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病寶珠對鏡惜芳姿 俏麗雲登山聽松籟
卻說柳夫人見寶珠瘋了,正大哭著。寶珠猛然見哭的是柳夫人,因低問裊煙道:「這大的喜事太太怕不知道嗎,怎哭著?」裊煙見他略清些,又往常聽人說,一個人狂喜過度,定是偏了心。只一嚇便嚇轉來了。因道:「爺不知道,花小姐嫁了,所以太太哭著呢!」寶珠一驚道:「嚇!原來嫁了,不是嫁我。」裊煙啐了一口。寶珠一想,當是丫頭們傳誤的,便自覺慚愧,也哭起來。柳夫人見他也哭,因道:「你怎便瘋了?」寶珠紅了臉,講不出來。柳夫人道:「你姐姐給了你,你便喜也不致狂到這樣,你瘋了教我怎樣?」寶珠低了頭。柳夫人又道:「我不打緊,你三老爺知道,可又不擇了興,你可怎樣對付得你姐姐住。」此時寶珠心已清了,聽這話又明明是真的,心裡歡喜,便又露了笑影,又紅了臉。柳夫人見他低著頭,一句話也沒有了,知道醒了過來。因又氣又好笑,也不多講,便自放心歸院去了。這寶珠又把從頭的話細想一遍,又有些疑惑起來,見裊煙坐在旁邊,因扯他的手道:「好姐姐,你告訴我究竟是怎麼樣的?」裊煙道:「我不和爺講,回來爺又瘋了,我可是嚇不起的。」寶珠笑道:「我哪裡瘋來,我不過一時高興忘了形了,你告訴我也好安了我的心。」裊煙笑一笑道:「我問爺,果然婉小姐許給你了,你有什麼好處?」寶珠笑道:「講好處多呢,你明兒瞧著就是。」裊煙拿指頭向他臉上一抹道:「可不臊死人呢?」寶珠嗤嗤地笑將起來。扯著裊煙的手道:「為什麼臊的呢?」裊煙笑著一甩手道:「不瘋吧,這會子總算病好了,也不將養會子,爺向鏡子裡照照去,可還像個人呢。」寶珠不信,因走到著衣鏡邊,晴煙把鏡袱去了。寶珠一照,詫異道:「這敢便是我嗎?」晴煙一笑,裊煙也走過來。寶珠見自己臉兒早憔悴到十分了,只兩彎眉兒綠的分外可憐,雖是笑著還是顰態,把裊煙並肩兒一坐,只覺自己黃瘦了好些。忽掉下淚來道:「我已這樣,不知我姊姊還比我憔悴到那麼地步呢?」裊煙道:「他倒早好了呢,你病得這個樣兒不早將養好,明兒給他見了可不又叫他傷心嗎!」寶珠點首,因便走開來,晴煙仍將鏡袱遮好,見寶珠睡去,便來替他蓋好了,讓裊煙陪著,自己歸自己睡去不提。
且說秦文自那日回來,氣急痰喘,一日重似一日。秦瓊原帶回來了,因見寶珠已授了編修,秦瓊還只是個廕生,心裡頗不受用。因在湖南時候,便給他保了個理藩院主事。眼下部文轉了,便打十一月初一著秦瓊進京供職去了。自己原請了兩個月病假回來,看看限期將滿,病尚未好,朝廷又不准乞休,只得再請展假。又因秦珍和寶珠兩個開春都要進京供職去的,便打算把寶珠在年內迎娶了,又省耽挨時日。因請柳夫人來,把這個意思講了。柳夫人卻合著自己主見,便一口說好。秦文因喊漱芳代寫一封書子給花占魁,把誤定下兩邊親事要他隨和過去的話講了。漱芳順著秦文的話寫了稿子,送秦文看了,秦文點首兒。便教發書啟,叫白劍秋寄去。秦文因向漱芳道:「親家太太可在府裡嗎,舅爺高升了,你可知道?」漱芳道:「是呢,家太太還是八月間進京去的。」秦文道:「令兄在京的時候和我講,他心裡極想放出來,所以不望打詹事府轉去,和我商量才得由編修升了都察院的巡御史,照這樣好好的年巴便好放出來了,這便宜多了。像我當初才費事,由編修遷了詹事府右中允,再由右中允升翰林院侍讀又遷到國子監祭酒,我滿擬放出來了,哪知道倒升了內閣學士,又遷到禮部裡去混了幾年,才攪到一個左都御史,遷了刑部,到這會子才放出來。