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回
  顧長壽迷魂破詭計 李冠英仗義斷官司

  卻說魏企仁和長壽計議停當,次日便和慧兒告辭了顧忠,逕自去了。臨行慧兒不免有些戀戀,顧忠還叫她改日再來,只有長壽和企仁倆人心中暗自好笑,以為再來時,只怕你老人家已經投了胎呢。顧忠哪裡夢想得到?見他兩小夫婦去後,依然享著他的閒福。
  獨有長壽,眼巴巴的盼著企仁寄東西來,又怕接在老兒手裡,每日總到門首盼望,這一日居然被他盼望到手。看是一個極小的玻璃瓶子,裝璜得極為華麗。仔細一看,卻明明是個玫瑰香水瓶兒,面上還貼著一朵玫瑰花牌子。向塞子上邊聞聞,竟是玫瑰香氣,不禁跌足道:「誤事!誤事!這個定是拿錯了慧兒的香水寄來,哪裡是什麼迷藥?若是迷藥,我聞著哪有不頭脹的道理?真正是誤事!」繼而又笑道:「管他呢,他送給我一瓶兒香水,我也落得受用。這香氣不是和慧兒身上的一樣?我聞到這個氣味,我心裡便好像心花兒一朵朵的開了似的。我拿去藏在枕邊,倒有趣兒。」想著,便自回房,心裡又胡思亂想了一會。繼而忽又疑惑起來道:「說不定就是迷藥,但是迷藥又不該聞著毫不覺得。光景隔著塞兒聞的緣故。我想企仁說,聞多了才會回不過來,那麼我如果稍微聞一點兒,便真是迷藥,也不過打一會兒瞌睡,有什麼要緊?」想到這裡,便把塞子打開,先遠遠的嗅一嗅,竟是香水,便打鼻子湊近去再嗅一嗔,愈覺得真是香水,一毫也不覺得。不覺笑了起來,仍把瓶子蓋好,推過一邊站起來,卻不妨一個頭暈栽倒地板上去。
  只聽一聲響,顧忠當是什麼,忙進來看時,見長壽跌了,忙去扶他。哪裡扶得起?向他臉上一看,兩個眼珠兒呆在中間,好像沒了光的一般。嚇得顧忠只當他著了邪魔,忙向長壽耳邊叫道:「長壽,你怎麼了?」禁這一問,長壽竟似中了催眠術一般,只見魏企仁在自己面前問他,因道:「你怎麼寄錯了一瓶子香水?」顧忠看他神色不對,當是見了鬼,又問道:「你和誰講話呢?你講的我不懂。」長壽還是當企仁問他,因發急道:「怎麼說?不是你教我拿迷藥迷殺那老頭子嗎?」顧忠益發駭異道:「誰教你謀殺誰?」長壽眼裡忽然換了一個慧兒問他,因答道:「慧兒姐,你不知道呢,你企仁和我講好的謀殺你外公,得了全哥的產業,分給我一股呢。」顧忠聽見這話,好似當頭一捧,忙道:「你這話從哪裡講起?」長壽還只見是慧兒問他,因道:「你不信,我有企仁親筆寫的筆據呢,我拿給你瞧。」說著,竟自伸手向褲袋裡掏出那張證券來,向空亂塞。顧忠接過來一看,眼見得不是囈話,分明顧氏祖宗附在他身上,不禁跪在地下叩頭不迭。長壽還自喃喃道:「這會子你可信了,不過不把老兒治死了,他活著總不方便。」顧忠聽說這話,打一個寒噤,厲聲道:「你這傷天害理的畜生,主意到底是誰起的?」此時長壽忽換了幻像,見是一位金甲神人,手擎著巨斧向他喝問。知道欺瞞不過,便抖索索的從頭背起,一絲不漏。
  看官你道真是菩薩祖宗顯了靈嗎?原來不是。大凡一個人著了迷,他那神經便失了感覺,任你用刀子割他,也不知道疼痛,只是向他耳邊去講不得話。若是講了什麼,他眼前便幻出什麼景像。有時一個人在病中,發燒得厲害時候,也是如此。日本有一種催眠術,卻不用藥,拿一個小球桿兒,放在人的眼前,叫他注眼看著。他把這球兒漸離漸遠,那人的眼光也跟了遠去。一時也會迷了過去。迷了之後,問他什麼,他便會盡情對答,把心裡所想,眼前所幻的都講了出來,這是心裡上的講究。
