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活死人討飯遇仙人 臭花娘燒香逢色鬼

  詞曰:
  富貴榮華都是命:運未通時,步步逢坑阱。滿腹詩書誰肯敬?出門到處無投奔。只有神仙明似鏡:壺內靈丹,偏向窮人贈。指引前途無蹭蹬,夫妻邂逅真僥倖。
    右調《鳳棲梧》
   話說活死人自從出娘肚皮,兜在尿布角裡,爺娘就把他像寶貝夜明珠一般看承(原注:看承,看待也。),捧在手心裡,還恐被屄騷風囂了去。後來騷老死過,騷娘招了劉打鬼來家,攪完了家當,弄到水落石出的地步,還窮漢養嬌兒的大聲不捨得搿他。及至雌鬼死了,娘舅領到了外婆家,的替(原注:「的」,疑贅,但太倉用語中有連用『的替』者,意思是「給」。)他上學讀書;雖不免受娘妗的鶻默氣,那娘舅到底是個大靠背,尚不致吃盡大虧,得一日過一日的也罷了。困(編按:「困」原作「因」,依據原注修改。困,睏也。)夢頭裡弗曾想者那白鬼無是無非,把他好娘舅請了去,便不免晦氣星鑽進了屁眼。
  那醋八姐自從形容鬼起身之後,就禁止他不許去念書,住在家裡,半像奴奴半像郎的教他提水淘米,揩臺抹凳,掃場刮地,差得頭團欒(原注:差得頭團欒,猶言差喚得他東走西奔,忙個不住。)。活死人苦惱子,真是吃他一碗,憑他使喚,敢怒而不敢言。還虧他心裡明白,鑒貌便色,樣樣都拿搭得來,不到得失枝脫節。醋八姐還不肯放鬆他,時常蘿蔔不當小菜的把他要打要罵。後來一發號(原注:號,「限」也,去讀,疑即「限」之音轉。)粥號飯起來,遂不免一頓飽一頓餓的半饑半飽過日子。
  一日,那醋八姐忽然想起吃蛤蚌炒螺螄來,買了些螺螄蚌蜆,自己上灶,卻教活死人燒火。活死人來到灶前,看時,儘是些落水稻柴,便道:「這般稀禿濕的柴,那裡燒的著?」醋八姐罵道:「熱灶哪怕濕柴?燒弗著,難道就罷了不成!」活死人沒法,只得攖好亂柴把,吹著陰火,向冷灶裡推一把進去,巴得鑊肚底熱。誰知憑你挑撥弄火,只是煙出火弗著。傴上去吹,又碰了一鼻子灰。煨了半日,倒灌得煙弗出屋,眼睛都開弗開。醋八姐大怒,拿起一根有眼木頭(編按:有眼木頭,吳語,有蟲蛀的木頭,有結疤的木頭;罵人時暗喻傻子;另歇後語,意指不好使。)來夾頭夾腦得就打。活死人奪住棒槌,與他分辨。牽鑽鬼聽見跑來,幫了娘把他捉住板凳上。活死人氣力又小,雙拳弗敵四手的,那裡掙得脫,不免赤骨肋受棒,被他們攬頭攬腦的打了一頓。那時肚裡雖然怨天恨地,也灑不出甚麼牛屎,只好忍氣吞聲的罷了。
  隔了一日,醋八姐處分道:「你昨日嫌道柴濕,快到山裡去斫些黃金狗屎草歸來,好燒飯吃。」活死人不敢與拗,只得拿了一把班門弄斧,走出門去。行不多路,劈面撞著了一個同學堂念書的,叫做串熟鬼。那串熟鬼見了活死人,千句弗說,萬句弗說,說道:「你賴學也賴得有方有寸!怎麼鷂子斷著緯(編按:緯,線也。),許久弗進學堂門?倒在此做斫柴,是何道理?」活死人正在有苦無話處,便一五一十從頭撤尾的告訴他。那串熟鬼平日念書雖是質鈍,別樣事卻都玲瓏剔透,倒有三分鬼畫策的;聽了活死人告訴,一肚皮抱氣弗平,便道:「據你這等說來,還要住在他家做甚麼?」活死人道:「教我又無去處,不住他家卻住那裡去?」串熟鬼道:「你自己腳生肚皮底下,難道不會翻腳底的麼?」活死人道:「我又從未出門,人生路弗熟的跑到那裡去?又沒有吃飯本領。手無半文的逃出去,豈不要十段(編按:原作「叚」,係「段」之俗體字。)餓殺九段半?」