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出處門
張全義,末帝時累遷太尉、中書令,封齊王,凡四十年。位極人臣,善保終吉者,蓋一人而已。全義樸厚大度,敦本務實,起戰士而志功名,不儒業而樂善道。家非士族,而獎愛衣冠,開幕府辟士,必求望實,屬邑補奏,不任吏人。位極王公,不衣羅綺。心奉釋、老,而不溺左道,如是數者,人以為難。
後唐趙光逢為相,嘗有女真寄黃金一鎰於其家。適值亂離,女真委貨於他所。後二十年,金無所歸,納於河南尹張全義,請付諸官觀,其舊封尚在。兩登廊廟,四退丘園,百行五常,不欺暗室。紳咸仰,以為名教宗主。
周馮道,初仕後唐,長興中平章事。明宗謂侍臣曰:「馮道性純儉,頃在德勝寨,所居一茅庵,與從人同器食,臥則芻稿一束,其心晏如。及以父憂退歸鄉里,自耕耘樵採,與農夫雜處,曾不以素貴介懷,真士大夫也。」道歷仕四朝,二入中書,在相位二十餘年,以持重鎮俗為己任。性廉儉,不受四方之賂,未嘗以片簡擾諸侯。私門之內,無累茵,無重味,不畜姬僕,不聽絲竹。有寒素之士求見者,必引於中堂,語及平生。其待遇也,心無適莫。故雖朝代遷貿,人無間言,屹若巨山,不可轉也。議者以為厚德稽古,宏才偉量,蓋漢胡廣、晉謝安之徒歟。
蘇禹,初仕漢為宰輔,純厚長者。遭漢祖與蘇逢吉同登相位,漢末逢吉夷滅,禹恬然無咎,時人以為積善之報也。
士大夫不可爭名競進,致有缺行玷平生之蹤跡。昔張去華,當太祖朝乞試,有數知己,皆館閣名臣,保舉之。太祖怒而問曰:「汝有多少文章得如陶谷?」曰:「不如。」曰:「敢與竇儀比試?」曰:「不敢。」曰:「汝與張澹比試?」遂遲遲不對,遂令張澹比試。試畢,考校所試,優於張澹。然澹是季父,自此去華一生不得入館閣,蓋由是耳。
呂文穆公罷相,上謂左右曰:「呂蒙正前自布衣,朕擢為輔相,今退在班列,必望復位矣。」劉昌言曰:「蒙正雖驟登顯貴,然其風望,不為忝冒,不聞蒙正之鬱悒也。況今巖穴高士,不求榮達者甚多。惟若臣輩,苟且官祿,不足以自重矣。」上默然。錢若水言:「忠正之士,不以窮達易志操。其或以爵祿恩遇之故而效忠於上,中人以下者之所為也。」上然之。
劉昌言罷,上問趙熔等曰:「昌言涕泣否?」曰:「與臣等談,多至流涕。」若水曰:「昌言實未嘗流涕,熔等迎合上意耳。」若水因自念上待輔臣如此,蓋未嘗有秉節高邁,不貪名勢,能全進退之道以感動人主,遂貽上之輕鄙,將以滿歲移疾,遂草章求解職。會晏駕,不果上。
王內翰禹字元之,性狷介,數忤權貴,宦官尤惡之。上累召至中書戒諭之,禹終不改。咸平初,修《太祖實錄》,與宰相論不合。又以謗責落職,出知黃州,作《三黜賦》以見志,其卒章曰:「屈於身而不屈於道兮,雖百謫其何虧。吾當守正直而佩仁義兮,惟終身而行之。」
王司門繕調沂州錄事參軍,時魯宗道方為司戶參軍,家貧食眾,祿俸不給,每貸於王,猶不足,則又懇王預貸俸鈔。魯御下嚴,庫吏深怨之,訴魯私貸緡鈔。州並劾王,王諭魯曰:「第歸罪某,君無承也。」王卒明魯不知,而獨得私貸之罪。魯深愧謝,不自容,王處之裕如,無慊恨也。由是沉困銓曹二十餘年。晚用薦者引對吏部,狀其功過,奏目有魯姓名,時魯已參大政,立殿中。仁廟目魯曰:「豈卿邪?」魯遽稱謝,具呈其實。仁宗歎曰:「長者也!」先是有私過者,例改次第,由是得不降等,詔改大理寺丞,仕至省郎,累典名郡,壽八十九卒,亦庇賢為善之報也。
