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回 十杯酒甜酸辨滋味 兩房妻左右做難人
卻說盛蘧仙正和何祝春、華夢庵在亭子上飲酒,忽文兒送進一封信來,大家看是寶珠約他們到自己園裡看戲去的,夢庵早喜得手舞足蹈道:「好極!好極!他們家的女班子實在不錯。前兒在這裡看過一回,到如今我還想念著呢。」祝春也道:「那唱鬥牛宮的旦角叫什麼『香玉』的,真算得個美人兒,不知道如今還在班子裡也不?」蘧仙笑道:「這人聽說是寶珠最喜歡的,常在眉仙房裡和丫頭們一塊兒玩,前兒浣花去還聽他的曲子,料想仍在那裡。」夢庵道:「這人真是可人,他的聲容笑貌,我合著眼還像在我的面前一般。可恨寶珠既然邀我們去看戲,偏要約在後天,教人像熱鍋上螞蟻似的,等這兩天可不耐煩呢。我的意思,此刻便去。他家的班子是養在家裡的,比不得外頭傳的班子。要定日子,你們看怎麼樣?」祝春道:「他園裡住著內眷,我們突然間跑去,怕不容我們進園子去呢。」夢庵道:「管他呢,我們且到了他家再說。快把桌面上的酒乾了,跟著我去。」說著,便把自己的一大杯酒直脖子灌了下去,跳起來,拉著蘧仙、祝春要走。還是蘧仙說:「難不成單為咱們三個要他們唱一本戲嗎?便唱起來,也沒得精神。要曉得,唱戲的人全靠看戲的人助著興彩,看的人越多,唱的人越是有興。若只兩三個看去,那唱的人還有什麼興子?並且他們的班子,並不是供客的,怎麼好意思去硬要來看?他既約在後天,差不過一天半日,我勸你不如耐著些吧!」夢庵道:「偏你有這許多顧慮,你不去,我和祝春去也得!」祝春搖搖首道:「你愛去,你便一個兒去,何必要我們陪著?」夢庵想了想道:「也罷,便我一個兒去,等我和寶珠說妥了,再來請你們去享現成吧。」說著,便大步自去了。
這裡蘧仙和祝春兩個,便自用飯。飯後,祝春又替蘧仙畫了兩柄紈扇,直等到晚也不見華夢庵的回信。祝春笑道:「華瘋兒想必掇了一鼻子灰,沒臉兒來見人,嗒喪著躲回家去了。」蘧仙道:「我想必是寶珠不在家裡。若是在家裡,這位瘋爺哪裡肯放他們過門?便是看不到戲,少不得也要弄些酒吃。他兩個難道對酌不成,不來邀你我嗎?」祝春想想不錯,便也不說別的,約了蘧仙說後來邀他同去,便自告別去了。蘧仙因把方才畫就的兩柄紈扇帶了進去。一柄是冷素馨的,一柄是沈浣花的,都畫的十分工細。一樣的兩隻蝴蝶,幾簇落花,只是姿勢不同些兒,此外也批評不出個高低。蘧仙因把兩柄紈扇一起擺在桌上,笑道:「誰愛那一柄兒,好在都是單款,你們自己揀吧。」浣花便隨手拿了面上的一柄,看了看,卻不作聲兒,見素馨拿著的一柄好像畫的好些,因和素馨掉了一柄來看,卻是一般的落花蝴蝶,因道:「誰教他畫這個的?」蘧仙道:「隨便畫著罷了,誰點品兒呢?」浣花道:「什麼不好畫,偏要畫這落花?我看了便不由的不納悶起來。」蘧仙笑道:「你不愛這個,明兒還教他畫一柄過,你愛什麼,你自己點品兒畫去,這一柄留著我用吧。」又道:「你婉姊姊是最愛落花的。前兒他曾詠過十首詩呢,我記得有兩句是『六朝金粉空中色,一代繁華夢裡身』,倒很切得上落花蝴蝶的題頭,我明兒把這兩句題上,請你送給婉姊姊去如何?」素馨笑道:「那便更討沒趣了。婉妹妹不是姓花嗎?你把這個送給他,他還疑心你是咒詛他呢!」蘧仙方才領悟浣花不愛這柄扇子,也是因為犯了他的名諱,因便拿別的話搭訕開了。