從頭一算,已四十多年了,頭到白了還不能告歸,所以我說做京官不如做外官自在的多呢。」漱芳稱是,坐了一會,便退了出來。聽秦文又在裡面氣喘了,心裡很不受用,怕秦文有甚長短,秦瓊便沒人約束了。回到自己院子裡,納悶了一會。忽丫頭們傳進一封京信來,拆開看是白素秋寄來的。看了一遍,才知李冠英由庶吉士升了內閣中書,但放了外府同知,此刻攪了個江蘇吳縣的署缺,到任去了。心裡替素秋歡喜,便放下書子,順步到東花園來,想和軟玉談談。進了園子到鏡鑒來,可巧軟玉到綠夢庵蕊珠那裡去了。漱芳因便到綠夢庵來,進門見芭蕉樹下睡著兩隻白鶴,蕊珠靠在欄杆上手裡拿瓜子殼子打他,見漱芳來,因笑道:「難得呢,怎麼兩天不來看我,險些兒悶死了呢。」漱芳笑說:「因老爺病著要服侍,所以不得空兒。」蕊珠笑道:「怪道人都說你是好媳婦兒。」漱芳笑道:「你也不用嘲笑我,你也是即補的媳婦兒。」蕊珠紅了臉道:「姊姊怎麼眼下便都是滿口官話,又是什麼即補即用的,滿口嚼著。」漱芳也笑道:「我剛聽老爺背了許多履歷,又素秋姊姊信來,便覺聽熟了,也隨口講講。」蕊珠隨把手裡的玫瑰瓜子分給漱芳吃,漱芳接了,笑問道:「這是姑蘇的水炒,你哪裡來的?」蕊珠紅了臉道:「偷來的呢!」漱芳道:「是寶珠送你的呢!」蕊珠啐了一口,漱芳笑道:「還強嘴呢,這可不是顧眉仙送來給寶兄弟的?」蕊珠一笑道:「誰講?我吃這個還是婉姊姊前兒送我的,你要取笑我我還有好東西不給你了。」漱芳笑道:「我搜去!」說著便走進房去,蕊珠也跟了進來。漱芳向兆台上一看,沒有,把抽屜抽開一看,也沒有。因見玻璃櫥裡擺著一串洋錫罐子。因笑道:「有了。」便過來拿。蕊珠笑著攔住了,說你不告饒,我定不給你。漱芳笑道:「你叫我告什麼饒!」蕊珠道:「你可還講不講是他的呢?」漱芳道:「他是誰,我還不知道呢!」蕊珠道:「你還講尖酸話兒嗎!」說著紅了臉,向他兩肋下撓去。漱芳笑的軟坐到美人榻上,蕊珠也笑著。忽牀裡面有人笑罵道:「造反了,我好好的睡一會兒也不容我。」漱芳回頭看是軟玉,掀著帳子直下地來。漱芳笑道:「怎麼大白晝跑這裡來睡,敢昨晚子夢裡又和寶兄弟玩去沒睡覺嗎?」軟玉啐了一口道:「你倒昨晚子做夢和瓊二哥玩去呢!」漱芳紅臉道:「扯你的臊,一個姑娘家也知道什玩。」軟玉也紅了臉道:「我本來不知道你們怎麼玩,還是你講來,我也不知道玩字指什麼的。」漱芳笑道:「你說我這玩字指什麼的?」軟玉佯嗔道:「我不知道,你問自己去。」漱芳也便笑笑,不叮下去。因將著蕊珠的手向軟玉道:「睡什麼,咱們同往美姐姐那裡玩玩去。」軟玉點點首兒,便整整鬢髮,向鏡屏裡照一照,見頰上印了些枕痕,因拿指頭兒¥了¥,同著出來。望見寶珠身邊的裊煙手裡拿著個紙條兒走來,見三人來了,因站住了道:「剛我看二奶奶去,說在這裡。爺喊我往舊院子裡去請美小姐和麗小姐去,哪知道我幾天沒去,那園裡的人都搬到這裡來了。」漱芳笑道:「是呢,為那邊只軟小姐兩位住著冷靜,所以都搬過來了,你敢沒找到大小姐嗎?」裊煙道:「我不知道住在哪幾所院子裡?」漱芳因指道:「茜小姐住的這邊石聽琴室,綺小姐住石林仙館。美小姐住小凌波榭,麗小姐住暗香堂後面的小羅浮仙館。」裊煙應著道:「這幾天把我這位小太爺悶死了,說好像落了孤老院似的,也沒有一個姐姐妹妹看他去。這邊又不能來,怕三老爺知道要講他,氣得很。寫這個條子叫一房一房的送去請他們看。」