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鬼谷先生白日升天 畔房小姐黑夜打鬼

  詞曰:
  真堪愛,如花似玉風流態。風流態,眠思夢想,音容如在。東鄰國色焉能賽?桃僵偏把李來代。李來代,冤家路窄,登時遭害!
    右調《玉交枝》
  話說活死人好好住在臭鬼家裡,與臭花娘朝夕相對,或是做首歪詩,或是著盤臭棋,有話有商量的好不快活。無端困夢頭裡被蟹殼裡仙人數駁一番,又聽了臭花娘一派正言厲色,說得他卵子推冰缸裡,冷了下半段(原注:「推」下當有一「在」字。),只得告別起身。
  及至跑出大門,又茫茫無定見的,不知向那裡去好。姑且揀著活路頭(編按:活路頭,松江方言,指生活的希望、出路,也指外財。此單純用「路」。)上信步行將去,遇著過來人,便問鬼谷先生的來蹤去跡,並沒一個知道。尋了好幾時,無頭無緒的,不免意懶心灰,肚裡想道:「這蟹殼裡仙人既是他團好意,也該說明個場化(原注:場化,謂地點。),卻如何弗出麩皮弗出麵(編按:弗出麩皮弗出麵,吳語,指兩頭都夠不上。此指說話不清。)的,叫我朝踏露水夜踏霜,東奔西走去瞎尋。這等無影無蹤,不知尋到何日是了!」
  正在自言自語的抱怨,忽然昏天黑地,起起烏雲陣頭(編按:烏雲陣頭,大雷雨。)來,活死人著忙道:「這裡前不巴村,後不著店,若落起騎月雨(編按:騎月雨,連綿不絕的陰雨。此指下過夜的雨。)來,卻那裡去躲!」四面一望,只見斜射路裡有個烏叢叢田頭宅基,便飛奔狼煙(原注:狼煙,猶文語中「洋洋乎」之「乎」,「買買然」之「然」;此語蘇滬一帶已消失,江陰無錫等處猶有之,如狀人揮拳打人,曰『直拔狼煙打』,「直拔」狀聲,「狼煙」則「然」字意也。飛奔之「奔」當是襯字,無所取意。故飛奔狼煙四字,意既『飛也似的』也。)的跑上前去。到得門口,卻又關緊在那裡,不好去敲門打戶,就在步簷底下暫躲。幸喜出頭椽子甚長,不致漉濕身上。誰知陣頭大,雨點小,霎時雨散雲收,依舊現出黃胖日頭(編按:黃胖日頭,吳語,指裹著薄雲光色淡黃的太陽。)來。
  正想走路,只聽得「呀」的一聲響,兩扇真寶門大開,跑出一個腰細肩胛闊的精胖後生來,看見活死人立在門口,便喝道:「你是什麼野鬼?莫不是倒麥粞賊,在此看腳路(編按:看腳路,作案前探察情況。)?」活死人怪他出口傷人,便道:「你怎眼眼(原注:眼眼,謂「眼」,蓋故作大人教小兒學語狀以誚之。)弗生,人頭弗認得,就這般出言無狀,是何道理?」那後生大怒道:「你怎的敢回唇答嘴!」便趕上趕落要打活死人。活死人是吃過大力子的,那氣力無倒數在身鄉子裡(原注:無倒數當是「無量數」之意;身鄉子,當是「身腔子」之意。此二語不甚通行,疑似舊方言之已死者,太倉語中有「無淘數」及「身鄉」二詞。),見他這般大勢頭,便先下手為強,將他拚心一記,恰正打在拳窠裡。那後生自道武藝高強,欺這活死人細皮白肉文縐縐的,把他吃得下肚;不防他捉冷刺一記,便立腳弗住,一個鷂子翻身,仰缸跌(編按:仰缸跌,吳語,仰面朝天摔倒。)轉來。連忙爬起,腳頭弗曾立定,又被活死人一搇,一個臀塌樁(編按:臀塌樁,吳語,指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坐倒了。料想鬥壘弗過,只得問道:「你到底那裡來的惡鬼?怎敢上門欺人?」活死人道:「我只為尋個先生,偶然在此借步簷躲雨,你怎一面弗相識,就冤我做賊?可知道賊難冤屎難吃麼?」後生道:「你先生是誰?卻到這裡來尋。」活死人道:「我尋的是鬼谷先生。」