,皆畏事之,謂之進用,皆允恭之力。嘗傳宣中書,欲以林特為樞密副使,迪不可,曰:「除兩府,須面奉聖旨。」翌日爭之上前,聲色俱厲。謂辭屈,俯首鞠躬而已。謂既退,迪獨留納札子,上皆不能省記,而二相皆以郡罷。允恭傳宣謂家,以中書闕人,權留謂發遣,謂因直入中書,見同列,召堂吏諭之,索文書閱之,來日與諸公同奏事,上亦無語。眾退獨後,及出,道過學士院,問吏:「今日學士誰直?」曰:「劉學士筠。」謂呼筠出,口傳聖旨,令謂復相,可草麻。筠曰:「命相必面得旨,果爾今日必有宣召麻,乃可為也。」謂無如之何,他日再奏事,復少留退,過學士院,復問誰直,曰:「錢學士惟演。」謂復以聖旨語之,惟演即從命。既復相,乃逐李公及其黨,正人為之一空。
丁公謂險詐,然亦有長者言,真宗常怒一朝士,再三語及,輒稍退不答,上作色曰:「如此叵耐問!」輒不應。謂進曰:「雷霆之下,臣若更加一言,則齏粉矣。」真宗欣然嘉納。
魯肅簡公為正言,事有違誤,風聞彈疏,真宗稍厭之。公自訟於上前曰:「臣在諫列,而諫守,臣職也。陛下以數而厭之,豈非事納諫之虛名,俾臣屍素苟祿乎?臣竊愧之,願得罷去。」上悅其忠,慰勉以遣。他日,御筆題殿壁曰「魯直」。
呂文靖公夷簡,當仁宗初蒞政,問輔臣:「四方奏獄來上,不知所以裁之,如之何則可?」公進曰:「凡奏獄,必出於疑,疑則從輕可也。」帝深以為然。故終仁宗之世,疑獄一從於輕。
呂許公,慶歷初,仁宗服藥,久不視朝,一日聖體康復,思見執政,坐便殿,促召二府宰臣,公聞命,移頃方赴。比至,中使數輩促公,同列亦贊公速行,公愈緩轡。既見,上曰:「久疾方平,喜與卿等相見,而遲遲其來,何也?」公曰:「陛下不豫,中外頗憂,一旦聞急召近臣,臣若奔馳以進,慮人心驚動耳。」上以為得輔臣之體。天聖時,大內火災,宮室略盡。比曉,朝者盡至。日宴,宮門不發,不得聞上起居,兩府請入對,不報。久之,追班,上御拱宸門樓,有司贊謁,百官盡拜樓下,公獨立不動。上使人間其意,對曰:「宮庭有變,群臣願一望天顏。」上為舉簾,俯檻見之,乃拜。
陳文惠公堯佐謂治煩之術,任威以擊強,盡察以防奸,譬如激水,而欲其澄也。故公為政,一以誠信。每歲正月夜放燈,則悉籍惡少年禁錮之,公召諭曰:「尹以惡人待汝,汝安能為善?吾以善人待汝,汝忍為惡耶?」因盡縱之。凡五夜,無一人犯法者。
杜正獻公有門生為縣令,公戒之曰:「子之才器,一縣令不足施。然切當韜晦,無露圭角,不然無益於事。」門生曰:「公平生以直亮忠信取重天下,今反誨某以此,何也?」公曰:「衍歷任多歷年久,上為帝王所知,次為朝野所信,故得以申其志。今子為縣令,卷舒休戚,係之長吏。夫良二千石固不易得,若不奉知,子烏得以申其志,徒取禍爾。」
龐莊敏公過京師謁上,時上新用文、富為相,謂公曰:「朕新用二相,如何?」公曰:「二臣皆朝廷高選,陛下拔而用之,甚副天下之望。」上曰:「誠如卿言。文彥博猶多私,至於富弼,萬口同詞,皆云賢相也。」公曰:「文彥博,臣頃同在中書,詳知所為,實無所私,但惡之者毀之耳。富弼頃為樞密副使,朝士大夫未有與之為怨者,故交口譽之,冀其進用,而已有所利焉。若富弼以陛下之爵祿樹私恩,則非忠臣,又何足賢也。陛下所宜深察。且陛下既知二臣之賢而用之,則當信之堅,任之久,然後可以責成功。」上曰:「卿言是也。」至和三年,以災異,詔中外咸言得失。公密疏曰:「太子天下本,今陛下春秋固方盛,然太子不豫建,使四方無所繫心。願擇宗室之宜為嗣者,早決之。群情既安,則災異可塞矣。」
諫議田錫好直諫,太宗時,上言軍國要機者一,朝廷大體者四。真宗即位,屢召對言事,嘗請抄略《御覽》三百六十卷,日覽一卷,又採經史要言為御屏風十卷,以便觀覽。及卒,真宗謂李沆曰:「田錫,直臣也,天何奪之速。」朝廷每少有闕失,方在思慮,錫之章奏已至矣。每見公,色必莊,嘗目之曰:「朕之汲黯也!」幸龍圖閣閱書,指東北隅架二漆函,謂陳堯咨曰:「此田錫章疏也。」
王文忠公堯臣使還,行至涇州,而德勝寨兵逼其將姚貴閉城叛,公止道左,解裝為榜,射城中以招貴,且發近兵討之。初,吏白曰:「公奉使,且還歸報天子爾。貴叛,非公事也。」公曰:「貴,土豪也,頗得士心,然初非叛者。今不乘其未定,速招降,後必生事,為朝廷患。」貴果出降。
王公質通判蘇州,州守黃宗旦得盜鑄錢者百餘人,以托公。公曰:「事發無跡,何從得之?」宗旦曰:「吾以術陰鉤出之。」公愀然曰:「仁者之政,以術鉤人,置之死而又喜耶?」宗旦慚服,悉緩其獄,稱公曰:「君子也。」