其時已是上燈時分,團兒進來,把浣花房裡的洋燈點了,問夜飯開在哪裡,蘧仙因道:「就在這裡外房也好。奶奶房裡有金橘兒浸的酒,你去問珠兒拿一瓶來。」素馨道:「珠兒怕找不到呢。去年浸的酒,花色太多了,貼著的箋兒也多脫了漿,前兒連我自己也認不清呢。你去說,除了有箋子貼著的瓶子,看是顏色白的,多拿了來,省得回來拿錯了又要一趟趟的跑。」浣花笑道:「什麼酒我這裡都有,單只少了一種金橘兒。我想這種酸溜溜兒的東西,有什麼好吃?」蘧仙道:「你不曾吃過,自然不知道。回來你試嚐嚐瞧,包管你明兒也喜歡吃這個呢。」說著,冷素馨不禁一笑,蘧仙因想:「這個『酸』字又犯了諱?」恐怕浣花疑心他有意溪落,即忙頓住了嘴。卻好,珠兒和團兒已捧了酒來,因便一手將著浣花,一手將著素馨同出房來。見杯箸已擺現成,便各坐下,素馨先把一瓶,拿來斟了半杯,嘗了嘗道:「這是佛手片浸的。」說著,仍想把酒倒入瓶去。浣花道:「佛手片浸的是什麼個味兒,給我嚐嚐瞧。」素馨便把這半杯酒遞給浣花,浣花吮了一吮,蹙眉兒道:「又甜又苦又辣,怪難吃的,怎麼做這種酒?」蘧仙道:「也讓我嚐嚐瞧」,說著,便向浣花手裡接了過去,擱在唇邊,細細兒嘗著滋味,卻道:「很好的味兒,我便吃這個吧。」素馨道:「你愛這個,我替你斟滿了。」蘧仙道:「盡這半杯子吧,吃了這個,我還要吃別的呢,你把那幾瓶索性都倒一點兒出來,大家嚐嚐。」珠兒便又另開一瓶,斟了一點遞與素馨。素馨道:「傻丫頭,這香味也聞得出來,還要嘗呢?」浣花接了去。聞一聞道:「這是木香花浸的嗎?我也有得浸著。不過顏色沒這麼清。」素馨道:「我的酒有三種做法:有的取色,有的取香,有的取味。只有取味的果子酒是浸的,此外取香取色的做法又自不同:取香的卻用珠羅做成一個袋子,盛了花片凌空掛在大瓶子裡,裡面的酒不過半瓶,悶緊了不使他出氣,過上一天,再把花片兒換了新的,換到七八回,花兒也開完了,我的酒也成功了,所以我做的酒,一個花時,不過做得豐瓶,因為花片不浸下去,酒的顏色自然不變,而且香得很,比浸著的還要好些;那取色的酒也是這樣做法,先把香氣吸足了,然後弄些花瓣兒來,搗成了汁,一滴一滴的加上去,顏色濃淡隨便自己的意思,再不會變的紫暗暗的。若是把花片浸了下去,那顏色便發悶了。」浣花笑道:「原來有這種好法子呢,我倒不曾想到,明兒我做白荷花酒,便照這樣做去。」素馨道:「白荷花要在清早時,彩那將開未開的一種蕊兒,用銅絲穿著蒂兒,倒掛在瓶蓋下面,也是一天一換,只消每天掛一個蕊兒,一個月下來,那香味便吸透了。茉莉花和晚香玉也是要用蕊兒的,掛在瓶子裡面,他自然而然的會開放了。我本有的做著,不知道這裡面可有沒有?」說著,又開一瓶,試倒了半杯,嚐一嚐道:「這是檸檬酒,香味倒也很好,你試試瞧。」浣花接來一嘗,便蹙眉兒道:「又酸又甜,比佛手片更不好吃。」蘧仙道:「你不愛吃給我吧。」浣花因便遞到蘧仙嘴邊道:「你愛吃便一口乾了。