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因年荒賣產無主 遇孫惠兄妹離別

  為人須要行好事,積下陰功勝積金。
  吃齋本是乾熬口,施捨佈施為善人。
  千里燒香是望景,高堂現有供二尊。
  可笑世人不省事,不笑父母痛兒孫。
  話說李天賜聞聽族叔一夕話,低頭不語,眼含痛淚回家。小姐顏桂香看見表兄李天賜如此悲哀,口呼:「表兄不可如此愁煩!且放寬心。小妹情願合你同忍饑餓,並無怨心。但盼你服制已滿,上進求名。倘若金榜題名,那時揚名顯祖,小妹面上也有光彩。」李天賜聞言含笑說:「賢妹之言與兄志氣相同,無奈這人可能忍幾天的餓,何日是個盼頭?」自己嗟歎不已。
  只得又去煩人典賣物業,適遇著孫惠(曾在李家做過覓漢,此人善為說辭,外人與他起一外號叫作「孫巧嘴」。)迎面問道:「李相公,欲向何往?」李天賜遂將尋人作中,典賣物業的事說了一遍。孫惠說:「前者不是你的族叔李旺作中,與你賣了十畝嗎?你還去找他才是。」李天賜遂將李旺教他賣媳婦的話學說一遍。孫惠聞言,口呼:「李相公,你休嗔怪。我說那李旺給你出的主意,指的這條路實是不錯。怎說呢?連我未見過今歲之年景,一莊人餓死大半。有吃的俱早關閉門戶,若賣田園,向何人去賣?這李旺的主意是不錯,若賣了顏小姐,你可度過荒年,顏小姐也逃出餓死。若不依此言而行,只恐你夫妻雙雙餓死;若依此道,二人皆已活生。闖過凶歲,你起了服赴考,倘若金榜題名,何愁無有淑女相配?你再思再想!」李天賜聞聽孫惠這一夕話,不由低頭不語,暗自思量:「若依孫惠之言,就得賣了表妹,絕了夫婦之情;若不依孫惠之言,典賣土地又找不著主。」心內躊躇,方欲舉步回家,孫惠口呼:「李相公,你不言不語,莫非嫌我說的話不濟?主意在你,你若是從我的話,可以能活你;若是不從吾言,只怕餓死是小事。」李天賜問:「餓死是小事,還有甚麼大事?」孫惠說:「你無見那有兒的可以葬埋屍身,那少年無親眷的餓死了,被人家將衣服扒了去,眾人遂將肉割下分而食之,令人見之可慘。」李天賜聞言暗想:「何嘗不是實話?」遂有了相從之意。口呼:「孫大哥,你雖說的是實話,我這賣表妹的話難以出口向他說。」孫惠說:「不妨,我先去探探他的口氣。」李天賜說:「你若去探他口氣,見了我的表妹,千萬休說我有意賣他!」孫惠說:「不用相公囑咐。」言罷,自往李天賜家內去。
  這孫惠現今充了人牙子,專意與人家買賣人口而圖利。他知顏小姐生得人才出眾,儀容非凡,不像那些村姑醜陋不堪,妄想著還要多得些謝禮。閒言少敘。已經走進李天賜的院中。顏小姐問:「來者是孫惠嗎?你自從不在俺家下有這些年,你今日前來所為何事呢?」孫惠口呼:「小姐!當初我在你家之時,李大爺、李大娘待我甚好,就是小姐待我也不錯。自從李大爺、李大娘下世去了,偏遇著年景饑荒,就用不開我了,我所以就來的疏了。我方才聽得李相公說顏大舅往關東去了,撇下你們年少二人,又遇這樣年景,我來望看望看你們怎麼度日了?」顏小姐說:「自我翁姑下世,我爹爹替我們照理家務,就遇著這荒旱的年景。又見家業凋零大半,惟恐旁人說他不善料理,竟賺人家財產,故而徉徜而去。教俺二人無依無靠,少柴無米。前者賣了十畝田地,過了兩月有餘,就手中無分文。實對你說,俺兄妹天半未進飲食。」言罷,二目不由的落下淚珠。孫惠說:「你兄妹二人亦當拿一個主意,不然這樣歉年怎麼過?」顏小姐說:「你想我乃是一閨女,那有何主意?除非教我表兄典賣土地田園,暫且度日。」孫惠說:「不中用!土地田園無有買主,使用的物件亦無人要。我方才聽得李相公說『俺舅爺舍了我,還可連他的親生女兒都舍了。待賣物業又無受主,教我也無法子,我不若也逃命出外』。他若果出外去,你是一女子,可待怎麼過度?」顏小姐一聞此言,忙忙問道:「此言是虛是實?」不由含淚口呼:「孫大哥,煩你快找回他來,我好問明。他若果有此意,我令他瞅著我顏桂香懸樑自盡,好教他放心逃生。」孫巧嘴本意是來探顏小姐的口氣,若順了道,他為人牙子的好賺這分厚用錢使,故而用圈套說了一片謊言。顏小姐信以為真,欲求一死,好令表兄逃生。催促孫惠去找表兄回家,看著他一死,好教他放心逃生之意。孫惠說:「我卻有一求生之法,怕你二人不允,也是枉然。若是允了,求生有何難哉?」顏小姐問:「求生有何法?」孫惠說:「目下有關北裡來人要買使女,想你這樣女子也還可賣十數弔錢。一來你先吃飯逃命,二來李相公得幾弔錢暫且度日。待年景豐稔,李相公前去將你贖回。他身是秀才,人家不敢不兩手奉獻。」有俚言單道人牙子無禮云:
