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回 何祝春籠絡守財奴 秦寶珠聽講生公法
卻說秦寶珠在家裡行樂,就賽過一個神仙。再不想到何祝春為他進了萬豐銀號,卻在那裡納悶,賽過做了一個囚犯。
原來陸蓮史和秦文講時,原想派他一個副帳,哪知秦文說副帳的責任重大,非在號裡多年的,怕辦不了。因何祝春是個筆墨朋友,便把他派了個信房,卻把老信房升了上去,補那副帳的缺。祝春本待不去就這一席,因被華夢庵再三慫慂,說信房也是個消息靈通的好機位,那升副帳的老信房,也好常請教他去。還比自家單充副帳強的多了。祝春想想,也有道理,便答應了。
這日進號裡去,那些經理、副帳及各執事人等,知道何祝春是一位名士,便都十分敬重,卻又因是秦文放下來的,又都二分畏忌。何祝春進去了幾天,看看一無頭緒,好不納悶,直到後來慢慢的熟了,才探問出些情形。
原來這一爿字號,本是柳殿翔的,後來給柳夫人做了妝奩,秦府裡又添上些資本,加了個記號,叫做「公記」。這號裡的經理,是從加記之後第三年上進來,如今已二十六年了,這人姓葛,號叫雲伯,便是從前秦府裡帳房葛亮甫的老兄。雖然有了年紀,卻尚好一副精神,生得一張圓臉兒,兩道長眉兒,見了人總是嬉著嘴笑。那兩撇鬍鬚雖不見長,卻早白得和銀子似的,有時遇著一件不中意的事,他那髭須便都根根上豎,一雙黃眼珠子就會放出火光來。因此,號裡的一班伙計替他起個綽號叫做「笑面虎」。秦文因他有點兒才乾,所以非常的信重。一切進出都憑他調度。那葛雲伯也著實交代的過,每年總做些盈餘下來。不過秦府裡取用的錢,也著實不少。方得秦府上的名氣大,葛雲伯的手勢圓。只有存進來的款子,沒有抽出去的戶頭,便把自己的資本都撈了出去,再把人家存款,用上多少,也不妨礙什麼。一爿店號,做到這種地步,不消說是不容易的了。因此沒有一個人不說葛雲伯是秦府裡的功臣。祝春看出雲伯是個愛恭維的,便每見面總拿些高帽子給他戴上。自己寫的信,明明曉得不錯,卻總送給雲伯看過才發出去。沒事的時候,便過去和他閒談。不到幾日工夫,那只笑面虎竟被他降伏了過來。
那一個升做副帳的老信房,叫做夏杰臣,本來好弄筆墨,因此和祝春分外投機。每到晚間,公事畢後,他兩個總在一塊兒喝酒。以上所述那些號中情形,就是從夏杰臣嘴裡得來。這且表明了,不在話下。
卻說盛蘧仙因多日不見祝春,到他家裡訪來,總碰不到,因便喚了文兒,到號裡訪去。這爿銀號,便開在學士街蔣阿喜的繡顧鋪斜對門,因先走這繡顧鋪門口,見那鋪裡正哄著許多人吵鬧。門首、街上都擠滿了人,幾乎走不過去,文兒正喊著讓路。忽背後馬鈴聲響,有人趕將上來,幫著文兒叫讓路。蘧仙看是寶珠的小廝鋤藥,因回頭去看那馬上的人,卻不是別人,正是寶珠。寶珠因望著前面擠著的人,不曾見到蘧仙。蘧仙因叫寶珠道:「三哥往哪兒回來?」寶珠聽說,低下頭來一看是蘧仙,便撲地跳下馬來道:「我正看前面那個人,像個文兒,便估量到大哥在這裡呢。敢是看我來的嗎?」蘧仙道:「我因多日不見祝春,特地到萬豐銀號裡去找他。」寶珠道:「祝春在咱們號裡麼?」蘧仙道:「他進去多天了。」寶珠不懂,蘧仙因把他在號裡做信房的事說了。寶珠駭異道:「怎麼他去乾這種事?」蘧仙道:「說來話長,咱們改日再細細地講。」寶珠不依,定要蘧仙同到府裡講去。蘧仙說是不便,寶珠因邀蘧仙到萬不如軒酒店裡談去。
當下寶珠便把牲口交給鋤藥,自和蘧仙同出學士街口,進了萬不如軒。卻好座上並無他客,兩人檢個座兒坐下。堂倌認得寶珠是從來過門不入的,分外巴結,不待開口,早把好酒好菜供了滿桌。一面又招呼文兒和鋤藥在外面吃酒。這裡寶珠替蘧仙斟上一杯,便問:「祝春何以要去充那信房?」蘧仙欲待不說,心想:拿假話哄人,是生平最不肯做的事,若竟說時,卻從哪裡說起?因道:「祝春的事,且慢慢的告訴你,我先和你講我的事。你我交好,雖則四年了,我卻不曾把我的家事告訴過你。你不怕煩,你喝一杯酒,我講給你聽。」寶珠道:「你府上有什麼事?我和你一個人似的,總該不妨礙什麼。」