韓魏公為右司諫,時災異數見,公以災異屢發,主於執政者非才,累言於上。又奏曰:「若杜衍、范仲淹、孔道輔、宋祁、胥偃,眾以為忠正之臣,可備進擢者;王曾、呂夷簡、蔡齊、宋綬,亦人所屬望也。」章十上,不報,公抗疏乞出。疏示中書,敕御史台集百官會議。上乃罷宰臣王隨、陳堯佐、參政韓億、石中立等四人。及宣麻日,乃張士遜、昭文章得象、集賢宋庠、晁宗慤參政,天下大失望。是時朝廷欲以公為知制誥,寵其盡言。公曰:「諫行足矣,因取美官,非本意也。人其謂我何?」公又言賞罰當從中書出,今數聞有內降,不可不止。王沂公見公論事切直,謂公曰:「比年台諫官多畏避,為自安計,否則激發近名,如君不負所職。」公為諫官三年,所存諫藁,欲斂而焚之,以效古人謹密之義。然恐無以表章從諫之美,乃集七十餘章,為三卷,曰《諫垣存藁》,自序於首,略曰:「諫主於理勝,而以至誠將之。」韓魏公居相位。
初,英宗即位,以憂得心疾,太后垂簾同聽政。帝遇宦官少恩,左右多不悅者,乃讒間兩宮,遂成隙。太后對輔臣,嘗及之。公慮宮中有不測者,一日因對,以危言感動太后曰:「臣等只在外面,不得見官家內中保護,全在太后。若官家失照管,太后亦未安穩。」太后驚曰:「相公是何言語?自家更是用心。」公即曰:「太后照管,則眾人自照管。」同列為縮頸流汗。或謂公曰:「語不太過否?」公曰:「不得不如此。」間有傳帝在禁中過失事,眾頗惑之。公曰:「豈有殿上不曾錯了一語,而入宮門,得許多錯來,自爾妄傳語。」言者稍息。帝疾甚,時有不遜語。太后不樂。大臣有不預立皇太子者,陰進廢立之計,惟公確然不變。參政歐陽修深助其議。嘗奏事簾前,太后嗚咽流涕,遽道不遜狀。公曰:「此病故耳。病已,必不爾。子病,母可不容之乎?」太后不懌,修乃進曰:「太后事仁宗數十年,仁聖之德,著於天下。婦人之性,鮮不妒忌。昔溫成驕恣,太后處之裕如,何所不容。今母子之間,而反不能忍耶?」太后曰:「得諸君知此,善矣。」太后意稍和。修復進曰:「仁宗在位歲久,德澤在人,人所信服,故一日晏駕,天下稟承遺命,奉戴嗣君,無一人敢異辭者。今太后一婦人,臣等五六措大耳,舉足造事,非仁宗遺意,天下誰肯聽從?」太后默然。他日,琦等見帝,帝曰:「太后待我無恩。」公曰:「自古獨稱舜為大孝者,蓋父慈愛而子孝,此常不足道,惟父母不慈愛而子不失孝,乃可稱爾。今但陛下事之未至耳,父母豈有不慈者?」帝大悟,自是不復言太后短矣。
韓魏公事仁宗,受遺詔輔太子。英宗初為皇子時,允弼最尊,屬心不平,及即位,先獨召允弼入,稱先帝晏駕,皇子即位,大王當賀。允弼曰:「皇子為誰?」曰:「某人。」允弼曰:「豈有團練使為天子者?何不立尊行。」公曰:「先帝有詔。」允弼曰:「焉用宰相?」公叱下曰:「大王,人臣也,不得無禮!」左右甲士已至,遂賀;次召諸親王見六軍百官,中外晏然。英宗即位已數日,初掛服於柩前,哀未發而疾暴作,大呼,語言恐人,所不可聞。左右皆反走,大臣輩駭愕癡立,莫知所措。公亟投杖於地,直趨至前,抱入簾曰:「誰激惱官家,且當服藥。」內人驚散,公呼之來,擁上以授之曰:「皆須用心照管官家。」再三慰安以出,仍戒見者曰:「今日事,惟某人見,某人見,外人未有知者。」復就位哭,處之若無事。英宗即位有疾,光憲太后垂簾同聽政。有入內都知任守忠者,奸邪反覆,間諜兩宮。時司馬溫公知諫院,呂諫議為御史,凡十數章,請誅之。英宗雖悟,未施行。公一日出空頭敕一道,參政歐陽修已簽,趙槩難之。修曰:「第書之,韓公必自有說。」公坐政事堂,召守忠,數其罪,謫蘄州,取空頭敕填之,差使臣即日押行,意以為少緩則中變矣。英宗初以憂疑得心疾,太后垂簾聽政。公潛察帝已安,而太后未有還政意,乃先建議於帝曰:「可一出祈雨,使天下之人識官家。」甲午,祈雨於相國寺及醴泉觀,士庶歡呼相慶。戊申,太后出手書,付中書還政,是日,遂不復處分軍國事。先是上疾稍愈,間日御前後殿視朝,聽政兩府。每退朝,入內東門小殿,覆奏太后如初。太后再出還政手書。上既康復無他,太后復降詔書還政,亦欲罷東殿垂簾。嘗一日取十餘事並以察上,上裁決如流,悉皆允當。公退,與同列相賀,謂曾公亮等曰:「昭陵復土,琦合求退,顧上體未乎,遷延至今。上聽斷不倦如此,誠天下之大慶。琦當於簾前先白太后,請一鄉郡,須公等贊成之。」公詣東殿覆奏,上所裁決十餘事,太后每事稱善。同列既退,獨留白太后,如向與公亮等言。太后曰:「相公安可求退?老身合居深宮,卻每日在此,甚非得已,且容老身先退。」公即稱前代如馬、鄧之賢,不免貪戀權勢,今太后便能復辟,誠馬、鄧所不及,因再拜稱賀;且言台諫亦有疏章,乞太后還政,未審決取何日撤簾。太后遽起,公即厲聲命儀鑾司撤簾。簾既落,猶在御屏後,微見太后衣也。韓魏公當仁宗之末,英宗之初,朝廷多故,公臨大節,處危疑,苟利國家,知無不為。或諫曰:「公所為如是,萬一蹉跌,豈惟身不自保,恐家無處所,非明哲之所尚也。」公歎曰:「此何言也!凡為人臣者,盡力以事君,死生以之,顧事之是非如何耳。至於成敗,天也,豈可豫憂其不成,遂輟不為哉!」聞者愧服其忠勇如此。英宗初晏駕,急召上,未至,英宗復手動。曾公愕然,亟告韓魏公,欲止召太子。公拒之曰:「先帝復生,乃一太上皇!」愈促召上。其達權知變如此。