王文正公時,諫議大夫張師德謁向文簡公曰:「師德兩詣王相公門,皆不得見,恐為人輕毀,望公從容勸之。」一日方議知制誥,公曰:「可惜張師德。」向公曰:「何謂?」公曰:「累於上前說張師德名家子,有士行,不意兩及吾門。狀元及第,榮進素定,但當靜以待之耳;若復奔競,使無階而進者,當如何也。」向公方以師德之意啟之,公曰:「旦處安得有人敢輕毀人,但師德後進,待我淺也。」向公因稱師德適有闕望,公弗遺。公曰:「第緩之,使師德知,聊以戒貪進,激薄俗也。」
龐莊敏公籍知定州,請老,召還京師,公陳請不已。或謂公:「今精力完壯,主上注意方厚,何遽引去?」公曰:「必待筋力不支,明主厭棄,然後乃去,是不得已,豈止足之謂耶?」凡上表者九,手疏二十餘通,朝廷不能奪。五年,聽以太子太保致仕。
呂正獻公去就之際,極其介潔,在朝廷,小不合,便脫然無留意。歷事四朝,無一年不自引求去。
富韓公慶歷間為樞密副使,辭愈力。公言:「遼既通好,議者便謂無事,邊備漸弛。遼萬一敗盟,臣死且有罪。非獨臣不敢受,亦願陛下思外夷輕侮中原之恥,坐薪嚐膽,不忘修政。」因以告納上前而罷,逾月,復以命公。時元昊使辭上,俟公綴樞密院班,乃坐,且使章得象諭公曰:「此朝廷特用,非以使遼故也。」公不得已,乃受。
于公靖為諫官時,范文正公言事,忤大臣,貶知饒州,諫官緘口無敢言者。于獨奏曰:「若習為常,恐鉗天下之口,不可不戒。」節既上,落職監均州酒稅。尹公洙、歐陽修相繼抗疏論列,又以書讓諫官高若訥,亦得罪遠謫。時天下賢士大夫相與惜其去,號為四賢,蔡襄作《四賢一不肖》詩以記其事,詩播都下。
包孝肅公,呂文靖聞其才,欲見之。一日待漏院,見班次有包拯名,頗喜,及歸,又問知居同里巷,意以拯欲便於求見。無幾,報拯朝辭,乃就部,注一知縣而出,尤奇之,遽使人追還,遂薦對除里行,自此擢用。
韓公維弱不好進,篤志問學,嘗以進士薦禮部。父任執政,不就廷試,乃以父任守將作監主簿。丁外艱,服除,闔門不仕。仁宗患紳奔競,諭近臣曰:「恬退守道者旌擢,則躁求者自當知恥。」於是宰相文彥博、宋庠等言公好古嗜學,安於靜退,乞加甄錄,以厚風俗。召試學士院,辭不赴,除國子監主簿。
陳恭公執中,初罷政亳州,年六十九,遇生日親族獻壽,獨其姪世修獻《范蠡游五湖圖》,且贊曰:「賢哉陶朱,霸越平吳。名遂身退,扁舟五湖。」恭公甚喜,即日表納節。明年累表求退,遂以司徒致仕。
劉公敞前後升官,未嘗輒讓,惟初拜侍讀及除諫議,辭之,其心誠謂分所不宜處,則不欲苟受之,非以邀名也。
韓魏公常言君子與小人並處,其必不勝,則奉身而退,樂道無悶也。
范忠宣公奏疏,乞將呂大防等引赦原放忤大臣章范職知隨州,公草疏時,或以觸怒為解,萬一遠謫,非高年所宜。公曰:「我世受國恩,事至於此,無一人為上言者。若上心遂回,所繫非小;設有不從,果得罪,死復何憾!」命家人促裝,以俟謫命。公在隨幾一年,素苦目疾,忽全失其明,上表乞致仕。戒堂吏,不得上,遂貶公武安軍節度副使,永州安置。命下,公怡然就道。人或謂公為近名,公聞而歎曰:「七十之年,兩目俱喪,萬里之行,豈其欲哉!但區區愛君之心,不能自已。人若避好名之嫌,則無為善之路矣。」每諸子怨章公,必怒止之。江行,赴貶所,舟覆,扶公出,衣盡濕,顧諸子曰:「此豈章為之哉!」至永州,公之諸子聞韓少卿維請均州,其子告以少卿執政日與司馬公議論多不合,得免行,欲以公與司馬公議役法不同為言求歸,白公,公曰:「吾用君實薦,以至宰相,同朝論事,不合即可,汝輩以為今日之言,不可也。有愧而生者,不若無愧而死。」諸子遂止。公安置永州,課兒孫誦書,躬親教督,常至夜分。在永三年,怡然自得。或加以橫逆,人莫能堪,而公不為動,亦未嘗含怒於後也。每對賓客,惟論聖賢,修身行己,餘及醫藥方書,他事一語不出口,而氣貌益康寧,如在中州時。