串熟鬼大笑道:「你枉空(編按:「空」原作「苦」。枉苦之苦,空字之音訛。依據原注修改。)聰明一世,如何倒懵懂一時起來?老話頭:路出嘴邊。你既識了三文兩字,一肚皮《春秋》的,憑你天涯海角,那裡不弄口閒飯吃了。就要白相盤纏,也不是大難事。我指引你一條活路:那三家村裡的鬼廟,是你老官人一人之力造成功的,你是他那裡大施主。況這怕屄和尚近來已經富足有餘,何不去向他借些盤纏?或是到鬼門關去尋著好娘舅,或到別處謀衣謀食,俱可安身立命。何必住在他家,受他們的喉頭氣?」
  活死人聽了,如夢初覺,便道:「真是好說話,依你便了。」遂與串熟鬼作別。行到山腳根頭,坐在一塊狗頭黃石上,想那串熟鬼的說話,越想越有滋味。忽又轉念道:「倘我斫了草回去,再若嫌好道歉,豈不又要受他們的糟蹋?何不就此起身,豈不乾淨相?」主意定了,便將斧頭丟在草中,取路望三家村去了。
  這裡醋八姐在家中,等這活死人斫草歸來,卻似癡狗望著羊卵孵,那裡有個影響?直到烏星暗沒,也沒個鬼腳趾頭戳來。到了次日上半日晝,還不見歸,只得教牽鑽鬼去尋。牽鑽鬼搭了幾個野鬼,同到山裡,尋來尋去,忽尋著了那把斧頭。牽鑽鬼認得是自家的,便道:「他若是跟人家逃走,這斧頭一定隨身行令帶了去。今斧頭在此,單不見了人,莫非被甚豺狼虎豹吃了去?」牽鑽鬼也不過是無稽之談,話扯話。不料數(編按:數,指人群。)內有一個叫做三見鬼,便附會其說,道:「不差不差;近日這山裡,聞得出了一隻死老虎,遇有單板頭人經過,他就一個虎跳銜去吃了。你這表兄弟,一定也被他吞在頸骨裡是無疑的了。」牽鑽鬼聽說,害怕起來,慌忙跑回家中,又添些枝葉,說得鑿鑿有據;便就措笑當認真,一人傳十,十人傳百,飛飛颺颺,都說這活死人被老虎吃了。牽鑽鬼便寫了一封平安家信,寄與形容鬼,只說這活死人自己筋絲無力,倒想山裡去打死老虎,卻被老虎吃了去。形容鬼得知,甚是可惜。不題。
  且說活死人在山裡起身,望三家村行來。到得鬼廟裡,見了怕屄和尚,告其緣故,懇他借些盤纏。孰知那些出家不認俗的朋士(原注:士字疑贅。)友,雖則一代人物,卻不肯一代只管一代,一般的想鑽在銅錢眼裡,把那十方施主,比吃子孫勝三分,吃殺弗還答,尚嫌吃得弗爽利,怎肯反做出錢施主?聽得向他借錢,便面孔掇了老宅基上去,把那些骷顱頭幾乎擐落,就道:「沒有沒有,你是個逃走客,捉轉來要打一百的,不要在此帶累我鄉鄰吃麥粥。」便將活死人扯住背皮,聳出廟門,關了門進去。
  那時活死人弄得來得去不得,心裡好不著急。思前算後,沒個道路。肚裡又饑又渴,只得算計道:「三百六十行中,只有那叫化子是個無本錢生意。人說:『叫化三年,做官無心相。』想那叫化行業,也必有幾樁妙處。只是做那一樣好?若做搖銅鈴叫化子(原注:搖銅鈴叫化子,即啞叫化子。),又沒處去掩耳盜鈴。若做弄蛇叫化子,那裡去尋這條踏弗殺地扁蛇(編按:地扁蛇,蝮蛇。)?只有平日念熟的許多文字,卻到一字不忘,何不就做了念文字叫化子,到底斯文一脈。」算計已定,便走到一個大人家去,發起利市來。果然人見他少年清秀,念的文字琅琅有聲,便把粥飯捨與他吃。他就吃著濕個(原注:個,猶言「的」。)袋著乾個,倒弄得吃只(編按:只,吳語,「了」之意。)兜弗盡。正是吃著滋味,賣盡田地;便也不愧不怍,各處去做這走江湖生意了。