蘧仙因放下酒杯,歎口氣道:「不瞞好兄弟說,我自從七歲上先嚴去世,一切家政都是家叔管的。我先母在日,家叔待我先母,是沒得說的,待我又比待我家兄格外好些。人家都說我叔父看待寡嫂孤H,遠比自家妻兒勝上十倍。誰知我先叔先母去世後,家嬸見我已經完姻,便和敝岳說是先嚴遺產逐年下來,早已虧用一空。現在的家用,都是用著先叔的,也用的差不多了,若不趁早各圖自立,將來總有一日山窮水盡。因打定主意,要將住屋賣出錢來。除還了虧空,就此分家。你想,我岳父哪裡好講一個不字,但說我年紀尚小,總要求他照料的話。我嬸母主意已定,誰也挽不過來,於是竟將住屋賣了兩萬塊錢,除還一萬多虧空,其餘分作三股,我那家兄是兼祧長房的,分了兩股,剩下一股來給我。你想,我家當初雖比不上你府上,卻也稱是素封。家母在日,從來不曾聽我家叔說過少什麼錢用,怎麼說一下子便鬧了一個精空?」寶珠呆呆的聽著,因道:「想來裡面總有個緣故。」蘧仙道:「便是呢。當初我母親有了年紀,也不管什麼閒事。我又是一個孩子,哪裡有點兒心角兒想到家務上去?當我母親臨終的時候,還對我說:『只要你守規矩兒,不去花費,咱們家十年二十年還不曾短了什麼。將來成了親,少不得樹大分枝,不說祖宗遺產的話,但我兩老手裡積蓄下來的,也還有十幾萬存在你叔父手裡,將來總是你的。』」寶珠駭異道:「那麼照你老太太這樣講來,有這些在你令叔手裡,怎麼你令嬸太太還講那些話?」蘧仙道:「家庭間要弄起鬼來,哪裡講的盡。照你這句話,我岳父也問過我嬸子,誰知翻出帳來,一筆一筆開的明明白白。我先嚴名下,積存在自己開的莊子上,原有十幾萬。卻那錢莊上,每年總蝕上一兩萬,我家裡的用度又大,單我母親名下,每年支用總有三五千的數目。我先嚴和先慈的兩筆喪葬費也開上了一萬有奇。我的完姻之費,還說是借進人家的錢來用呢。」寶珠不禁拍案道:「這個不消說竟是早先有心欺侮你娘兒老小罷了。但是府上總有些田產,難道也好獨吞了去不成?」蘧仙道:「豈敢呢。田房產業,果然是有的,但是張張契據都是我叔父的名字,並且還有許多我不知道的。便知道的,我也還不出畝份糧戶,絲毫沒得憑據。所以我岳父本想替我打官司來,我想,一乘土牛早已經入水,還有什麼好撈摸的?多惹一番氣惱又何苦來?索性連分給我的賣了屋子的錢也一個不要,一口氣搬了出來。把我母親給我內人的那些金珠首飾變了萬巴塊錢。花了一半,賣了這所待藏園,也還將就到了如今。不過回想過來,還幸而我母親在日,有這些給我內人,內人又還落落大方。若不然呢,那時分家出來可不便難死了我。」寶珠點頭太息,乾了杯酒道:「家庭間竟有這種怪事,真是聞所未聞。」
蘧仙道:「正多著呢。你不看你婉香夫人和我媚香,可不都是吃了叔子嬸子的方來。這都是咱們小時候不留心到家務上去的毛病,所以一到父母去世,家政落了人家手裡,便一點兒也沒些知覺,任人擺弄著自己,還只道是應享的癡福呢。不說別個,只怕你也少不得有我過來的一日。」蘧仙說時,寶珠只把唇兒擱在酒杯子上,眼睜睜的看著蘧仙的臉,不禁出神。半晌笑道:「承你的情想到我身上,不過我們家叔不至於此。」蘧仙道:「何以見得?」寶珠道:「情理上和平日的行為上看來,斷沒有這種心思。況且,我家累世下來沒有分過家的事,便是分了,我也決和你一樣,不要他們分給我一個錢,並且我生平最厭惡的是錢,我要這種腌臢東西來幹什麼?」蘧仙笑道:「這種孩子話,現在還講得,這怕你令堂百年之後,便要你講也講不出這種寬心話來了。你如今自然。你試和你四位嫂子到西湖裡去住上一兩個月,不許家裡送衣食過來,大家身邊又不許帶錢,又不許你們帳房裡去開支,我問你們幾口子可是神仙,能夠寒不添衣,饑不進食的嗎?」寶珠不禁笑了起來道:「不和你講這些死話,還是說正經的。到底為什麼祝春到咱們號裡去,充那信房?」蘧仙道:「你不愛聽我這些話,也就不必講了。」說罷便歸自己飲酒起來,還遜著寶珠也吃。
寶珠哪裡忍得住?早已沒口子的尖著叫:「好哥哥,不要嘔我,快和我說了。你不說,我便打今兒起一輩子不和你吃酒。」蘧仙見他純是小孩子氣,知道講了真話,反掃了他的雅興,因扯個謊道:「祝春因為自己想開個店號,又苦沒得經驗,所以投身入去,學點子生意上的經絡。」寶珠笑道:「好、好、好!你們這班人真的做過了官,便換了一副腸子,一心只想發財,只怕都害了個銅錢病呢。好好的人不要做,倒去學做錢鬼,回來我見著祝春,總得狠狠罵上他幾句,出出我的穢氣。好哥哥,你不要往號裡去,仔細身上惹了銅臭,吃了我嫂子和浣妹妹的嫌憎。」說著笑個不了。正是:
豔福算來消不盡,鑄愁何苦覓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