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送吉期父女相會 拜華堂闔家團圓

  此書孝母報應,引出許多情由。
  君子懷德將名留,小人只把利求。
  李生先難後易,朱爺用無不週。
  前時有緣今聚首,亦是命運造就。
  話表老夫人喚女兒:「出房來拜見你的父。」一言未了,只見從西房門走出一女子。顏桂香見上面坐的是生身之父,不由落下淚來,跪落在地。顏國順仰面以觀,見似親生女兒,不由的一怔。心中暗想:「莫不成此時我在夢中?怎麼餓死的丫頭又在世間。」遂將心一轉想:「是了。這是天賜小畜生戲弄我也是有的。」正然躊躕,朱孝廉夫婦二人發笑,口尊:「顏親家,這是天緣會合,你拿進銀子何用?我這裡有新鮮綢緞衣服,就缺妝奩趕緊辦理。」顏國順口尊:「兄嫂,這嫁妝之事路途遙遠,難以送去,不必操這心了。」顏桂香說:「爹娘在俺身上花費銀錢不少,這妝奩不可辦了。」老安人口呼:「女兒同恁爹爹在此飲幾杯團圓喜酒罷。」眾使女端上菜來,老安人迴避,退入內室。桂香小姐陪伴兩位爹爹飲酒用飯。有兩個使女,一名春香,一名夏蓮,在堂樓外低聲說:「老爺、太太心眼才偏哩。桂香和咱等爾,皆是穿青的,抱著那黑油柱子一樣的皮毛,論年紀他比咱們小,給他擇個舉人女婿,還令人家速來娶。他爹爹來了,令他陪著飲酒吃飯,咱們得端盤子提壺,令人不忿。」那使女春桃走近前說:「春香,嘴裡咕噥甚麼瞎話?這人生是一定的命,是那前世修全修不全,福命是自己帶來的。何必胡瞞怨?」
  不言三個使女在月台下閒話,且言顏國順酒飯用畢,口呼:「大哥、嫂嫂在女兒身上操盡了心。我出外掙了幾百銀子,教大哥置辦妝奩。原是桂香丫頭,銀子我也不留下了。吉期擇定十二月二十六日午時過門。」朱孝廉說:「這個日期與送親之客不便,不能回家過年了。」顏國順說:「離年已近,這送親客可以不用前去。待過了新年,到了元宵佳節,大哥一同嫂嫂前去看看可也。就是這娶親之事,一路上宿店打尖,我回去按站安置妥當,勿勞兄嫂掛懷。」言罷退出後堂,在書房安寢。次日告辭拜別,朱孝廉送出大門。那孫惠早已在大門以外牽馬伺候著了。朱老爺擁撮顏國順上了馬,朱、顏二人一拱而別。他主僕順定大路,走下來了。
  顏國順在馬上前思後想,心中納悶:「天賜所言桂香已餓死,怎麼現在濟南朱府?這內中情由捉摸不著。我到家中究問天賜,必然明白。二人催馬加鞭前進,堪堪日落之時,奔到一座莊村。尋見客店住下,淨面用飯,宿了一夜。次晨算還店帳,遂乘驥前行。他二人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一路上把那娶親的站頭辦的妥妥當當。行了有六七日就到了李家莊。棄馬進莊,走進家門。李天賜笑而迎出,口尊:「娘舅,可曾見了表妹否?」顏國順見問,故意說道:「那個丫頭已經餓死了,我向那見他去?」李天賜說:「朱恩人無請娘舅到後宅麼?」顏國順說:「請我到了後宅。」李天賜問:「娘舅既然到了後宅,豈有不見我表妹之面的道理?」顏國順說:「你這畜生!不與我實話,明明是耍戲於我,理當責處你一頓木棍。」李天賜口呼:「娘舅莫要著急生氣,你老想,不言不語上關東挖參去了,將俺兄妹棄舍在家,饑餓不堪。其心何安?」顏國順無言可答,隨即說道:「聖人有云:『既往不咎。』我且問你,恁表妹怎麼到了濟南朱相府?要你說明,休教我心中納悶。」李天賜這才將那饑餓難挨,孫惠出主意賣了表妹,各逃性命;怎麼赴青州尋表妹無著落,欲尋自盡,有一仙人指引奔至濟南,投在朱相府充當書童,怎麼歲考,怎麼中舉,朱相府怎麼許親,兄妹怎麼相會,歷歷原情說了一遍。顏國順說:「如此說來,雖是孫惠圖利而心不仁,仔細想來,恁兄妹二人未餓死還虧了他哩!總是你父母陰德太大,上天留下你這條根。你也該到那雲門山上去還心願,報答仙人指路之恩才是。」李天賜回答:「我早有此心。」遂打典福禮,前去雲門山祭祀神靈,以了心願。勿庸細表。