韓魏公知大名,魏之牒訴甚劇,而事無大小,親視之,雖在疾病不出,亦許通問請命,而就決於臥內。或以公任勞事過多,勉其委於佐屬,而少自便安,公曰:「兩辭在官,人之大事,或生或死,或予或奪,至此一言而決。吾親之猶恐有所不盡,況可以委人乎?」韓魏公嘗謂處事不可有心,有心則不自然,不自然則擾。太原土風喜射,故民間有弓箭社。公在太原,不禁亦不驅,故人情自得,亦可寓武備於其間。後繼政者,下令籍為部伍,仍須用角弓。太原人貧素,只用木弓,自此有賣牛置弓者,人始騷然矣,蓋出於有心也。韓魏公為相,曾公為亞相,趙康靖、歐陽公為參政,凡事該政令,則曰:「問集賢。」該典故,則曰:「問東廳。」該文學,則曰:「問西廳。」至於大事,則自決之,人以為得宰相體。韓魏公在相位,所汲引多正直有名,或忠厚可鎮風俗,列侍從,備台諫,以公議用之,多有未嘗識者,人亦不知出何人。門下所薦,引於上前者,未嘗輒漏其語。間上有宣諭,或同寮談說,人始聞之。公初罷相,上問孰可以為執政者,公力薦韓絳忠直,公輔之器,上遂用為樞密副使。既而有排毀絳者,上曰:「韓琦之去,惟薦此人。」魏公當國日,東坡試制科中程,英宗即欲便授知制誥。公曰:「蘇軾之才,遠大之器也,他日自當為天下用,要在朝廷培養之。今驟用之,則天下之士,未必以為然,適足以累之也。」英宗曰:「且與修注何如?」公曰:「記注與制誥為鄰,未可遽授,不若且於館閣中擇近上貼職與之。他日擢用,亦未為晚。」乃授直史館。東坡聞之,曰:「公可謂愛人以德矣。」
富韓公熙寧初再相,神宗首問邊事,公曰:「陛下臨御未久,臣愚以為首當推恩,惠佈德澤,三十年未可道著用兵二字。若干戈一興,上貽聖憂,下竭民力,願勿首先留意邊事。萬一鄰國渝盟,人神共孰為應敵之計可也。」上曰:「所先當如何?」公曰:「阜安宇內為先。」蓋是時王荊公已有寵,勸帝用兵,以威四夷,故公言及。後果用王韶,取熙河以窺靈武,結高麗以圖大遼,又用章取湖北、夔峽之地,用劉彝、沈起窺交,造戰艦於富良江上,又用郭逵、趙宣撫廣南,使直搗交。交扼富良江,兵不得進,瘴死者十餘萬人。
元豐四年,五路進兵取靈武,夏人決黃河水櫃,兵將凍溺饑餓,死者數十萬人。又用呂惠卿所薦徐禧築永樂城,夏人以大兵破之,自禧而下,死者十餘萬人。報夜至,帝早朝,當寧慟哭,宰執不敢仰視。帝歎息曰:「永樂之舉,無一人言其,不可者。」又謂宰執曰:「自今更不用兵。」富韓公在朝,延州民二十人詣闕告急,上召問,具得諸敗亡狀。執政惡之,命遠郡禁民擅赴闕者。富韓公言:「此非陛下意。宰相惡上知四方有敗耳,民有急,不得訴之朝,則西走元昊,北走契丹矣。」契丹自晉天福以來,踐有幽薊,北鄙之警,略無寧歲,凡六十有九年。至景德元年,舉國來侵。真宗用寇準計,親征澶淵,射殺其驕將順國王達蘭,敵懼,遂請和。時諸將皆請以兵會界河上,邀其歸,徐以精兵躡其後殲之。敵懼,求哀於上,遂詔諸將按兵縱敵歸,敵自是通好守約,不復侵邊者三十有九年。及元昊叛,兵久不決,契丹之臣有貪而喜功者,以我為怯,且厭兵,遂教其主設詞以動我,欲得晉高祖所與關南十縣。
慶歷二年,聚重兵境上,使其臣蕭英、劉六符來聘。仁宗命宰相擇報聘者。時敵情不可測,群臣皆不敢行,宰相以富弼名聞,乃以公接伴英等入境上,命中使勞之。英托足疾,不拜。公曰:「吾嘗使北,臥病車中,聞命輒拜。今中使至,而公不起見,何禮也?」英矍然起拜,公開懷與語,如主賓相見禮。英等遂去左右,密以其主所欲得者告公,且曰:「可從從之,不可從,更以一事塞之。」公具以聞。上命御史中丞賈昌朝館伴,不許割地,而許增幣,且命報聘見契丹。契丹曰:「南朝違約,塞雁門,增塘水,治城隍,籍民兵,此何意也?群臣請舉兵而南,寡人以謂不若使使求地,求而不獲,舉兵未晚。」公曰:「北朝忘章聖皇帝之大德乎?澶洲之役,若從諸將言,北兵無得脫者。且北朝與中國好,則人主專其利,而臣下無所獲;若用兵,則利歸臣下,而人主任其禍。故北朝諸臣爭勸用兵者,此皆其身謀,非國計也。」契丹驚曰:「何謂也?」公曰:「晉高祖欺天叛君,而求助於北。末帝昏亂,神人棄之。是時中國狹小,上下離叛,故契丹全師獨克,雖廣獲金帛,充刃諸臣之家,而壯士健馬,物故大半,此誰任其禍者?今中國提封萬里,所在精兵以百萬計,法令修明,上下一心,北朝欲用兵,能保其必勝乎?」曰:「不能。」公曰:「就使勝,所去士馬,群臣當之歟?亦人主當之歟?若通好不絕,歲幣盡歸入主,臣下所得,止奉使者歲一二人耳,群臣何利焉?」契丹大悟,首肯。久之,公又曰:「塞雁門者,以備元昊也。塘水始於何承矩,事在通好前,地卑水聚,勢不得不增。城隍皆修舊,民兵亦舊籍,特補其闕耳,非違約也。晉高祖以盧龍一道賂契丹,周世宗復伐取關南,皆異代事。宋興已九十年,若各欲求異代故地,豈北朝之利也哉!」本朝皇帝之命使臣,則有詞矣,曰:「朕為祖宗守國,必不敢以其地與人。