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
  何祝春查帳釋疑團 沈浣花多情感癡夢

  卻說葉魁出門去後,美雲也便回到秦府。葉太夫人膝下,未免寂寞。因把軟玉、蕊珠接回家來,和瘦春作伴。偏是寶珠的脾氣乖張,自己又不肯住在葉府,卻只早一趟、晚一趟的著人去接,倒惹的葉太夫人生了氣。
  因而沈左襄想了個調停的法子。趁此時候,打發寶珠同了婉香替花占魁夫婦盤柩回蘇。寶珠本不願意,因眉仙也要回姑蘇一行,李冠英本是在署裡吳縣任內,此番因事來杭,現已事畢,仍要回到任去。婉香等因與白素秋睽違已久,趁此也得前去把晤。於是決定於四月初六起行。浣花本來也想同去,忽於前兩日患起病來,是以不克同行。
  屆時,寶珠帶了花農、鋤藥,婉香帶了春妍、笑春,眉仙帶了韻兒、愛兒,僱下兩號大船,一隻裝了花占魁夫婦的棺木,派著幾名家丁照料。秦文因占魁夫婦此去即須營葬,知道寶珠乾不了這些事,當請白劍秋和林冠如兩位同去料理。又重托了李冠英一番。李冠英當下另僱一號船只,一同開往姑蘇。暫且按下。
  卻說沈浣花自從四月初上偶患寒熱,足足過了十幾天,還未痊癒。因眉仙等往蘇州去,未免觸動鄉思,又想起從前的情事,只覺心裡熱潮起落,也說不出有多少的煩惱。他本來是個弱不勝衣的人,哪裡禁得起病豎愁魔和他糾纏,早已消瘦得和秋後菊花一般。
  本來是金有聲看的,偏偏這日金有聲也病了,轉薦出一個何祝春來。蘧仙和祝春本是好友,哪裡有不知道祝春能醫的道理?因為朋友過於知己,轉覺祝春不是個歧黃術的專家,所以從來不去請教。到了此刻,除了金有聲之外,卻也想不出別個靠得住的,就不得不降格相求,便著文兒去請。
  不多時,祝春到來。也不推辭,替浣花細細的診了一回脈。退回花廳上來,坐定,卻不開方,只皺著眉兒,盡自咕嚕嚕的燒那水煙。蘧仙還當他想方子,早把筆硯擺好,研好一堂墨,鋪下一張箋紙。見祝春兀自沉思,不禁轉生疑慮道:「這病敢是凶麼?」祝春笑道:「不是,不是。」蘧仙道:「那麼你裝這些鬼臉兒做什麼?」祝春道:「你要我開方子嗎?拿酒來。」蘧仙道:「你也學了夢庵的瘋相,動不動開口就先是『酒來』,只怕酒鬼轉世也沒有這樣的饞癆。」祝春縮縮脖子,不禁嗤嗤的笑了。因道:「說起華瘋兒,我真恨得有幾口子好好咬。且開了方子,回來告訴你。」蘧仙問他為了什麼,他便只做不理會,拿起筆來,側著頭向那箋上寫方子了。寫完,注上份量,把筆一放道:「吃了包好,快叫撮去。」蘧仙看了一遍,便遞與文兒。因問:「你說夢庵怎麼?」
  祝春喝口茶道:「說來話長。我自從聽了他的鬼話,趕年下鑽進萬豐裡去,誰知白費了半年光景的工夫。」蘧仙道:「敢是一無頭緒?」祝春搖頭道:「頭緒呢,我倒多摸清了,哪裡知道竟是鬼疑心。那文老的作事,實實是個光明磊落的了不得。倒是夢庵,拿了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蘧仙駭異道:「原來如此,倒是可敬。但你又何以見得?」祝春道:「不說明的,但就葉冰山的一筆帳,就正氣得很。他在葉府被抄之後,收上他的京匯銀五萬兩,又收金葉一萬兩,兑合銀四十二萬兩。付過他十二萬多兩的代還各帳,又修理房屋等兩萬多。歷年婚喪嫁娶支用四萬光景,連本連利,還存著三十多萬。若說他有吞沒的心思,怎麼還肯收上帳去?」蘧仙道:「他在那個驚天動地的時候,倒不怕累不寄頓庇匿的干係,公然肯立這一筆帳來,足見仗義。」祝春道:「帳上立的戶名卻是個『信記』,不過我打聽出來,就是葉冰山的,他這『信記』,就是本心上表明信實的意思。」
  蘧仙不禁替寶珠歡喜,倒怪夢庵不該有這些鬼疑心來。因道:「你這些話,可曾對夢庵說明?」祝春道:「我已告訴他過了,我問他怎麼忽然有一番議論?夢庵說,他從金有聲那裡聽到文老的口氣,說葉冰山只交給他五萬銀子,後來倒還替他償十二萬債,卻把葉太夫人裝在壽材裡寄存到他那裡去的二十對金葉子抹煞了不提,還說替冰山賠了七萬,至於那被參了的徐中丞,究竟有多少錢寄存在文老手裡,更是死無對證的了。因此他看不起文老,就處處留心去,覺得文老處處用著手段撈摸人家的家私。」蘧仙不禁好笑,因道:「一個人,凡是起了鬼疑心,便處處覺得人家弄鬼。不過夢庵又怎麼這等清楚那秦葉兩府的事?」祝春道:「他是個鬼,什麼事不留意?面子上看他是瘋,真實正是他的深心作用處呢。閒話少說,我也被他調撥的夠了。白白地鬼混了半年,我到午節,定辭了出來,還干我自己的正經。不替那杞人去憂天了。但是夢庵那個鬼,還總疑心著文老,他說文老如果不包藏禍心,為什麼不改正他的戶名,要立著這個只有天知地知他知我知的『信記』?又說『萬豐』明明是柳夫人的陪嫁,秦府雖添上些資本,也只算是一小半是秦氏公產的,一大半是柳夫人的私產。為什麼一古腦兒加上『公記』兩字?你想這話可不是夢庵的真瘋話嗎?」蘧仙心裡的狐疑,至此早已冰銷雪涣,也就付之一笑。看日已將午,便叫文兒開飯。祝春說有事,把好酒留著,改日再吃,便自去了。