  一日,來到一個村坊去處。正要進村,忽然籬笆裡鑽出一隻撩酸齏狗來喤喤的亂齩。那村裡眾狗聽得,便跑來一大群來:卻是些護兒狗、急屎狗、齮齒狗、壯敦(編按:壯敦,強壯。)狗、尿騷狗、落坑狗、四眼狗、撲嘴狗、饞人狗、攀弓狗、看淘籮狗、揉獅狗、小西狗、哈巴狗、瘦獵狗、木狗、草狗、走狗、新開眼大狗、大尾巴狗,都望著活死人竄上竄落亂齩將來。活死人嚇得魂膽俱消,跑又跑弗落,趕又趕弗開,急得少個地孔鑽鑽。虧殺(原注:虧殺,猶言幸虧。)後頭又跑上一個纏殺老道士來,看見活死人弄得走頭無路,便向身邊拿出一張鬼畫符來,向眾狗一揚,那些狗就絕氣無聲,盡都搖頭豁尾巴四散的去了。
  活死人看這道士時,戴一頂纏頭巾,生副弔蓬面孔,兩隻胡椒眼,一嘴仙人黃牙鬚,腰裡縐紗搭膊上,掛幾個依樣畫葫蘆。那道士看著活死人笑道:「你既受不得娘妗的氣,如何聽了串熟鬼攛掇,直跑到惡狗村裡來受狗的氣?若非我將護身符趕散,你只好賊吃狗齩暗悶苦,向誰話帳?」活死人見他仙風道骨,又事事前知,諒必是個異人,便道:「師父從那裡來?怎曉得我的行事?」道士道:「我便是蟹殼裡仙人,不論過去未來的事,都能未卜先知的。今日偶然出來賣老蟲藥,在此經過。」活死人道:「不知你葫蘆裡賣啥藥?可是仙丹麼?」道士便把葫蘆解下來,指著道:「這是益智仁,吃了使人聰明的。這是大力子,使人有氣力的。這是辟穀丸,使人不餓的。」活死人聽說不餓,便道:「吃一丸可過得一日麼?」道士道:「你真也淺見薄識!我這藥是不容四眼見合起來的,吃一丸,便可過得七七四十九日,怎說一日?」活死人想道:「這真是仙丹了。可惜沒有身邊錢;不然,買他七八丸,便可過得年把了,豈不省得號腸拍肚的念那文字。」道士見活死人沈吟不語,有羨慕之色,便道:「我看你將來有些好處,不如與你結個緣罷。」遂將那辟谷丸連葫蘆遞與活死人道:「送你。拿去放在身邊,慢慢的充饑便了。」隨又倒出幾粒大力子來道:「有心做個春風人情,也送些與你。」活死人接來,推在嘴裡,果然入口而化。纔過著三寸喉頭管,那精神氣力,便陡然充足起來;猶如脫胎換骨,霎時間已覺身強力壯。心中大喜。道士又去倒那益智仁,活死人止住道:「這倒不肖。我已有過目不忘的資質,博古通今的學問,還要益他怎麼?」道士哈哈大笑道:「你只曉得讀了幾句死書,會齩文嚼字,弄弄筆頭,靠那『之』、『乎』、『者』、『也』、『矣』、『焉』、『哉』幾個虛字眼搬來搬去,寫些紙上空言,就道是絕世聰明了。若講究實際功夫,只怕就文不能安幫,武不能定國,倒算做棄物了。我這藥是使人作之多謀的第一等妙藥,如何倒不要吃?」活死人只得也接來吃了。道士又道:「你這討飯生意,弗是人賬(原注:人賬,人也。「賬」為方言助詞,無所取義。)所為,快些改了行業。」活死人道:「雖然三百六十行,行行吃飯著衣裳,我卻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藍,百無一能,教我去做甚麼?望師父指引一條生路。」道士道:「為人在世須要烈烈轟轟,幹一番事業:豈可猥鄙蠖縮(編按:蠖縮,吳語,指猥瑣的樣子。),做那苟延殘喘的勾當?我有一個道友,叫做鬼谷先生,他有將無做有的本領,偷天換日的手段,真是文武全才。你去尋著他,學成了大本事,將來封候拜相,都在裡頭。」說罷,化陣人來風(編按:吳語「人來瘋」意指小孩見客人來便興奮胡來。此指風。),就不見了。
  活死人方信他是真正神仙。尋思道:「仙人的好說話,豈可不聽?只不曾問得這先生住在那裡,海闊天遙的,卻從何處去尋?」又想道:「既叫做鬼谷先生,諒必住在鬼谷裡。」便一路隨腳蹚的問將去,並沒有人認得。尋了多時,有如海底撈針,那裡去撈摸?