北朝所欲,不過利其租賦耳,朕不欲以地故多殺兩朝赤子,故屈己增幣,以代賦入。若北朝必欲得地,是志在敗盟,假此為詞耳,朕亦安得獨避用兵乎?澶淵之盟,天地鬼神實臨之。今北朝首發兵端,過不在朕,天地鬼神,豈可欺也哉!」契丹感悟,遂欲求婚。公曰:「婚姻易以生隙。且人命修短不可知,不若歲幣之堅久也。本朝長公主出降,齎送不過十萬緡,豈若歲幣無窮之獲。」契丹主曰:「卿且歸矣。再來,當擇一受之卿,其遂以誓書來。」公歸復命。再聘,受書及口傳之詞於政府。既行,次樂壽,謂其副曰:「吾為使者,而不見國書,萬一書詞與口傳者異,則吾事敗矣。」發書視之,果不同,乃馳還都,以晡入見,宿直學士院,一夕,易書而行。既至,乃不復求婚,專欲求增幣,曰:「南朝遺我書,當曰獻,否則曰納。」公爭不可。契丹曰:「卿勿爭。南朝既懼我,何惜此二字?我若擁兵而南,得無悔乎?」公曰:「本朝皇帝兼愛南北之民,不忍使蹈鋒鏑,故屈己增幣,何名為懼哉?若不得已而至於用兵,則南北敵國,當以曲直為勝負,非使臣之所憂也。」契丹曰:「卿勿固執,古亦有之。」公曰:「自古惟唐高祖借兵於突厥,故臣事之。當時所遣,或稱獻納,則不可知。其後頡利為太宗所擒,豈復有此禮哉?」公聲色俱厲。敵知不可奪,曰:「吾當自遣人議之。」於是許留增幣誓書,復使耶律仁先及六符,以其國書來,且求為獻納。公奏曰:「臣既以死拒,敵氣折矣,可勿許,敵無能為也。」上從之,增幣二十萬,而契丹平。契丹君臣至今誦其語,守其約,不忍敗者,以其心曉然,知通好用兵利害之所在也。
富公再使,以國書與口傳之詞不同,馳還奏曰:「政府故為此欲置臣於死。死不足惜,奈國事何?」仁宗召宰相呂夷簡而問之,夷簡從容袖其書曰:「恐是誤,當令改正。」富公怒形於色,與之辨論。富韓公宣撫河北,時天章閣待制張皿之為河北都轉運使。保州界河巡檢兵士,常以中貴人領之,與州抗衡,州常下之。其士卒驕悍,雖不出巡徼,常廩口食。通判石待舉以為虛費,申轉運使罷之,士卒作亂,殺守卒。中貴人楊懷敏與張盟之不葉,密奏曰:「賊於城上呼云:『得張皿之首,我當降!』願賜盟之首。」上從之,遣使奉劍,即軍中斬皿之首以示賊。富弼遣中使還,且奏曰:「賊初無此言,是必冤仇者為之。借令有之,若以一卒之故,斷卻轉運使頭,此後政何由得行?」上怒解。
歐陽公曰:「吾昔貶夷陵,因取架閣陳年公案,反覆觀之,見其枉直乖錯,不可勝數。且以夷陵荒遠褊小,尚如此,天下固可知矣。當時仰天誓心,自爾遇事,不敢忽也。」歐陽文忠公嘗語人曰:「治民如治病。凡治人者,不問吏才能否,設施何如,但民稱便,即是良吏。」故公為數郡,不見治跡,不求聲譽,以寬簡不擾為意。故所至民便,既去民思。或問公:「為政寬簡,而事不弛廢者,何也?」曰:「以縱為寬,以略為簡,則弛廢,百民受其弊也。吾之所謂寬者,不為苛急;所謂簡者,不為繁碎耳。」議者以為知言。歐陽文忠公在翰林,仁宗一日見御閣春帖子,讀而愛之,問左右,曰:「歐陽修之辭也。」悉取宮中諸帖閱之,見其篇篇有意,歎曰:「舉筆不忘規諫,真侍從之臣也。」
韓公綜通判天雄軍,會河水漲,金堤民依丘塚者凡數百家。水大至,綜出令,能活一人者予千錢,民爭操舟筏,盡救之。已而丘塚潰。
文潞公曰:「朝廷施為,務合人心,以靜重為先,不宜遍聽。陛下即位以來,厲精求治,而人情未安者,更張之過耳。」仁宗感疾,文彥博等以設醮祈福,留宿殿廡。知開封府王素夜叩宮門,求見執政白事。公曰:「此際宮門何可夜開?」詰旦,素入白,有禁卒告都虞侯欲為變者,執政欲收捕按治。公曰:「如此,則張皇驚眾。」乃召殿前都指揮使許懷德問曰:「都虞侯某甲者何如人?」懷德曰:「在軍職中最為謹良。」公曰:「可保乎?」曰:「可保。然則此卒有怨於彼,誣之耳,當亟誅之以靖眾。」眾以為然,公乃請平章政事劉沆判尾,斬於軍門。及上疾愈,沆譖公於上曰:「陛下違豫時,彥博擅斬告反者。」公以沆判呈上,上意乃解。初,彥博欲判狀斬告變者,參政王克臣捍其膝,乃請劉相判之。
吳公奎奉使契丹,其國群臣為其主加稱號,謁公,使入賀。公自以使事有職,賀無預也,不為往。契丹畏其守義,甚重之。
張文定公方平致仕在南京,適東坡下御史獄,公上書救之,欲附南京遞,府官不敢受,乃令其子恕至登聞鼓院投進,恕徘徊不敢投。久之,東坡出獄,見其副本,吐舌色動。久之,人間其故,東坡不答。其後子由亦見之,云:「宜吾兄之吐舌也。此事正得張恕力。」或問之,子由曰:「獨不見鄭昌之救蓋寬饒乎?其疏有云:『上無許、史之屬,下無金、張之托。』此語正是激宜帝之怒爾。且寬饒正以犯許、史輩有此禍,今乃再訐之,是益其怒也。且東坡何罪,獨以名太高,與朝廷爭勝耳。今安道之疏,乃云其實天下之奇才也,獨不激人主之怒乎?」有以此問劉器之者,器之曰:「但言本朝未嘗殺士大夫,今乃開端,則是殺士大夫自陛下始,而後世子孫因而殺賢士大夫,必援陛下以為例。神宗好名而畏義,疑可止之。」