你瞧,三個杯兒都被你一個兒占了去,人家用什麼呢?」蘧仙道:「這種玻璃杯子,你房裡不是有許多著,團兒再去拿幾個來。」團兒應著,便去拿了七隻出來,排列在一邊,珠兒便把拿來的酒瓶一個一個都打開了,斟上半杯。每開一瓶,素馨必嚐一嚐,報出個名色,教珠兒用筆記在瓶上,遞給浣花也嚐一嚐。凡是他倆個嘗過的酒,蘧仙總說是好吃的,盡把些玻璃杯子,列在自己面前。這杯吃吃,那杯吃吃,還把些香而且甜的酒,硬勸浣花和素馨倆個再嚐一嚐。浣花本是不勝酒的,雖然每一杯兒不過吮得一吮,卻是積少成多,臉上早已泛了一層紅暈。末後,素馨又把白荷花酒找了出來,斟一杯與浣花,覺得一種清香撲人鼻息,實是可愛,因便吃了半杯,把剩下的半杯遞給蘧仙道:「酒實在好,可惜我吃不了,你替我乾了吧。」回頭便叫喜兒把飯盛來。及至盛了來時,又嫌多了,減去了半碗,還是嫌多,便教喜兒拿只空碗過來,自己用箸子減,只剩一口模樣,把那減出的半碗送給蘧仙道:「你臉兒也紅了,還是陪我吃一口飯吧。」蘧仙本想把杯子裡的酒都乾了,因見浣花有了醉意,催著陪他吃飯,便把杯子推開,教珠兒也替素馨盛飯上來。素馨也說多了,便用箸子也向蘧仙碗裡減來。蘧仙忙道:「我也吃不下呢!」素馨便縮住了手,把飯都減在空盤子裡去了,眉目之間似乎露出一種不豫之色。蘧仙不禁笑了起來。素馨見蘧仙笑了,因道:「你笑什麼?」蘧仙道:「我想寶珠的食量不知道比我如何。」浣花道:「你問他做什麼?」蘧仙道:「我想如果寶珠的食量比我還要不如,大家的飯都要減到他碗裡去,可不難死了他呢?」素馨聽了這話,不禁嗤的笑了道:「好,好,你還講這種尖酸的話兒麼,我就偏要你吃。」說著,便把盆子裡減出的飯索性倒向蘧仙飯碗裡來,一錯手把個飯碗砸了一個大缺,飯糝兒狼藉得滿桌。浣花以為素馨動了真氣,不禁吃了一驚,陡的漲紅了臉。素馨也自悔魯莽,不禁變了顏色,弄得不好意思起來。還是丫頭們趕忙陪著笑臉上來收拾,蘧仙卻仍要個空碗,說:「無論如何我總把這飯吃了就是。」這句話本是玩笑,誰知素馨聽了,愈覺奚落自己,便含著一包眼淚站起來,回房去了。蘧仙不防素馨忽地走了,因便舍下浣花,跟著出去。
浣花恐他倆口子鬧翻,忙喚蘧仙轉來,蘧仙不應。浣花倒覺討了一個沒趣,便自納悶,走進房去,一兀頭倒在牀上,心想:「素馨的脾氣本是很柔順的,近幾個月,好像有了什麼意見,一言一語,一舉一動,總覺得有些牢騷不平似的,推原究因,無非為了個我。雖則他也不曾偏愛了誰,但是素馨看來總覺得他常在我的房裡。其實也不想想,你自己每逢他出去的時候,便到我房裡來了,他回來找不到你,找到我房裡來,難道我見他來了,便把你倆口子屏逐出去不成?要是這樣,只怕你又要說我使性兒了。但是,我也不妨試試瞧。打今兒起,我便閉門卻掃,或是明兒便回蘇州去,讓你們伴一個暢,免得使一個人夾在中間為難。」因想:「到蘇州去,婉香必定也願同去,自己園子裡的荷花必定開了。」心裡便迷迷糊糊的引起了一種鄉思,帶著七分醉意,不知不覺便自沉沉睡去。正是:
化身雖照多妻鏡,療妒須拈獨睡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