  一日,來到一個鬼廟前,便信步走入去看看,卻是個脫空祖師廟,那裡塑得披頭散髮、赤腳跋倒的坐在上面;腳跟頭哺(編按:哺,吳語,「蹲」、「匍匐」之意。)一個開眼烏龜,烏龜身上盤條爛死蛇。看了一回,正要再入去,只見一個癡道婆跑來,攔住了不容他進去。活死人道:「廟梁寺觀,是十方所在,普天世下人,公同出入的,你怎禁止得?我偏要進去!」那道婆抵死不肯。活死人不覺大怒,把他扯在一邊,望內便跑。忽聽得一間屋裡,有女子在喊:「救命!」活死人心疑,便把門一腳踢開,走入去看時,只見一個熬小腳師姑,掀翻一個十幾歲如花似玉的黃毛頭細娘;一個男子,正在硬解他的單叉褲;那細娘不肯,故此極聲出的亂喊。
  活死人見了大怒道:「清平世界,怎做這等沒天理事?難道無王法的麼?」那男子並無怕懼,反喝道:「我公子在此陶情作樂,你是甚麼野鬼,敢來閒多管!」活死人便知他是個仗官托勢的花花公子了。自思人微權輕,雞子不是搭石子鬥的,須說大話去罩他,或者嚇退,也未可知。便也喝道:「我老子直做到閣老,我尚不敢這等胡為。你是什癡公子,輒敢這般無法無天?」那男子聽說,只道真是甘蔗丞相的兒子,嚇得心驚膽戰,赸出腳望外逃了去。
  你道這男子是誰,師姑為甚幫他?原來這男子叫做色鬼,他老子叫輕腳鬼,曾做過獨腳布政,退歸林下。家裡翻轉屋來做銀子,坑缸板都是金子打的,真是富貴雙全。單生這色鬼是個老來子,自小縱容慣了,纔交十幾歲,就到外面去吃花酒,偷婆娘,無所不為。後來結識了這廟裡師姑,替他做牽頭,遇有燒香娘娘到來,便留進私房,用些甜言蜜語誘引他上當。孰知那些女眷家,只為想吃野食,所以要出來燒香念佛;忽有個精胖小夥子來做他口裡食,真是矮子爬樓梯,巴弗能彀的,自然一拍一脗縫。偶然千中揀一,有個把縮羞怕臉弗肯的,便捉住了硬做。那女眷吃了虧,只得打落牙齒望肚裡咽,再也不敢響起,就使老公得知,一則怕他有財有勢,二則家醜不可外揚,只好隱忍過了。所以這色鬼天弗怕,地弗怕,任意胡做。今日見了這等標緻細娘,真是目所未睹,酥麻了半邊;不料食已到口,被活死人吵散了。那師姑跪在地下,只顧磕頭如搗蒜。活死人見這細娘,眼淚汪汪的低了頭,默默無言,便道:「小姐快些回去罷。再若擔擱,只恐又生別情。」那細娘只得跟了活死人,走出廟門。
  正是:雙手擘開生死路,兩人跑出是反閘。不知這細娘是誰家的倒箱,獨自一個到這廟裡來所幹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纏夾二先生曰:活死人正當怨氣弗穿時候,忽聞串熟鬼一派鬼畫策,不覺心悅誠服,信受奉行,殊不料怕屄和尚之如此勢利也。迨於進退兩難之際,無路懇求,直算到做討飯生意,真可謂窮思極想矣。然尚自道斯文一脈,靠著齩文嚼字,巴望人隨緣樂助。豈期闖入惡狗村中,又遭狗之不識斯文,只認做劣極人人,齊聲共氣來下食他哉?此時任有錦心繡腸,亦無所施其伎倆,免不得走頭無路矣。幸虧仙人搭救,教以改轅易轍,尋師學藝,得於無意之間夫妻相遇,豈非時來福湊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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