  大凡作牙子,全憑兩片嘴。
  言而無有信,心中想搗鬼。
  只為掙銀錢,不願乾跑腿。
  行事顧眼前,那管有後累。
  雖然孫惠為掙人牙子錢撮攏其事,離間人家骨肉,不管人家死別生離,若論李天賜夫妻二人倒虧他調說,方得生路,日後夫婦得其團圓。不然所賣田宅物業又無主要,他夫妻必然餓死,焉能有日後顯耀?閒言少敘。
  且言顏小姐聞聽孫惠之言,便問:「這買使女的人家離此相隔多遠之路?」孫惠說:「是木龍關北裡,青州府人氏,離此有三百里路,馮相府、斐太太差人前來買使女。這差來的人在咱這莊上相了許多閨女,也無相中一個。我想像你這樣人才,再無相不中的。」這孫惠的話是半真半假。這買人的雖是北府裡,可不是青州府,他不過隨口而說,誆哄顏小姐而已。閒言少敘。這顏小姐說:「你且去找我表兄來向他說,看他是何主意?」孫惠說:「這個話我對他說不得,他是秀才,豈肯賣妻?相公若來家,你就說因餓難忍,兩逃活命。你照此話對他說便了。」言罷走出大門。
  只見李天賜站在衚衕東口,在那等候回音。見孫惠出了自己大門,點手而喚。孫惠來至近前,口呼:「李相公,你恐他不允,我探他的口氣,他還怕你不允哩。」李天賜含淚說:「我何嘗有此心負我表妹?年景逼迫,無計奈何。」孫惠說:「我向他說,日後年豐時,你還去將他贖回。」李天賜說:「只恐那買人的不肯哪!」孫惠說:「人家自然不肯。你是不知咱這關王廟前是清晨人市,並不用單賑文契,相中了人,當面講價,與買賣牲口一樣,交了錢就領著走。若賣了你表妹,我先給你問問他是那裡人氏?姓甚名誰?後來年景一好,你去回贖。你是一秀才,他敢不贖給你?我是為相公一片熱心,久後相公不可辜負了我的好心。」李天賜口呼:「孫大哥,既在俺表兄妹身上費了心力,我李天賜非是忘恩負義之人。還有一件難處:令我到家領我表妹往市當面去講價,休說我表妹不肯前去,我也不能令他前去,這如何是好?」孫惠說:「無妨。我多費些唇舌,就不用你二人往人市上去。你且在家中等候,我到店內向那買人的去說,教他前來相人。你可教你表妹在大門外站一站,方好相之。」言罷徉徜而去。
  李天賜來至家中,只見顏小姐含淚默坐。近前口呼:「表妹,且免悲傷。愚兄找人賣咱的物業,並無主要。偶遇孫惠,給咱兄妹尋一求生之路,不知表妹心下如何?亦是暫且偷生,從權之計。」遂將孫惠之言一說。尚未說完,顏小姐聞聽夫妻要離別,就放聲大哭起來。李天賜不由的也哭起來。表兄妹哭在一處,暫且不表。
  且言孫惠往店中而來,這店中掌櫃李棠問孫惠從何處來?孫惠口呼:「李大叔,店中可住著買人的客人否?」李棠說:「適才進來兩位,在上房咧!」孫惠一直進了上房,那客人欠身說:「裡面請坐。」孫惠說:「隨便。」一同落坐。孫惠問道:「二位兄台是那一府人氏?」二人答道:「濟南府歷城縣人氏。」孫惠說:「二位來到敝處,可是要買黑頭,是買白頭呢?」二人說:「這也不定。黑頭合式買黑頭,白頭合式買白頭。」孫惠說:「時下有一白頭,我領你去相一相何如?」客人問:「兄台貴姓?」孫惠說:「牙行孫惠就是我,咱北府裡來辦人的,我管的不在少處。若經我手,保管你兩來無失。若買成了,那怕鄉約地保,出首攔擋,管你人財落一樣。」二人隨口說:「久仰大名,未得拜望,兄台恕過。俺今來到貴處,凡事皆仗孫大哥鼎力辦理。」孫惠說:「豈敢!豈敢!」二人問此女年庚幾何?人才如何?售銀多少?」孫惠說:「此女今年一十三歲,若說人才,無人可比。正是:
  若論這女子,世上一等人。
  三國貂嬋女,那卻是耳聞。
  越中西施女,誰可見得真。
  若說是仙姬,怎能到此村。
  若說此女實是世上罕見,這一帶的莊村算數他是第一女子。不是我誇講他俊俏,真乃天上少有,地上缺無。不信隨我前去,當面一相,必然相中。那時相中了再講身價。」言罷一同出店。
  不移時來至李天賜門首,見他兄妹並未在門前站立。孫惠說:「二位隨我進去無妨。」言罷一同走進院內,站在內房門外。孫惠走進屋內,見他兄妹二人痛哭未止。孫惠說:「你表兄妹也不必悲傷,這不是為年景逼迫,各求生命嗎?哭也哭不出錢來,也哭不出糧米來。你兄妹須要忍得離別,才是生路了。」這兩個人販偷眼窺見顏小姐的美容,又聞孫人牙在屋內相勸,男女二人是兄妹,遂在門外叫道:「孫大哥,你且出來,有話問你。」
  不知問何話,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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