後生哈哈大笑道:「你怎向真人面前說起假話來?那先生的學生子(編按:學生子,吳語,指學生。),連我只得四個,何來你這驀生人?」活死人見說,忙問道:「你既是他學生子,先生卻在何處?」後生道:「你須賠了我弗是,方說與你聽。」活死人只得唱個撒網喏(編按:撒網喏,拱手致歉。),求他指引。後生道:「他住在黑田鄉,離這裡路雖有限,但儘是百腳路(編按:百腳路,有許多岔路的路。百腳,吳語,蜈蚣。);熟事人跑慣的,有時不小心還要走到牛尖角(原注:尖角,應作角尖。)裡去,弄得撥身弗轉,何況你人生路弗熟,那裡摸得到?倒不如草榻(編按:草榻,隨便住一宿,留客歇夜的客氣話。)我家,明日與我一同走吧。」活死人謝道:「如此足感盛情,只是打攪不當。」後生道:「不打不成相識,既已打過,就是相識了。何必客氣?」便把活死人讓進家裡,大家通名道姓。
  原來這後生叫做冒失鬼。老子也是個宿瀆頭(編按:宿,吳語,陳舊之意;瀆頭,吳語,呆瓜、木然、傻氣之意。)財主,早已死過,留下大家大當與他掌管。他又不曉得做人家(編按:做人家,吳語,節儉也。)世事,一味裡粗心浮氣,結交一班遊手好閒的朋友,日日出去擎鷹放鷂的尋開心;又自恃身長力大,可以弗吃眼前虧,到處驚雞鬧狗的闖事。娘也管他不下。
  一日,同著數鬼,擎了齕尾巴老鷹,牽著瘦獵狗,揵鎗使棒的來到黑田鄉里,看見路旁有幾棵截弗倒大樹,一隻抄急兔子正在樹腳根頭吃那離鄉草。冒失鬼道:「兔子不吃窠邊草的;這隻兔子如何倒在窠邊吃草?」便把老鷹放去。真是見兔放鷹,猶得甕中捉鱉,手到擒來。捉了兔子,正想要跑,忽抬頭見大樹大丫叉裡,一隻老鳥在上面褪毛,忙又將鷹放起。那老鳥是翅扇毛通透的,看見鷹來,便一淌(編按:「淌」原作「倘」,依據原注修改。)翅飛上天頂心裡去了。那老鷹活食弗吃吃起死食來,並不去追老鳥,反飛入鬼谷先生家裡,把一隻斜撇雄雞(編按:斜撇雄雞,求偶的公雞。)抓住。被鬼谷先生的學生子地裡鬼看見,如飛上來,一把捉牢,拿根礱糠搓繩(編按:有「礱糠搓繩起頭難」的俗語。礱糠,穀物磨出的外殼。此單純指繩子。)縛了,纜在一個狗肉架子上。冒失鬼追到看見,大怒道:「怎敢把我的北鳥(編按:北鳥,吳語,指男性生殖器。此單純指鷹。)弄壞?」拔出拳頭要打地裡鬼。地裡鬼自恃名師傳授,法則多端,怎肯相讓?也就揎拳捋臂的迎他。兩個一拳來,一腳去,打起死賬(編按:賬,「仗」字之音轉,喻糾纏一起算不清。)來。
  鬼谷先生跑來看見,喝住地裡鬼。這冒失鬼弗識起倒(編按:弗識起倒,吳語,不識好歹之意。),便上起鬼谷先生船來(編按:「上起某某船」,吳語,「對付某某」、「向某某挑釁」之意。)。被鬼谷先生使個定身法,弄得他四手如癱,有力無用處。又見地裡鬼口口聲聲叫他「先生」,忽然心內尋思道:「聞說鬼谷先生近來住在黑甜鄉里,不要就是他?」便問道:「你有這般真本事,莫非就是甚麼鬼谷先生麼?」鬼谷先生道:「既知我名,怎敢到來放肆?」冒失鬼道:「不消說,千差萬差,總算我差。你放了我,我情願拜你為師。」鬼谷先生道:「既肯改惡從善,也不與你一般樣見識。」便使個解法放了他。冒失鬼忽然手腳活動,不覺大喜,便跪下磕個頭,道:「我就此拜了先生吧。」鬼谷先生見他爽利,又曉得尊師重傅,是個有出息的,心裡也喜,問了姓名籍貫,說道:「要學本領,也不是一湊(編按:一湊,即刻。)謝師的。還當回家說知,方好到來習練。」冒失鬼道:「先生說的是。」便告辭出門,尋著眾鬼,一徑回家,對娘說知。他娘甚喜歡,便端正一肩行李,揀個入學日腳,來到鬼谷先生家住下。