  顏國順在家操辦旗傘執事,轎馬人夫,都安置妥當,李天賜從雲門山祭神還願回來,這光陰迅速,倏忽就到了十二月,離吉期不遠了。原是擬定臘月初八日起身,初七日就預備停當。次日初八天還未明,那些執役人等將執事擺開,三聲炮響,出了李家莊。正遇天氣晴和,順定往濟南的大路而去。在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在路走了九天,方到濟南。進東關至朱相府門首,轎前頂馬原是孫惠,遂下了坐驥,投進到門帖。吹打了三通鼓樂,從府中出來二位師爺:一是教諭,一是訓導,迎接貴客。轎夫伸轎,李天賜走下轎來,一揖到地。二位師爺相陪說:「請!」李天賜緩步搖肩,走進大門。越過二門,到了待客廳,又是一揖到地。二位師爺同說:「請坐!」李天賜並不謙讓,坐了上席,二位師爺左右相陪落坐。忽聞院中笙簫笛管,細奏已畢,又聞鑼鼓喧天,開了戲頭。一出「蘇秦六國封相」,第二出「郭子儀加官進祿滿牀笏」,第三出「蔡伯喈中狀元獨佔鼇頭」。三出吉慶戲已畢,天有四更時候起了席,簪花披紅進了三重門。大廳以前紅氈鋪地,有朱孝廉之二位公子朱保厚、朱保清陪著,四起八拜,行了大禮。有兩個使女頭前鋪紅氈,有兩個使女架著桂香小姐,從四重門內出來,真是步步生金蓮。那位說怎麼步步生金蓮呢?列位有所不知,這就是一時是一時的風俗。女子足下穿高底子是木頭的,下刻蓮花,灌上宮粉,使細紗瞞了,從紅氈上走一步,印一朵蓮花,這教作「步步生金蓮」。閒言少敘。
  桂香小姐在三道重門上了花轎,李天賜在大門外上了轎,朱孝廉派人賞轎夫每名二錢銀子,又吩咐家人套車,令丫鬟二名上車,陪送桂香小姐出閣。三聲炮響,離了朱府,排開執事,出了東關,竟撲沂州大路而行。一路上宿店打尖,按站而行,二十六日已到自己門首。那些男婦老少鬧鬧吵吵,都來看新人。顏小姐未曾下轎,使女下車與他帶罩頭紅,顏小姐真是大家派頭,並無小家子氣度。李天賜夫妻二人下了轎,足踏紅氈進了大門。越過二門,來至堂房以前。顏國順在天地台前焚香使禮。他夫妻二人拜罷天地,又對面交拜。笙簫鼓樂吹打著,送入洞房去了。眾街房鄰居皆言這事出奇,李天賜三年前荒旱時將他表妹賣於人販。李天賜中了舉,在濟南朱宅定了親,顏國順又往朱宅送吉日去。今娶了親來,還是顏桂香呢!真令人納悶。
  不言眾鄉親街談巷論。且表這李天賜諸事俱依顏國順與他照理,遂賞了兩個車夫拾弔錢,打發他星夜回家去了。顏國順將家內裡外之事料理妥妥當當。這時候是日落西山,天色已晚。李天賜走進洞房,那些瞧看新人的婦女皆都散去,使女掌上燈來。李天賜口呼:「表妹,咱如今一家團圓,是該歡天喜地,為何不言不語?」顏小姐說:「你待叫我作甚麼?休想從前我稱呼你哥哩!」李天賜笑言道:「你不稱我為哥,稱呼我為老爺嗎?」顏氏說:「你若作了官,我就稱呼你為老爺。」夫妻二人正然講說,兩個使女一個端盤,一個提壺,送進賀婚酒來,擺在桌案。口尊:「姑爺、姑娘,請用一杯喜酒!」李天賜夫妻二人飲了數杯酒,就有些醉意。丫鬟撤去殘席,退出房門。桂香小姐閉了房門,忽然想起一事,口呼:「官人!你記的咱們忍餓之時,今荏苒已三年之久。我還有一件不足之事。」李天賜問:「還有哪一件不足之處呢?」顏小姐說:「我那公婆在世必然歡喜,不幸下世去了。」李天賜說:「咳!這也是各人的壽限,無法可使。我也有一件不足之事。」顏氏問:「有何不足之處?」李天賜說:「我原不是你婆母所生,我也不知是哪裡人氏?我還記的我那奶奶常領我上海邊去玩耍,我父親把我撂在火池,有一紅臉大漢把我抱在咱這村外靈官殿內。咱爹娘廟中降香,抱我家來,那時我僅三四歲,記不真了。若足了平生之願,除非見了我那生身父母,方趁我平生之願足矣。」不由的眼中含淚。顏桂香說:「這也是一件大事。官人且免悲傷,吉人自有天相,蒼天不負好心人。自有神佛撥滯,必有相見之日,以了你平生之願。」夫妻敘話,天交三更之時,遂上牀解帶寬衣安眠。說不盡襄王巫山會神女,你恩我愛,一夜晚景勿庸細表。
  次日清晨起來,穿戴已畢。使女端進淨面水,捧過漱盂,夫妻二人淨面嗽口。桂香小姐欲往廚房照料,李天賜說:「理當你坐牀三日,須裝新人。咱家三年前也無有親戚鄰居與咱照管,於今我娘舅關東挖參發財,打了幾個垛子回家;又兼我中了舉,那些親族鄰居皆來與咱照管,何用你操勞?這正應了俗語:錦上添花世上有,雪裡送炭一個無。」顏小姐說:「我爹爹發了財回來,人家在咱家不過是吃咱點子飯。那鄉親鄰居為甚麼來給咱送小飯,都是咱爹娘當日種下的。俗語云:行下春風望下秋雨。咱爹娘若不行善,周濟貧寒,咱未必有今日。聖人云:『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咱爹娘惜老憐貧,積下陰功,咱夫妻也該效法才是。爹娘若不積德累仁,為何無子而有子?墳前立牌坊豎旗桿?妾有四句言語,是那:
  行好如種田,來世不貧寒。
  你我作夫妻,前世有姻緣。」
  李天賜聞言,口呼:「娘子真乃金石良言,可稱的起是一位太太了。」
  閒言不表。霎忽到了二十八日,治辦酒席,周待了鄉鄰鄉親、客人,上墳祭墓,熱鬧了一天,過了除夕。
  不知後來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