司馬溫公事神宗時,王安禮為右丞。一日,宰執同對,有無人才之歎。左丞蒲宗孟對曰:「人才半為司馬光以邪說壞之。」上不語,正視宗孟久之,宗孟懼甚,無以為容。上復曰:「蒲宗孟乃不取司馬光耶?司馬光未論別事,只辭樞密一節,朕自即位以來,惟見此一人。他人則雖迫之使去,亦不肯矣。」
劉安世元城,初除諫官,未敢拜命,入與娘子謀曰:「朝廷不以安世不肖,誤除諫官。這個官職不比閒慢差遣,須與他朝廷理會,事有所觸犯,禍出不測。朝廷方以孝治天下,如以老母懇辭,必無不可。」娘子曰:「不然。諫官是天子爭臣,我見你爺要做不能得,你是何人,蒙朝廷有此除授。你果能補報朝廷,假使得罪,我不選甚處,隨你去。但做。」公遂備禮辭免,尋便供職。三日,朝廷有大除拜,公便上二十四章,又論章十九章。及得罪,必欲見殺。春、循、梅、新、高、竇、雷、化八州惡地,安世歷遍七州,又遭先妣喪禍,與兒子輩扶獲靈柩,盛夏跣足,日行數十里,腳底都穿,歎曰:「今只老夫與兒子兩人在耳!」公在朝,章於崑山縣強市民田,人口經州縣監司次第陳訴,皆不敢受理,又經戶部,不敢治,御史台亦不彈劾。公累上疏極論曰:「按抱死黨之志,而濟以陰謀;蘊大奸之才,而輔之殘忍。因緣王安石、惠卿之黨,遂得進用。而造起邊隙,僥倖富貴。在先帝時已坐置田不法,嘗罷執政,蔡確引用,再叨大任。陛下嗣位,擢置上樞,而內懷奸謀,沮毀聖政,以致悖慢帷幄之前,殊無臣子之禮。及以家難,退歸里閭,而敢憑恃凶豪,劫持州縣,使無辜之民,流離失業。乞特賜竄殛,仍委台臣置院推劾。其崑山、蘇州及本路監司,亦乞並行黜責。」章四上,朝廷令發運司體究,詔贖銅十斤。公復爭之,以為:「所責太輕,未厭公議,況與蔡確、黃履、邢恕素相交結,天下指為四凶,若不因其自致人言,遂正典刑,異日卻欲竄逐,深恐無名。且干係官吏,因致罪,皆處從坐,係首惡之人、乃止贖銅,事理顛錯,亦已太甚。況下狀之日,父尚在,而別籍異財,事義顯著。考按律文,罪入十惡。愚民冒犯,猶有常刑,為大臣,天下所望,而虧損名教,絕滅義理,止從薄罰,何以示懲。聖人制法,惟務至公,若行於匹夫而廢於公卿,伸於愚民而忽於貴近,此乃姑息之弊,非清朝之所宜行也。」蔡確雖貶,尚與章等自謂有定策功,創造語言,恐脅貴近,為中外憂。劉安世復言曰:「臣近嘗進對,論確朋黨,雖粗陳大概,未能盡達天聽,事體至重,不可不憂。臣聞蔡確、章、黃履、邢恕四人者,在元豐之末,號為死黨。、確執政,倡之於內,履為中丞,與其僚屬,和之於外。恕立其間,往來傳送,天下之事,在其掌握。聖上嗣位,四人者以為有定策之功,眩惑中外。若不早為辨正,恐異日必為朝廷之患。臣聞元豐七年秋宴之日,今上皇帝出見群臣,都下喧傳,以為盛事。明年神宗皇帝晏駕,眾謂前日之出,已示與子之意,其事一也。自先帝違豫,嘉、政二王日詣寢殿候問起居,及疾勢稍增,太皇太后即時面諭,並令還宮,非遇宣召,不得輒入,有以見聖心無私,保佑慎重,其事二也。建儲之際,大臣未嘗啟沃,而太皇太后內出皇帝,為神考祈福,手書佛經,宣示執政,稱美仁孝,發於天性,遂令下詔誕告外庭,蓋事已先定,不假外助,其事三也。陛下聽政之初,首建親賢之宅,才告畢工,二王即遷就外第,天下之人,莫不服陛下之聖明,深得遠嫌之理,其事四也。此實太皇太后聖慮深遠,為宗廟社稷無窮之計,彼四人者,乃敢貪天之功,以為己力。