胡文恭公天資謹靜,當大任,尤顧惜大體,謂契丹與中國通好六十餘年,自古未有也,善防外患者,謹為備而已。胡文恭公知湖州,前守滕公大興學校,費民錢數萬。安定先生胡瑷始教授於其間,未訖,滕公罷去,群小斐然謗議,以為滕公用錢有不明者,自通判以下不肯書其簿。公於坐折之曰:「君佐滕侯幾時矣,假滕侯之謀有不臧,奚不早告?陰拱以觀,俟其去,乃非之,豈古分謗之意哉!」一生大慚,為公書。公乃辟齋廳於學之東,增舍益弟子員,安定先生之教始益盛。東南之士知本經術行義,以為學者,公之為力最多。
劉公敞奉使契丹,公素知其山川道里。契丹道自古北口回曲千餘里,至柳河。公問曰:「自松亭趨柳河,甚直而近,不數日可至中京,何不道彼而道此?」蓋契丹常故使迂其路,欲以國地險遠誇使者,且謂莫習其山川,不虞公之問也。相與驚顧羞愧,即吐其實,曰:「誠如公言。」時順州山中有異獸如馬,而食虎豹,契丹不識,以問公,曰:「此所謂駁也。」為言其形狀聲音,皆是,契丹益歎服。
宋仁宗時,賈昌朝留守北都,聖諭至,即刻石於府園倚山樓。
蘇子美,慶歷中監進奏邸,承舊例以斥賣故紙錢祠神,因以其餘享賓客。言事者欲因子美以累一二大臣,彈擊甚急,左右無敢救解者。韓魏公從容言於仁宗曰:「舜欽一醉飽之過,止可付有司治之,何至如是?」上悔,見於色。
蘇公頌充北朝生辰國信使,在北朝,遇冬至,本朝歷先北朝一日,北人問公孰是,公曰:「曆家算術小異,遲速不同,謂如亥時節氣當交,則猶是今夕,若逾數刻,則屬子時明日矣。或先或後,各從本朝之曆可也。」北人以為然,各以其日為節。使還,奏之,上喜曰:「朕思之最難處,卿之所對,極中事理。」
彭公器資知饒州,錢尚書見有衣冠數十輩來見,彭公設拜,各人進問起居而退。錢甚訝之,因問,公曰:「范文正自京尹謫守是邦,其為政以名教厚俗、敦尚德義為先。州人仰慕,咸傾向之,遂以成俗。」
張文懿公士遜為相,陳堯佐罷參知政事。有挾怨上言堯佐欲反,復有誣諫官陰附宗室者,士遜置二奏上前,且言憸言動搖朝廷。若一開奸萌,則臣亦不能自保矣。上悟,置告者於法,誣諫官事亦寢。文懿公罷相,范文正公所彈也。後復相,一日,仁宗語公曰:「范仲淹嘗有疏乞廢朕,可施行之。」公曰:「仲淹法當誅,然不見章疏,乞付外施行。」上曰:「未嘗見其疏,比有為朕言者,且議其罪。」公曰:「其罪大,無他法,無文案,即不可。望陛下訪之。」凡數日,則一請其疏,月餘,凡十數請。上曰:「竟未見之。然為朕言者多矣,可從未減。」曰:「人臣而欲廢君,無輕典。既無明文,則不可以空言加罪。」上意解。
李公及知秦州,及至州,將吏心亦輕之。會有屯駐禁軍白晝掣婦人銀釵於市,吏執以聞。公方坐觀書,召之使前,略加詰問,其人服罪。公不復下吏,亟命斬之,復觀書如故。將吏驚服。
陳公泊初為開封功曹參軍,時程琳尹開封。章獻太后臨朝,族人貴驕,自杖老卒死,人莫敢言。公當驗屍,即造府白琳,琳望見公來,迎謂曰:「驗屍事畢乎?」公曰:「未也。」琳遽起隱屏間曰:「不得相見。」公唯而出,適屍所,太后已遣中人至,曰:「速視畢奏來。」公起再拜曰:「領聖旨。」未畢,使者十輩督之,吏等皆懼,謂公應以病死聞。公怒曰:「何以不實?」吏等駭曰:「公固不自愛,某曹不敢。」公復怒曰:「此卒冤死,待我而伸。爾曹依違懼禍,法不爾赦。」即自實其狀詣琳。琳又迎問曰:「如何?」公曰:「杖死。」琳大喜,撫其背曰:「如此陰德,官人必享前程。」遽奏焉。入奏已,而太后族人有特旨原,公亦不及罪。公自此名顯。
呂獻可為御史中丞。熙寧間,王介甫初參知政事,神考方勵精求治。一日,紫宸早朝,二府奏事頗久,日刻既晏,例隔登對官於後殿,須俟上更衣復坐,以次贊引。時司馬溫公為翰林學士,侍講邇英閣,亦將趨資善堂以俟宣召,相遇於路。溫公密問曰:「今日請對,欲言何事?」獻可舉手曰:「袖中彈文,乃新參也。」溫公愕然曰:「以介甫之文學行義,命下之日,眾皆喜於得人,奈何論之?」獻可正色曰:「君實亦為此言耶?王安石雖有時名,然執偏見,不通物情,輕信難回,喜人佞己,聽其言則美,施於用則疏。若在侍從,猶或可容,置諸相府,天下必受其弊矣。」溫公又諭之曰:「今日之論,未見有不善之跡,但傷匆遽,更加籌慮可乎?」獻可曰:「上新嗣位,富於春秋,朝夕所與謀議者,二三執政而已。苟非其人,將敗國事。此乃腹心之疾,治之惟恐不及,顧可緩耶?」未幾置三司條例司,介甫門下躁進諛諂之士,悉為僚屬,始變更祖宗法,專務聚斂,百姓騷然,向之議者始歎服公之先見。溫公每論當時人物,必曰:「呂獻可之先見,予所不及。」
安石為相,行新法,置條例司,拜司馬公樞密院副使。公力辭,至六七,卒不受命,則以書喻安石:「忠信之士,於公當路時,雖齟齬可憎,後必徐得其力;諂諛之人,於今誠有順適之快,一旦失勢,必有賣公以自售者。」意謂呂惠卿。對賓客,輒指言之曰:「覆王氏者,惠卿也。小人本以勢利合,勢傾利移,何所不至!」其後六年而惠卿叛安石,上書告其罪,苟可以覆王氏者,靡不為也。由是天下服公先知。