  過了幾日,又有大排場(編按:大排場,吳語,大場面。此單純用「場」。)來的兄弟兩個;乃兄叫做摸壁鬼,令弟叫做摸索鬼,也是慕名來學的。那先生因材制宜,教法甚多。這冒失鬼一竅不通,只有些蠻氣力;學了多時,方學會了幾樣死法則。那日偶然回在家中,恰遇活死人來躲雨,遂打成相識,領他到先生家來,拜見了鬼谷先生,與師兄輩都相見了,住在他家。
  那活死人本已聰明,又吃了益智仁,愈加玲瓏剔透。鬼谷先生也盡心教導。那消一年半載,便將鬼谷先生周身本事,都學得七七八八。
  一日,大家在門前使鎗弄棒,操演武藝,鬼谷先生在傍點撥。忽聽得半空中幾聲野鶴叫,一朵缸爿頭雲,從天頂裡直落到地上,雲端裡立一隻仙鶴,嘴裡銜張有字紙。活死人上前搶來,看時,儘是許多別字,一個也不識。遞與鬼谷先生,先生看了,點頭會意。便對眾學生子道:「本期與你們相處三年五載,然後分手。無奈天符已至,只得要散場了。」便各人叮囑了幾句,跨上鶴背,騰空而起,望揚州去了。眾學生子跪下拜送,直等望不見了,方纔起來,大家面面相覷。正是蛇無頭而不行,只得各歸閒散。冒失管曉得活死人無家無室,便欲留他歸去暫住。活死人也欣然樂從,隨他回家。不題。
  且說那色鬼自從在脫空祖師廟裡見了臭花娘,回到家中,眠思夢想,猶如失魂落魄的一般,那裡放得下?曉得他是跑到廟裡的,定然不是遠來頭,總在六尺地面上,差了人各處去尋訪。只因臭花娘從未出門,無人疑到他家,只是挨絲切縫,四處八路去瞎打聽。
  誰知事有湊巧,不料那東村裡也有一個標緻細娘,叫做豆腐西施,雖不能與臭花娘並駕齊驅,卻也算得數一數二的美人了。老子豆腐羹飯鬼,薄薄有幾金家業,只生得他一個獨。那日因到親眷家邊吃了清明飯回來,被色鬼的差人看見,尋思近地裡再沒有第二個美似他的,色鬼廟中所遇,諒必就是他,便如飛來報與色鬼知道。那色鬼又未曾目睹其間,聽他們說得有憑有據,便也以訛纏訛,信以為實;就與眾門客商議。
  大家議論紛紛,只有一個叫做極鬼說道:「這也不是甚麼團圞大難事。那豆腐羹飯鬼住在獨宅基(編按:獨宅基,獨戶人家。此單純用「基」。)頭上,只消我們幾個扮做養髮(編按:清代男人前額剔髮,後腦梳辮。囚犯則披頭散髮。)強盜,等到半夜三更,或是拿鏵鍫掘個壁洞,軟進硬出;或是明火執仗,打門進去,搶了就走。夜頭黃昏,那裡點了烏鼻頭(編按:烏鼻頭,指火把。)來尋?又不擔擱工夫,手到拿來。豈不是朝種樹夜乘涼的勾當?」色鬼大喜道:「此計甚妙!就煩你去幹來。事成之後,重重相謝!」
  極鬼便糾合幾個同道中,來到村裡,揀個僻靜所在,搨花了面孔,紮扮停當。等到更深夜靜,來到豆腐羹飯鬼門口,點起煙裡火來,打進門去。那豆腐羹飯一家門,正困到頭忽裡,忽被打門聲驚覺了,慌忙起來。纔立腳到地下,那夥強盜已一擁進房,各人搨得花嘴花臉,手裡拿著雪亮的鬼頭刀。兩個便將豆腐羹飯鬼幫住(編按:幫住,兩邊用力夾住。),把刀架在頭骨上,不許他牽手動腳。幾個便向牀上搜看。那豆腐西施雖然穿了衣裳,卻不敢走下牀來,坐在皮帳裡發抖;被極鬼尋著,一把拖下牀來,背著就走。眾鬼也就趁火打劫,搶了好些物事,一鬨出門。