伏望明詔執政及當時受遺之臣,同以親見策立今上事跡,作為金滕之書,藏之禁中,又以其事本末,著實錄,然後明正四凶之罪,佈告天下。除蔡確近已貶竄外,所有章、黃履、邢恕,欲乞並行逐之遠方,終身不齒,所貴奸豪屏息,它日無患。」由是三人皆得罪。劉元城遭貶,章、蔡卞用事,欲殺公者甚至,凡甲令所載,稱遠惡州軍,無所不至,雖盛夏,令所在州軍監督,日行一台,或泛海往來貶所。人謂公必死,然七年間未嘗一日病,年幾八十,堅悍不衰。公貶梅州,忽有所厚士類數輩至,輒相向垂淚。公曰:「豈非安世有後命乎?」客曰:「屬聞朝廷遣使入郡,將不利於公,願公自裁無辱。」時公貶所有土豪緣進納以入仕者,因持厚資入京師,求見,直以能殺公意達之。不數日,薦上殿,自選人改秩,除本路轉運判官。其人飛馭往驅,至公貶所,郡將遣其客來勸公治後事,滋泣以言。公色不動,留客飲酒,談笑自若,對客取筆,書數紙,徐呼其僕曰:「聞朝廷賜我死,即死,依此行之。」謂客曰:「死不難矣。」客從其僕取紙閱之,則皆經紀其家與同貶當死者之家事,甚悉。客驚,以為不及。俄報運使距郡城三十里而止,翌日當至。家人聞之,亦號泣不食,不能寐,且治公後事。而公起居飲食如平昔,曾無少異。至夜半,伺公酣寢,鼻息如雷,忽聞鐘動上下,驚曰:「鐘聲何太早也!」黎明問之,鳴鐘者乃運判公,一夕嘔血而斃矣。明日有客唁公,公亦無喜色。
范蜀公善文賦,補國子監生,及貢院奏名,皆第一。故事,殿庭唱第,過三人則為奏名之首,必抗聲自陳以祈恩,雖考校在下,天子必擢置上列。以吳春卿、歐陽永叔之耿介,猶不免從眾。公獨不然,左右及並立者屢趣之,使自陳,公不應。至七十九人,始唱名及之,公出拜,退就列,訖無一言。眾皆服其安恬,自是始以自陳為恥,舊風遂絕。范蜀公力詆王安石青苗之法,疏三上,不行,即請致仕。蘇軾賀曰:「公雖退,而名益重矣。」公愀然不樂,曰:「君子言聽計從,消患於未萌,使天下陰受其賜。無智名,無勇功,吾不得為此命也。夫使天下受其害,而吾享其名,吾何心哉!」
王介甫曰:「智者成之,仁者守之。」溫公曰:「介甫誤矣。君子難進易退,小人反是。若小人得路,豈可去也!」王荊公介甫在政事堂,只吃魚羹飯。一日,因事乞去,云:「世間何處無魚羹飯!」胡文定公云:「只為介甫緣累輕,故去住自在。」
范淳夫極為溫公獎識,嘗為《進論》,求教於公。公每見,則未始有可否,淳夫疑而質於公,公久而言曰:「子之《進論》,非不美也,顧念世人獲甲科者絕少,而子既已在前列,而複習《進論》,求應賢良,以光觀之,但有貪心耳。光之不喜者,非為《進論》也,不喜子有貪心也。」淳夫於是焚去《進論》,不應賢良。公嘗從司馬溫公辟,修歷代君臣事跡。時王荊公當國,人皆奔競,公未嘗往謁。王安國與公友善,嘗諭荊公意,以公獨不親附,故未進用,公竟不往見。後章拜相,公坐貶永州。公平生澹然無欲,家人不見其喜怒之容。修書於洛,有終焉之志。及登侍從,無時不求退,每被除擢,必力辭,不得已,然後就職。及被貶責,處之怡然。嘗曰:「吾西蜀一布衣耳,今復不仕,何為不可!」
蘇文忠公謫惠州,以少子過自隨,瘴癘所侵,蠻蛋所侮,胸中泊然無芥蒂。惠人愛敬之。四年,安置昌化。昌化非人所居,食飲不具,藥石無有,僦官屋以庇風雨,有司猶謂不可,則買地築室,縛草屋三間。人不堪其憂,公食芋,飲水著書,時從其父老游,亦無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