嘉初,王安石名始盛,其黨傾一時。歐陽修亦善之。蘇明允曰:「吾知其人矣。是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天下患。」作《辨奸》一論,比之王衍、盧杞,終必為天下禍。
張安道時為承旨,言安石言偽而辨,行僻而堅,用之必亂天下。介甫深怨之。
范蜀公事仁宗,時言者務訐以為名,或誣人陰私,公獨引大體,略細故。陳執中為相公,嘗論其無學術,非宰相器。及執中嬖妾笞殺婢,御史劾奏,欲逐去之。公言今陰陽不和,財匱民困,盜賊滋熾,獄犴充斥,執中當任其咎,閨門之私,非所以責宰相。識者韙之。
司馬溫公延祜登對,言高居簡不宜在陛下左右。上曰:「廟畢,自當去。」曰:「居簡狡猾膽大,不惟離君臣,恐令陛下母子兄弟夫婦皆不寧也。」司馬溫公自以遭遇聖明,言聽計從,欲以身徇天下,躬親庶務,不捨晝夜。或以諸葛孔明事多食少之語戒之,公曰:「死生,命也。」為之益力。病革,諄諄不復自覺,如夢中語,然皆朝廷大事也。既沒,其家即遺表八紙上之,皆手札論當世要務。司馬溫公曰:「閩人狡險,楚人輕易。今二相皆閩人,二參政皆楚人,必將援引鄉黨之士,充塞朝廷。天下風俗,何以更得淳厚?」上曰:「然。」上歷問群臣所為,因論台諫天子耳目。司馬溫公曰:「既天子耳目,陛下當自擇人。今言執政短長者,皆斥之,盡易以執政之黨。臣恐聰明將有所蔽蒙也。」上曰:「諫官難得,卿更為擇其人。」光退而舉陳薦、蘇軾、王元規、趙彥若等數人聞於上。
趙清獻公為御史,彈劾不避權貴,京師號為鐵面御史。其言嘗欲朝廷別白君子、小於,每謂小人雖小過,當力排而絕之,後乃無患;君子不幸而詿誤,當保持愛惜,以成就其德。故言事雖切,而人不厭。
彭公思永為侍御史,極論內降授官資之弊,仁宗深然之。時張堯佐以妃族進,希冀參政一缺;王守忠以親侍帷幄被寵,求為節度使,物議歡動。公帥同列言之,皆曰:「宜待命行。」公曰:「宜以先事得罪。命出而不可救,則為朝廷失矣。」遂獨抗疏極言,至曰:「陛下行此覃恩,無意孤寒,獨為堯佐、守忠故取悅眾人耳。且言妃族秉政,內臣用事,皆非國家之福。」疏入,仁宗震怒,人為公危之。公曰:「苟二人之命不行,雖赴鼎鑊無恨。」於是御史中丞郭勸、諫官吳奎皆為上言其忠,當蒙聽納,不宜加罪。仁宗怒解,而堯佐、守忠之望遂格。
宋邵亢上英宗,乞下太常禮院修撰潁王聘納儀範:「臣伏睹皇子潁王天資卓茂,婚姻及期,方陛下即政之初,而元嗣克家之日,推之於禮,莫重於斯。臣等伏見國朝親王聘納,雖開寶通禮具存舊儀,而因循未嘗施行,至有敲門羊酒、鎮櫃錢銀,乃里巷之常談,蓋紳所不道,行於聖旦,竊所未安。欲乞降聖旨,下太常禮院,博約舊典,修撰潁王聘納儀範。其故事非禮者,一切罷之。」嗣禮院奏開寶通禮,親王納妃,有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同牢之禮,國朝所未嘗用,請如會要故事行之。
蔡君謨自給事中三司使除禮部侍郎、端明殿學士、知杭州。初上入為皇太子,中外相慶,知大計已定矣,既而稍稍傳言,有異議者,指蔡公為一人。及上即位,始親政,每語及三司事,便有忿然不樂之意。蔡公終以此疑懼,請出。既有除命,韓、曾二公因為上言:「蔡襄事出於流言,難以必信。前世人主以疑似之嫌,害及忠良者,可以為鑒也。」修亦啟曰:「或聞蔡襄文字尚在禁中,陛下曾觀之否?」上曰:「文字即不曾見,無則不可知其必無。」因奏曰:「若無文字,則事未可知。就使陛下曾見文字,猶須更辯真偽。往時夏竦欲陷富弼,乃先令婢子學石介書字,歲餘學成,乃偽作介與弼書謀廢立事。書未及上,為言者廉知而發之,賴仁宗聖明,弼得免禍。至於臣丁母憂,服闋,初還朝,有嫉忌臣者,乃偽撰臣一札子,言乞沙汰內官,欲以激怒群閹。是時家家有本,中外喧傳,亦賴仁宗保全,得至今日。由是而言,陛下曾見文字,猶須更辯真偽,何況止是傳聞疑似之言,何可為信?」上曰:「官家若信傳聞,蔡襄豈有此命!」
陳古靈生平講求萬民利害,雖非其職,必錄於篇,會其部使,可以立事者則以授之,利及四方者又不知數焉。凡於朝廷治體、州縣養民之事,必求其術之可以為法者。鰥寡孤獨,遺棄幼子,災傷水旱,凶札疾疫,恤窮安富,養老勸農,治兵牧馬,練將守邊,積穀生財,差役漕運之事,莫不夙夜圖營精密,曲盡其術。而又以詢於賢者、明者、能者,不憚謙遜,屢求廣諮博訪。既得一善,則又稱其得之所自,而推以授人。此其平生存心四十年弗懈也。既亡,檢其手書,議及民政,講求治道,或以相授,或以相諮,凡百餘本,或累至十幅,盈紙細書,講論得失,則其以天下為己任也。又如此使之大用,豈可量哉!