  豆腐羹飯鬼冷眼看他們行作動步,是專為女兒來的;又聞得色鬼在各處旱打聽,要尋甚麼標緻細娘,便疑心到他身上。叮囑家婆看好屋裡,自己悄悄然出了門,望著火光跟將去;恰正被他猜著,見他們一徑望色鬼家裡去了。便尋思道:「那色鬼潑天的富貴,專心致志尋了女兒去,自然千中萬意,少不得把他做個少奶奶,住著高堂大廈,錦衣玉食的享用不了。也是他前世修來的。」一頭肚裡胡思亂想,一頭望家裡回來,已經朦朦天亮,便向老婆說知。老婆道:「你不可一想情願(編按:一想情願,一厢情願也。)。他是有門楹人家(編按:門楹人家,指有錢人家。),若有這般好心,怎不教人來說合?明媒正娶難道弗好,倒要半夜三更出來搶親?你快再去打聽。倘能像你心意,便與他親眷來去,也覺榮耀。萬一別有隱情,豈不把女兒骯髒埋滅了。」豆腐羹飯鬼道:「你也說得是。我自己不好去打聽,待我央了人去便了。」忙走到一個好鄉鄰冤鬼家來,托他去打聽。不題。
  卻說這極鬼搶著了豆腐西施,滿心快活,巴望送到色鬼面前,要討個大好的。誰知那色鬼的老婆,卻是識寶太師的女兒,叫做畔房小姐,生得肥頭胖耳,粗腳大手。自恃是太師爺的女兒,凡事像心適意,敢作敢為;又妒心甚重,家裡那些丫頭女娘家,箍頭管腳,不許色鬼與他們醜攀談一句。色鬼雖然是怕老婆的都元帥(編按:都元帥,首領也。),無如骨子裡是個好色之徒,怎熬得住?家裡不能做手腳,便在外面尋花問柳,挽通了師姑,卻向佛地上去造孽。就是查訪那標緻細娘,也不過想尋個披蓑衣烏龜,鑽謀來私下去偷偷罷了,原沒有金屋貯阿嬌的想頭。只因聽了極鬼一席話,說得燥皮(編按:燥皮,乾脆也。),便一時高興,叫他去幹。原想要另尋個所在安置的。不料他們商議時,卻被一個快嘴丫頭聽見,告訴了畔房小姐。畔房小姐聽得,便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端正一個突出皮棒槌,把色鬼騙進房中,打了一頓死去活來,拿條軟麻繩縛住了。又恨極鬼牽風引頭,算計也要打他一頓出氣,便一夜弗困,拿著棒槌守在門口。
  等到四更頭,聽得眾鬼回來,那極鬼背了豆腐西施,領頭先進。畔房小姐在暗頭裡聽得腳步響,便舉起棒槌夾頭打來。不料反打著了豆腐西施,正中太陽裡(編按:太陽裡,指太陽穴。),打得花紅腦子直射。畔房小姐聞得一陣血腥氣,便縮了手。後面眾鬼拿著燈籠、火把一擁入來,忽看見滿地鮮血。極鬼忙將豆腐西施放下,看時,早已嗚呼哀哉了。大家嚇得屁滾尿流,赸出腳都逃走的影跡無蹤。畔房小姐也覺心慌意亂,畔(編按:畔,躲也。)進房中去來。
  門上大叔只得報知輕腳鬼,查起根由,纔曉得是扮著強盜去搶來的。依了官法,非但一棒打殺,並且要問切卵頭罪的,怎不驚惶?還喜得沒有知覺,忙使人把死屍靈移去丟在野田堵裡。自己又最喜吃生人腦子,便向地下刮起來吃乾淨了;叮囑眾鬼不許七噪八談。只道神不知鬼不覺的,誰知那門上大叔卻與冤鬼是觸屄朋友,見冤鬼來打聽,弗瞞天弗瞞地,原原委委,一本直說。冤鬼曉得了實細,忙回來報於豆腐羹飯鬼知道。
  正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不知豆腐羹飯鬼得知了兇信,如何處分,且聽下回分解。
  纏夾二先生曰:冒失鬼一味粗心浮氣,目中無人,到處以強為勝,一遇鬼谷先生,早已束手縛腳,有力無用處。還虧他福至心靈,便肯改邪歸正。然到底稟性難移,見了活死人細皮白肉,只道善人好欺,又復出言無狀。豈知人不可貌相,強中自有強中手乎?至於色鬼,豈不知老婆平素日間所作所為,乃一聽極鬼攛掇,就不顧違條犯法,飛得起(編按:飛得起,「非得」、「一定」之意。)叫他去幹;遂把一光如花似玉的絕世佳人,送到西方路上去,豈非作盡靈寶孽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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