  顧忠哪裡曉得?還道祖宗菩薩顯靈,只把長壽和企仁兩個恨入骨髓。又想長壽究竟忍心害理,想謀死自己,益發恨如切齒。當下叫幾個佃戶到來,把長壽用根繩子捆起,自己拿了那張證券,投報吳縣衙門裡來。
  吳縣不是別個,便是李冠英,聽得這等的事,駭異到了萬分。立即升堂,先把顧忠傳上來問過。顧忠說明就裡,又把魏企仁寫的證券呈上。冠英看了,便叫站堂的用冷水噴醒了長壽,帶上來問,長壽猛醒過來,好似做了一場怪夢。眼見得兩旁站著衙役,上面坐一個官兒,旁邊還站著一個顧忠。不禁吃了一驚,自言自語道:「難道還在這裡做夢?」那兩旁衙役早喝起一片聲堂威。上面李冠英把驚堂一拍道:「混帳東西,先帶下去打了再問。」早聽兩邊差役應一聲喟,閃出兩個人來,一把揪下堂去掀倒,一個擰著辮子,一個按住腰脊,兩個刑杖蹲在兩邊,一十二十的打了起來。打的長壽叫痛不迭。兩腿上好似雪片兒黏上一般,又冷又熱。好一會子,堂上叫「放上來」,那刑杖手還狠狠的添上兩下,方住了手。
  長壽站了起來,一手塞著褲腰,一手揮著淚,一蹺一拐的走到堂上跪下。李冠英把那張證券擲下去給他看,因道:「你把你和魏企仁怎麼商量,怎麼圖謀你寄父的,一一照直供來。倘還敢狡賴一字半句,再仔細你的皮肉。」長壽眼見得事已敗露,便一五一十的直供不諱。招房一面彔了口供。李冠英道:「你和魏企仁怎麼樣約著?叫你寄信到哪兒去通知?」長壽道:「原和慧兒約在日本東京村上旅館裡的。後來企仁改在上海虹口百來旅館裡等信。」冠英道:「你知道這個罪名嗎?你現在還算是下手未成的從犯,那造意的首犯便是魏企仁。如果魏企仁走了,你就沒處推諉,少不得首犯就是你了。我如今把點子恩點與你,你快寫封信兒,只說你寄父已經死了,教他轉蘇州來。」長壽道:「這個使得,但是企仁原說得了我的信,仍要往日本去轉了才回來的。」因把他們想從葉魁那裡繞道兒的意思說了。冠英點點首兒因道:「那也另有個辦法。值堂的,你把那證券附了券,把長壽帶去收監。」左右答應一聲,早呈上一塊監牌。寫好長壽的名字。冠英就標上朱,一面提牢房早把長壽上了頸鏈,一手接了監牌,一手牽了長壽下去。
  冠英又叫值日差隨同顧忠去把那藥瓶取來存案。當下退堂進去,先到書房裡和白劍秋講了,叫他辦一角關提文書去到上海,提那魏企仁、薛慧兒兩個。劍秋領命,冠英便到上房裡來,將這番怪事,告知他夫人白素秋,素秋聽得呆了,說:「天下竟有這種險詐的事。要不是長壽自家敗露,那顧忠的性命怕不早結果了?」冠英道:「這也是顧府上謾藏誨盜的緣故。兩位姐兒既然都已嫁了杭州去,就早該把這裡產業分折了妝並過去。那全哥兒再也不會得還在人世。這會子忽然登起招尋的告白來,分明引鬼挪揄。我想蘧仙和寶珠,都還有些孩子氣,乾不了正經。這件事總得文老和沈左老兩個作主。索性給他分作三股,一股留著,做了顧氏的祭產,兩股給他兩姊妹兒分了的妥當。將來眉仙、浣花誰先有孩子,把一個做了顧全的後人,也就罷了。」素秋道:「早該如此。只因眉仙和浣花兩個都不肯自己出至,蘧仙和寶珠又不便啟齒,所以大家都水擱著。你既有這個意思,好在眼前出了這一番亂子,你便寫封信去給文老爺和沈左襄商量也是該派的,算不得好管人家的閒事。」