徽宗初政,欲革紹聖之弊以靖國,於是大開言路,眾議皆以瑤華復位,司馬溫公等敘官為所當先。公時在諫省,獨以為幽廢母后,追貶故相,彼皆立名以行,非細故也。今欲正復,當先辨明誣罔,昭雪非辜,誅責造意之人,然後發為詔令,以禮行之,庶幾可無後患,不宜欲速致悔也。朝廷以公論久鬱,且欲快悅人情,遽施行之。至崇寧間,蔡京用事,悉改建中之政,人乃服公遠慮也。
呂正獻公既侍經筵,仁宗嘗詔講官,凡經傳所載逆亂事,皆直言毋諱。公因請講言弒逆之事,臣子之所不忍言,而仲尼之書《春秋》者,所以深戒後世人君,欲其防微杜漸,居安而慮危,使君臣父子之道素明,長幼嫡庶之分早定,則亂臣賊子無所萌其奸心。故《易》曰「履霜堅冰」,至由辨之,不早辨也。呂正獻公為郡,率五鼓起,秉燭視案牘。黎明出廳,決民訟。退就便坐,宴居如齋,賓僚至者毋拘時。以故郡無留事,而下情通。凡典六郡,以為常。公徙開封府推官,理事不倦,暑月汗流浹背。府尹王博文大器重之,曰:「此人要路在前,而治民如此,真宰相器也。」呂正獻公或咎公持心太恕,今除惡不盡,將失有罪,為異日患。公曰:「為治去其太甚者耳。人才實難,當使之自新,豈宜使之自棄耶!」
劉忠肅公摯在南京幕府,會司農寺頒新令,盡斥賣天下祠廟,依坊場河渡法收淨利,南都閼伯廟歲為錢四十六貫,微子廟十二貫。公歎曰:「一至於此!」往見留守張公方平,曰:「獨不能為朝廷言之耶?」張公矍然,因托公為奏曰:「閼伯遷於商丘,主祀大火。火為國家盛德所乘,歷世尊為大祀。微子宋始封之君,開國此地,本朝受命,建號所因。又有雙廟者,唐張巡、許遠孤城死賊,能捍大患。今若令承買,小人窺利,冗褻瀆慢,何所不為。歲收微細,實損大體。慾望詳酌,留此三廟,以慰邦人崇奉之意。」神宗即日批曰:「辱國瀆神,莫此為甚!」速令行下,不施行。
劉忠肅公與同列奏事論人才大概,公奏曰:「人才難得。臣嘗歷觀士大夫間,性忠實而有才識,上也;才雖不高而忠實有守,次也;有才而難保,可借以集事,又其次也。懷邪觀望,隨勢改變,此小人,終不可用。」二聖諭曰:「此言極是。」公輔政累年,其於用人,先器識,後才藝,進擬之際,必察其性行厚薄,終不輕授以職任。故才名之士,或多怨公,公知之,不恤也。取人不問識與不識,或多南士,有以蕭望之、鄭朋事諫,公笑而不答。論者謂元以來,能以人物為意,知所先後,而無適莫者,公為之首。
馬處厚默知登州,時沙門島舊制有定額,過額則取一人投之海中。默建言,朝廷既貸其生矣,即投諸海中,非朝廷之本意;今後溢額,乞選年深自至配所,不作過人,移登州。神宗深然之,即詔可著為定令。默本無嗣,後夢上帝以移沙門島罪人事,特命賜男女各一人。後果生一男一女云。
蔡公確坐詩語譏訕簾中,台諫章疏交上,必欲朝廷誅殛,宰執侍從皆謂當然。范忠宣公獨以為不可,遂於簾前開陳:方今聖朝,宜務從寬厚,不可以語言文字之間,暖昧不明之故,誅竄大臣。今日舉動,宜與將來為法式,此事甚不可開端也。疏云,蓋如父之有逆子,雖天地鬼神不能容貸,至於父母親致於必死之地,則卻恐傷於恩。臣之區區,實在於此。
蔡京知開封府,用五日限,盡改畿縣僱役之法,至政事堂白溫公。公喜曰:「使人人如待制,何患法之不行!」紹聖初,子厚入相,復議以僱役改差役,置司講論,久不決。京兼提舉,白子厚曰:「取熙寧、元豐之法施行之耳,尚何講為!」子厚信之,僱役遂定。京前後觀望,賢如溫公,暴如子厚,皆足以欺之,真小人也。
曾公子固為郡,所至出教事,應下縣責其屬,度緩急與之期,期未盡,不復移書督趨。期盡不報,按其罪,期與事不相當,聽縣自言,別與之期,而按與期者,即有所追逮。州不得遣人至縣,縣毋遣人呼其門。縣初未甚聽,公小則罰典吏,大則並劾縣官,於是莫敢慢事,皆先期而集,民不知擾,所省文移數十倍。事在州者,督察勾稽,皆有程式,分任僚屬,因能而使,公總攬綱條,責成而已,庭無留事,囹圄屢空。人徒見公朝夕視事,數刻而罷,若無所用心者,不知其所操者約且要,而聰明威信,足以濟之,故不勞而治也。
蘇子瞻在黃州,上數欲用之。王禹玉輒曰:「軾嘗有『此心惟有蟄龍知』之句。陛下龍飛在天而不敬,乃反欲求蟄龍乎?」章子厚曰:「龍者非獨人君,人臣皆可以言龍。」上曰:「自古稱龍者多矣,如荀氏八龍,孔明臥龍,豈人君耶?」及退,子厚語之曰:「相公乃欲傾覆人家耶?」禹玉曰:「乃舒宣言爾。」子厚曰:「直之唾,亦可食乎?」
曾公肇事哲宗,時諫官陳以言及東朝與政事被謫,公即奏書兩宮曰:「昨者所論,臣雖不知其詳,以詔旨觀之,言雖狂,其意則忠。何則?以疏遠小臣,妄意宮闈之事,披寫腹心,無所顧避,此臣所謂狂也。皇太后有援立聖明不世之大功,有前期歸政過人之盛德,萬一有纖毫可以指議,則於清躬,不為無累。以憂君之誠,陳預之戒,欲以開悟聖心,保全盛美,忘身為國,臣子所難,此臣所謂忠也。以臣愚計,皇帝以所言狂率而逐之,皇太后以天地之量,隱忍包容,特下手書留之,則天下之人,必曰皇帝恭事母儀,不容小臣妄議,其孝如彼;皇太后功德巍巍,而能含洪光大,雖有狂言,不以為罪。其仁如此,兩誼俱得,豈不美哉!」初得罪,左右無敢言者,公獨盡言,請復舊職,其犯顏攖鱗,率此類也。
范忠宣公知慶州,餓殍滿路,公欲發常平粟麥濟之。州郡皆欲俟奏請得旨而後行,公曰:「人七日不食即死,何可待報?倘不許,吾當坐罪!」范純仁為襄城縣令,襄城之民,不事蠶織,鮮有植桑者。公患之,因民之有罪而情輕者,使植桑於家,多寡隨其罪之輕重。後按其所植榮茂,與除罪,自此人得其利。公去,民懷之不忘,至今號為著作林。著作,公宰縣時官也。
