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因年荒兄妹離散 遇仙人指示投生
勸君當記聖人云,巧言令色鮮矣仁。
且看此傳孫巧嘴,說的夫妻兩離分。
夫妻雖然未拜堂,父母有命配成雙。
因歉離別求生路,戀戀難捨哭斷腸。
閒言少敘。話說孫惠正勸他表兄妹止悲,忽聞門外人販呼喚他,遂走出房門問道:「兄台有何話講?」人販子問:「他二人是兄妹嗎?」孫惠遂將姑舅作親的話言了一遍。那人販聞孫惠之言,遂即說道:「既是如此,你去勸他這個不妨。遇這凶年是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的年頭。若不離別,必然雙雙餓死。」孫惠遂將人販子就拉離開房門,低聲說道:「你莫說是濟南府,只說是青州府,馮相府裴太太買使女,還許回贖。他若願意,你交了錢,他交了人,那怕你上北京,他亦不知,也攔不住你。」人販說:「我記下了。孫大哥,你去成全成全,看是如何?」孫惠回答:「再無不成之理,不過多費些唇舌。」言罷奔上房來。
這李天賜見人販把孫惠喚出去,遂向表妹說:「你未聽明孫惠之言嗎?咱若不忍離別,只可咱兄妹等著餓死,是一句實話。賢妹戀著我,愚兄豈有不戀賢妹之理?同孫惠出去的那個人,一定是買人的。孫惠曾和我說是馮相府內來買使女,咱兄妹暫離別,得其生路。這青州府離此不遠,不過三百路程。若果是馮相府買使女,那位裴太太極好行善,乃是良善之家。我去回贖,必然令咱夫妻團圓。若不是馮相府來買使女,咱兄妹寧餓死在一處,亦不令賢妹去。我且去問問那買使女的。」這孫惠背地囑咐完販人的,一同來至上房窗外,聽房內二人說話,遂停步側耳細聽。口中不言,心內暗說:「幸虧我囑咐人販子,不然這宗錢我賺不著了。」遂低聲口呼:「兄台,我囑咐你的話可要牢記。」那人販點了點頭,二人奔上房。李天賜迎出門外,口呼:「孫大哥,咱們陪著客人到書房有話說。」遂一同至書房讓坐。李天賜向人販問道:「客長上姓高名?仙鄉何處?」那人販依孫惠之言說:「我是青州府馮相府門下,我名馮金琮。領裴太太之命,來買一使女。你兄妹難割難捨,這也無妨。若年景豐稔,亦許你贖回。那時裴太太一憐恤,你也許白白領回來。」李天賜聞人販之言,信以為真,遂欲鋪紙研墨。孫惠問:「相公研墨何為?」李天賜說:「寫張賣契呀。」孫惠說:「不用單帳目文契,言定身價。當面交錢,當面交人,豈不兩便?這身價若是平年,總得五兩銀;這人吃人的荒年,可不值這個身價,亦比不得別人家賣女孩,也有三弔的,也有一弔八百的,還有不使錢,跟隨人家去的。今我作個高出頭的價,你就使五弔錢罷。」人販說:「孫大哥定的價,小弟也不違背。」李天賜只得應諾。
人販立時前去扛來六弔錢,給了孫惠一弔,交與李天賜五弔。李天賜將顏小姐喚出房來,交與人販子。顏小姐口呼:「表兄,從今離別,未卜何年何月相會重逢?」遂將耳墜摘下一隻,遞與李天賜之手:「奴留此作一記念,從此用心讀書上進,倘若一步僥倖,功名顯達,切記贖小妹回家。」不由二人抱頭痛哭,難割難捨。那個光景,令人可慘。孫惠說:「李相公,你兄妹不必如此了,日後還可回贖,只有見面之日。教小姐隨客人到店內去吃飯,俗語萬事好當,一饑難忍。你也好鋪排做甚麼吃。」言罷人販和孫惠頭前,小姐無奈在後相隨,兄妹灑淚相別。
這孫惠領人販子在人市上又買了幾個婦女,僱一輛大車,順著大路奔往苗山家鄉。非止一日,到了家,凡買的婦女,隨心便賣,賺錢多寡這且言講不著。且言李天賜用賣了表妹之錢買柴、糴米,未曾用飯,眼含痛淚,心中不安。不由長吁短歎,遂吟道:
時運不濟將妻賣,黑雲罩住棟樑材。
他年若得風雲會,超平人間登金階。
霎忽到了春暖花開之時,李天賜心中暗想:「這五弔錢堪堪使盡,我指望甚麼活生?我不如且到青州府馮相府,一來探望表妹,二來我把功名匿訖,作為小覓漢,且混一碗飯吃,有何不可?」想罷,自己主意已定,遂倒鎖了街門,竟撲青州府大路而行。
披星戴月,非止一日,來到青州府。問明馮相府,走進門房,就向看門的拱手,口呼:「大爺,請問一聲:這月前咱府內赴沂州李家莊買了幾個使女來麼?」看門的回答:「無有。俺這裡年景不濟,那賣閨女的甚多,焉能到沂州去買使女?」李天賜半信半疑,在相府門首待了多時,凡從府中出來的人就問,俱和看門的話都是一樣。心中就知受了人販子蒙混。只急得眼中落淚,自己瞞怨自己:「理當買人的起身,我在後緊緊相隨,跟到他家認認門戶。我枉進了學,失此一著,回家有何面目見鄉鄰?這樣苦命,不如一死。」遂往雲門山,欲尋自盡。適遇一算命的先生,與他相面說:「這位相公時運未至,你可順著此路往西行去,自有貴人扶持你。若不信,你問你身後那人就曉得了。」李天賜聞言回頭一看,不見有人,又回過頭來,不見那先生何往,只見地上有一柬帖。上面寫著四句言語,遂撿起觀看。上寫:
我是華陰名希夷,指示天賜莫胡疑。
休生短見休枉命,西去貴人相扶持。
念畢心知是陳摶老祖指示,亦不去自盡,遂望空叩拜,下了店房,歇宿一宵。次日清晨,給了店錢,起身遵仙人之言,順著大路往西北走下來了。
過了淄河店往西又行,囊中只有五七百錢,一路饑餐渴飲,夜宿曉行,非止一日來至濟南府。進了東關,心中自思:「仙人指示我,向西來就有貴人扶持。如今盤費已盡,亦未遇見貴人。不知貴人在於何處?」又見日落西山之時,進退無路。只見路北一座光亮大門,門上按著獸頭,向裡一望:內有連籠垂珠門,外有明顯柱。門上一副對聯,上句「皇恩若日」,下句「帝德如天」。上門框句「聖代即今多雨露」,下框句「人文際此會風雲」,橫聯是「聖恩浩蕩」。門內一匾,四個金字是「三世榮恩」,門內懸著門燈,上有「相府」二字。
正然觀看,忽聞從院內跑出一哈吧狗,向著李天賜「口邦口邦」亂吠。從院內走出一人,約有五十餘歲,相貌端方,衣服不凡。李天賜急忙立在一旁。這人原是朱大人之孫名國彬,是甲子年的舉人,選了曹州府的教諭。因家中有幾位公子未得成名,他就不肯出仕,在自己府中教訓公子讀書。忽聞犬吠,出來看視,見李天賜恭立台階之下,就有愛慕之心。遂問道:「你這一學生面帶憂容,看你不像這本地之人,你必是逃學至此。你家住那裡?姓字名誰?你若實言,我周濟你還家。」李天賜早已想著把功名匿起,求一吃飯的投向。遂即說:「我不是此處人氏,我也不是逃學的學生。小子乃是沂州府李家莊上人,父母雙亡,孤身無依,又遇年景荒旱,逃難至此。我名李童梓。」朱老爺聞言說:「我看你相貌儀容不像貧寒之子,必是唸書的學生。」李天賜回答:「也曾讀過書。自從父母下世,又遭荒年,念不起書。我母舅在關東貿易,我折湊了兩弔錢的盤費,欲赴關東投母舅去,不料來到貴寶地,就花費盡了。至此走投無路,有家難奔,有國難投。」不由的落淚。府中一個家人在旁口呼:「老爺,前者張二、宋能從沂州辦來幾個婦女來,說那裡實在是人吃人的荒年。咱書房內缺少一個小使,我看此子年紀在十四五歲,他又念過書,那書房的規矩必然明白。何不留下在書房效用呢?」李天賜聞那人這一番話,暗想:「那人稱他老爺,此人不是進士就是舉人。既在矮簷下,怎敢不低頭?我當稱他為老爺才是。」又轉念一想:「昔日百里奚牧羊於秦,伊尹耕於有莘之野,韓信乞食於漂母,鄭元和身入歌郎,大丈夫不得志何事而不為?」想到這裡,隨向朱國彬面前跪倒,叩頭在地,口尊:「老爺若肯施恩,將我留下,願效犬馬之勞。」朱老爺伸手拉起,收留下作書童。這且慢表。
再言孝子趙便自從為母許願,把親生子撂在火池了願之後,他妻馮氏雙生二子。趙便去埋衣胞,刨出一甕銀子,從此致富。馮氏亦賢德,夫妻同心行孝,而又拯濟窮人,捨藥施茶,修橋補路,是善就行。待了二年,又生二子。這四子皆聰明過人,長成丁,俱送學讀書,先生給起了學名,是天福、天祿、天禎、天祥。這天福、天祿,至十三歲詩詞歌賦無所不曉,五經四書本本皆通。入了泮水後,一門興旺起來。這草雞套村,趙家數第一富貴。惟有黃氏太太終朝眼中落淚,想念他的長孫為還願祭了火池,想起就哭。趙便無法勸解,請了兩個唱道情的來,與他母親解憂。那唱道情的唱的是「湘子還家三度文公」,那黃老夫人望想:長孫必定成了神仙,竟盼長孫來度闔家,從此不甚悲痛了。只是常往刑山降香,祈禱:「清涼聖母保佑著我得見長孫一面,必然重修廟宇,再塑金身。」這且再表。
光陰迅速,荏苒又是二年。正值封了相的那位敏忠公於大人點了山東的學院,西三府考畢,去考東三府。擺開執事,出濟南府東門,放了三聲大炮。於大人坐一乘八抬綠呢顯轎,竟撲東三府大路而去。李天賜在朱府正然灑掃,忽聞炮聲,就問同伴為何有炮聲?一人說:「這是學院於大人去考東三府,是出城炮響。」李天賜聞言暗想:「我服制已滿,若不去赴考,我的功名必丟。」想到這裡,向那人說道:「煩你向咱家老爺說說,我欲回家看看就回來。告假成否?」那人說:「我替你告假去。」那家人向朱老爺一說,朱老爺說:「他在咱府已經二年有餘。他欲回家去看看,這也是他的正事。給他拿五兩銀子,格外給他五弔錢,路上好作盤費。」
畢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