  蘧仙進去,見浣花已將那藥吃了,正熟睡著,便不去驚動,走向冷素馨房裡來。素馨正在用飯,兩口兒便一桌兒吃了,閒談一會。再去看浣花時,已經醒了。蘧仙問他吃了藥,覺得怎樣,浣花搖首兒道:「也不覺什麼,我只是心口悶的厲害,頭昏昏的。睡著便做怪夢。」蘧仙道:「你做什麼夢來?」浣花笑道:「也沒什麼好講的。醒了又模模糊糊的,記不清了。我這會子想,姊姊他們該已到了蘇州,你給我寫封信,去問問他們可好?」蘧仙屈指道:「今兒是四月十五了,他們是城外去拖輪船的,初六動身,初七便該到了。只不知道,寄信去該寄到哪裡?」浣花道:「前兒聽他們說,此番去時,便住在婉姐姐家裡。我家的老屋子,說是租給人家住了,這會子打量著總住在一處。」蘧仙道:「眉姊姊那裡,難道也沒人的了?」浣花道:「我伯父、伯母去世下來,膝下便只有他一個,也和我一樣,不過我當初跟叔父一塊兒住。他跟著伯父,從六歲上到廣東任上去了,我又住到你家來了,所以咱們雖說是姊妹,從小兒不在一處。我伯父當初又和叔父鬧翻過的,彼此雖不曾分家另住,卻只不過存個名色,早已不相聞問。所以眉姊姊當時見了我還認不出來。」蘧仙道:「眉仙此番家去,心裡少不得有許多感觸。我想你兩姊妹都在這兒了,只留一個老家人守著蘇州的產業,終究也不是個長久之策。」浣花聽說,不禁眼圈兒紅了,因道:「我前兒也和姊姊講起,不如把蘇州的產業設個法子,移了這裡來,省得費事。只不過我又癡心妄想,想我翻了船時,我那兄弟或者也遇了救。有一日回到蘇州,倒說咱們兩姊妹都把家產變了這裡來。我叔父只有他這一個孩子,我們可怎麼對得住呢?我今兒睡著,還夢見我弟弟長的和你差不多了,說不定真有這事。所以我要你寫信給我姊姊,叫她留心招尋見瞧,或者早已到了蘇州,也說不定。」蘧仙笑道:「你總拿夢兒來當真。也罷,世間的事,也說不定。我便替你寫封信去叫眉仙酌量就是。」浣花就叫蘧仙拿紙筆來牀前寫,自己一句一句的說著,叫蘧仙照樣寫好了,重又看了一遍,便叫團兒發出去寄。
  看官你想:他那兄弟自翻了舟時,算到如今,已過了七個年頭。論起年紀,若果活著,已經十八歲了,只比浣花小幾個月份。哪裡會想不到家裡,老在外面不回家來?眼見得葬了魚腹,早已變做蟲沙,除非轉過世來,倒是一個六七歲的孩子了。若是不昧前生,或者還能夠回到家裡。你說世間的事,可有這等事?不要說是沒有的了,不過浣花的一種癡念。忽因病裡一番胡夢而起,後來引出許多怪事,真覺得世間上人情變幻,無奇不有,此是後話,暫且擱過一邊。
  再說浣花將那封信寄了出去,蘇杭路近,不消兩日,便到了蘇州花府。此時寶珠等已把花占魁夫婦的棺木,安了窀穸,只算乾還了正經。便和婉香、眉仙,虎丘、山塘的任意閒玩去了。這裡墳台上的一切工程,都是白劍秋和林冠如的責任。兩個帶了家丁,到在墳上結廬住了,監督工程。毋庸細表。
  且說眉仙接到浣花的信,教他設法招尋兄弟,不禁好笑。因把信給寶珠、婉香看。寶珠道:「這從哪裡招去?浣妹妹專有這種癡想。」婉香笑道:「也怪他不得。他想到自己原好好的著,因此想到這一層上。」眉仙道:「我意思,原把家產丟在這裡不動,等再過上幾年再說,橫豎咱們也不急。急便每年到這兒轉一趟,也落得享幾天清福。」寶珠道:「主意也是不錯。我想你那弟弟,若是還在世上,要招尋他容易的很。只要在那報上登一條兒告白就是。」眉仙道:「這告白怎麼樣說呢?」寶珠道:「他叫什麼小名兒?」眉仙道:「他書名是一個『全』字,小名也叫做『全兒』。」寶珠道:「那麼我擬一個稿兒你瞧。」正是:
  祗分推衣憐手足,卻教剪紙召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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