劉元城遍歷言路,正色立朝,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每以辨是非邪正為先,進君子、退小人為急。其面折廷諍,至當雷霆之怒赫然,執簡卻立,伺天威少霽,復前極論。一時奏對,且前且卻者,或至四五。殿庭觀者,皆汗縮竦聽,退則咨嗟歎服,至以俚語目之曰:「殿上虎。」元城云:初登第,與二同年謁李若谷參政,三人同起身請教,李曰:「若谷自守官以來,嘗持四字:勤、謹、和、緩。」其間一後生應聲曰:「勤、謹、和,既聞命矣,緩之一字,某所未聞。」李正色曰:「何嘗教賢緩不及事,賢且道世間甚事不因忙後錯了。」元城嘗與人言,當官處事,須權輕重,務合道理,毋使偏重,可也。夫是之謂中。又言:「元間嘗謁見馮當世,當世與予言,熙寧初與陳叔、呂寶臣同任樞密,叔聰明少比,遇事之來,迎刃而解;而呂寶臣尤善秤停,每事之來,必秤停輕重,令得所而後已。事經寶臣處者,人情事理無不允當。」器之因極言秤停二字,最吾輩當今所宜致力,不可不詳思熟讀也。寶臣即惠穆公也。
職方張琪知江陰,軍吏盜錢三百貫,蓋三十年矣。發其奸,捕繫數十人。轉運使趙廓謂曰:「此應賞典願竄吏,吾以聞。」琪慘然曰:「殺人以求賞,可乎?」悉召吏諭之,以償錢則貸出,不爾,爾曹死矣。吏之親屬聞者,爭出錢以償,十日而足,乃推二人死者為首,餘悉貸不問。廓愧且歎曰:「公長者,非吾所及也。」琪乃簡肅公之婿。
陳忠肅公攻蔡京之惡,京致情懇,以甘言啖公。公曰:「射人先射馬,擒賊須擒王,不得自己也。」攻之愈力。
明道先生曰:「一命之士,苟存心於愛物,於人必有所濟。」明道先生作縣,凡坐處,皆書「視民如傷」四字。嘗曰:「顥常愧此四字。」
龜山先生語錄云:「孔子言居上不寬,吾何以觀之哉?」又曰:「寬則得眾。今人只要事事如意,故覺見寬政悶人,不知權柄在手,不是使性氣處,何嘗見百姓不畏官人,但見官人多虐百姓耳。然寬亦須有制始得,若百事不管,惟寬大,則胥吏舞文弄法,不成。官府須要權常在己,操縱予奪,總不由人,盡寬不妨。」
鄭忠穆公事高宗,時苗傅、劉正彥謀逆亂,以上為睿聖皇帝,冊皇太子即位,公庭立面折之,不能奪,私竊謂逆賊凶燄熾甚,非結外授無可為者,乃上章待罪求去,將北走平江、金陵,與呂頤浩等議興復計。太后降詔不允,遷中丞。二凶竊威福之柄,肆行殺戮,日至都堂,侵紊機政。公抗章力言,乞告示,傅等宜一遵典法,章留中不下。公對懇請,降付三省施行。章下,傅等果出怨言,然少戢矣。即遣所親承議郎謝向更姓名,微服為賈人,徒步如平江,見張濬等,具言城中事,令嚴設兵備,張聲勢,持重緩進,使其自遁,無致城中之變,驚動三宮,此為上策。濬等聞之,皆感激奮勵,為赴難計。又忽宣詔,以上為皇太弟、天下兵馬大元帥,幼主為皇太姪、監國公。震怒不知所為,即與大臣講議,以為唐之睿宗傳位皇太子,以聽小事,自尊為太上皇,以聽天下,則稽之於古為有法,行之於今為得宜。太后依舊垂簾同聽政,以安人心。其命遂已。既而義師西向,上復位,公之力為多。
呂舍人本中云:「忍之一字,眾妙之門。當官處事,尤是先務。若能清勤之外,更行一忍,何事不辦。書曰,必有忍,其乃有濟,此處事之本也。王沂公曾嘗曰,吃得三斗釅醋,方做得宰相,蓋言忍受得事也。韓魏公語錄曰,欲成大節,不免小忍。和靖尹公曰,莫大之禍,起於須臾之不忍,不可不謹。」呂氏《童蒙訓》云:當官者先以暴怒為戒,事有不可,當詳處之,必無不中。若先暴怒,只能自害,豈能害人。前輩嘗言,凡事只怕待,待者,詳處之謂也。蓋詳處之,則思慮自出人,不能中傷也。又曰:前輩嘗言,吏不怕嚴,只怕讀。蓋當官者詳讀公案,則情偽自見,不待嚴刻也。呂氏《童蒙訓》云:當官處事,但務著實。如涂擦文字,追改日月,重易押字,萬一敗露,得罪反重,亦非所以養誠心、事君不欺之道也。
虞公允文為相,事孝宗。時北使烏凌阿天錫來賀慶節,見紫宸殿,既跪,進其主書,因跪不起,要我以故事所無之禮。左右失色。公請駕興上入內,天錫色沮。公遣閣門傳宰相之令云:「使人奸禮,有詔放仗。」使介還館,更相譙責。乃因儐者懇祈,詰朝再見上壽,遂極恭順,朝論稱快。公下其事於邊郡,令檄北朝。天錫歸,果獲罪。虞允文每曰:「宰相無職事,旁招俊義,列於庶位而已。」懷袖有一小方冊,目曰《才館錄》,聞人一善,必書。再諭蜀,首薦汪應辰、趙雄等六人。及為相,首用胡銓、張震、洪适、梁克家、留正等二十人。一時得人之盛,凜凜有元、慶歷之風。
洪忠宣公皓奉使大金,軍前歸,別持太碩人拜且泣。時長子甫十三歲,以下皆襁褓,呱呱環列,行路人不能仰視,公弗子也。間關至太原,留幾一年。金遇使人,禮益削。及至雲中,大帥尼瑪哈迫之使仕於劉豫,公曰:「萬里銜命,不得御兩宮以歸,大國度不足以有中原,當還諸本朝,乃違天以奉逆豫,豫可磔萬段,顧力不能,忍事之耶?今留亦死,不即豫亦死,與其偷生狗鼠間,寧甘鼎鑊不悔也。」尼瑪哈怒,命壯士擁以下,執劍夾承之。公不為動。旁貴人曰:「此真忠臣也。」止劍士,以目為跽,請尼瑪哈怒少霽,遂流遞於冷山。流遞,猶中國編竄也。雲中至冷山,行兩月程,距金二千餘里地。苦寒,四月草始生,八月而雪,土廬不滿百,皆陳王固新聚落。固新使誨其八子。或二年不給衣食,盛夏至衣粗布。蕃課四隸,採薪他山,嘗久雪,薪盡,至乞馬矢,煨麵而食。困辱十年,多為詩文以諷,皆憂國傷時語。固新嘗得獻取蜀策,持以問公,公歷陳古事梗之。固新銳欲吞中國,曰:「孰謂海大,我力可乾,但不能使天地相拍爾。」公曰:「兵猶火也,弗戢將自焚,豈有四十年用兵不止者!」又數數為言所以來為兩國大事,今既不受使,乃令深入教小兒。兵交,使在,禮不當執。固新或應或否。一日,大怒曰:「汝作和事官,卻口硬,謂我不能殺汝耶?」公曰:「自分當死,顧大國無受殺行人之名。此去蓮花濼三十里,使之乘舟,一人蕩諸水,以墜淵為言,可也。」固新義之而止。後歸,上曰:「洪皓身陷敵中,乃心王室,孝忠之節,久而不渝,誠可嘉尚。」二子皆中詞科,亦其忠孝之報也。先聖福善禍淫之訓,於此可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