  冠英點首,便自到簽押房去寫信,加上封著人送去,一面把顧忠傳來,說知此意。顧忠甚合己意,忙跪倒地下叩頭,說:「替先老爺叩謝顧氏有後,都是大老爺恩典所賜。」回去便把一應田房產地開下清單,呈送到案。
  不幾天,魏企仁和薛慧兒都已關提到來。過了一堂,人證確鑿,抵賴不去。冠英便和劍秋商量彔供通詳。一面秦文和沈左襄信轉,請冠英替他們作主,無不樂從。
  當下冠英便教劍秋一並敘入詳稿,劍秋答應,自去起草。次日送給冠英看時,只見上面寫道:「為詳請事,案據顧忠報稱:伊幼主顧全,於十二歲時,乘倪錦福船前赴維揚,途次翻舟被難,曾在吳縣報存有案。卷查屬實。迄已七年,杳無蹤跡。伊主芝珊等兄弟三房,長次兩房,並無子嗣,長房一女,嫁歸秦氏。次房一女,嫁歸盛氏。三房一子既顧全,所有祖遺產業,向未分折。已嫁二女,癡念顧全或在人世,爰一面登報招尋,而以所有財產悉交顧忠管理。詎顧忠有外孫女薛慧兒,起意圖財,教令其夫魏企仁,冒為顧全。轉恐顧忠義不肯為,串同顧忠之義子長壽,令其下手毒O顧忠,並由魏企仁預用顧全名字,出立證券。允許長壽於事成之後,分給財產三分之一。經顧忠察破,扭送長壽前來,訊供不諱。續提魏企仁、薛慧兒到案,質凡證券,筆跡分明,毒藥尚在,亦各不諱。
  據此,魏企仁為造意首犯,照謀殺人已行而未曾傷人例,擬徒之年,長壽擬照為從例,處十等罰。薛慧兒擬照詐教誘人犯法例,與魏企人同罪。至薛慧兒供稱,只圖謀財,未圖害命,保非狡辯,是以未敢任聽。避就擅為出入,除暫一並收禁外,所擬是否有當,理合具詳,呈乞察奪批示施行。再查顧氏譜牒,並無同宗昭穆周親支屬等堪為應繼,照例戶絕財產果無同宗應繼之人,應有所有親女承受。顧忠以危難身經,不敢再任保管之職。經知縣商同二女夫屬,嗣後二女,孰先得子,即以承繼顧全為嗣。現將所有財產,劃分三股,一股提為顧氏祭產,將來由顧全嗣子承受。餘則二女各得其一。俱經各該夫屬允願取結備案,合併陳明,為此俱詳,伏乞照詳施行。」
  冠英看了說:「照這樣詳出去就好。不過薛慧兒的罪名重了一點。」劍秋笑道:「還輕呢,若擬重一點兒,便是絞罪呢。照這樣還是咱們積的陰德。一個女孩子家,起這麼一個隱謀詭計簡直是死有餘辜。所以遇到這種上面,便不能還存起一個憐香惜玉的心來。」冠英不禁笑了,便叫劍秋發房寫去。
  顧忠聽得長壽只擬了一個十等罰,自己外孫女兒倒徒上三年,不免有些不平。便鑽條門路進去,求太太作主。素秋本在二堂背後,暗地裡見過慧兒,長得怪可憐的,因便替他和冠英說了,冠英原有此意,因被劍秋嘲笑這幾句,不好意思親口講去,只叫素秋把他哥子自講。果然太太的話靈。劍秋就把慧兒科了個不應為的重律,處八等罰。把長壽改重了些。比照用毒藥殺人買而未用的例,也徒三年。便裝成宗卷,出祥定案。正是:
  世事但憑反覆手,美人都有愛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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