漱芳接來看,見寫著些寂寞孤零苦惱的話頭。因笑給軟玉看看,軟玉付之一笑。漱芳把條子還裊煙道:「你講去,說日子快當呢,回來少不得有他的好姐姐好妹妹成日的伴著他呢。」裊煙望著軟玉一笑,蕊珠早低了頭。軟玉見裊煙去了,因笑道:「二嫂子這話倒有點兒像是氣寶珠,幸而你是他的嫂子,不然人還當你拈。」說著,止住了不說。漱芳啐了一口罵道:「倒把我臊死了呢,拈什麼來嚇,你和誰拈去,便要拈這會子也早呢。」軟玉笑著早先走了。漱芳將著蕊珠跟來,一路笑說著,打沿山走廊繞到小羅浮仙館,見前後有幾十棵梅花,多已開得和雪似的。石筍邊有一隻老鶴在苔階踱圈兒,唳著,見三人來了,側著眼睛來看。蕊珠拿帕子甩他一下,那鶴拍著翅膀逃去,亂叫。裡面暖簾一動,將手兒走出兩個丫頭,看時是美雲身邊的秋>、碧桃。因道:「你小姐也在裡面嗎?」秋>道:「剛在這裡,這會子和二小姐、三小姐到山上玩去了。」漱芳因攜著軟玉蕊珠打梅花下循山游廊走去,走上麝雪亭。見寶珠寫的「百花頭上」四字已榜著了。凴欄望下去,那梅花和潮一般擁著。忽見下面走廊上一個人打梅花隙裡露一個影兒,見是戴紫金冠的,當是寶珠,便把帕子打一個結子打下去,卻兜在梅花枝上,那花片落了他滿頭滿身。那人昂起頭來一看,原來是賽兒,三人都笑了起來。賽兒見三人站在百花頭上對他笑,才知是拿物事打他的。因道:「怎麼,你們打我嗎?」漱芳笑道:「我那帕子兜在樹上了,好姐兒給弄下來還我。」賽兒仰面,見帕子果然掛在梅花枝上。因進屋子裡去,找了個長雞毛帚兒來,倒轉頭用桿子去撩卻撩不著,便站到石凳上去一撩,那帕兒和些花瓣兒照臉打將下來,險些跌,三人在上面笑著。他便丟下雞毛帚子一氣跑上來,一頭撞在軟玉懷裡,說你打我嗎?軟玉笑道:「這可冤人呢,你嬸娘打你的,怎麼做我不著。」漱芳早趁勢兒把帕子向他手裡奪來,望上面峭壁游廊上逃去,賽兒來追。漱芳急急走上一覽亭,笑著軟坐倒了,接腳賽兒和軟玉、蕊珠也來了。賽兒又來奪帕子,漱芳不肯,軟玉卻把賽兒一把抱住,說:「你怎麼撞我,我心痛了。」賽兒笑掙著不理。軟玉把他挾的死緊,口裡要他告饒。漱芳卻站得遠遠的一手把個帕子展開來,擰著引他道:「在呢,你拿得去嗎?」剛笑著,忽一陣風來,漱芳擰得不牢,那帕子和放風箏似的吹了去了,大家都笑起來。賽兒拍手稱快道:「好嚇!天也不容這勞什子呢。」漱芳看那帕子悠悠蕩蕩飄墜下去,不知掉在哪裡去了。因笑著和賽兒、軟玉、蕊珠四下望了望,見夕陽斜照著,只半城的人家有陽光照著。因道:「寶兄弟前兒詠這裡的詩,有意思呢!那『一線長江千里白,半城斜日萬家黃。』兩句倒確切呢。」賽兒點首。便和三人從那後面走那游廊下來,早聽見一片的波濤聲,再走下幾步,便見幾百株鬆樹成了一叢林子。這游廊盤旋下來,便穿到鬆林裡去,彎彎曲曲多是紅欄杆子的走廊。接著中間一座四方亭子榜著「巢雲」兩字,進裡面有些杯盤狼藉著。麗雲的兩個丫頭小紅、小翠在那裡收拾。軟玉因問:「他們哪裡去了?」小翠向後面窗外指道:「在那裡呢!」四人同走出來。見美雲、麗雲、綺雲三個正打那面游廊轉彎抹角走來,兩邊迎著。麗雲笑道:「怎麼,你們嬌怯怯的,今兒也上這高山來。」蕊珠笑道:「我早走的腳跟兒痛了,你們怎不賞梅花,卻這裡來喝西北風。」美雲笑道:「我也這樣說,麗妹妹天天對著梅花,看厭了,倒來聽這濤聲。」剛說著,早一陣大風,那滿林的鬆樹虎也似的吼將起來,把各人的衣袂都吹起來。賽兒等都捧著臉說,好很的風,只麗雲一個仍瀟瀟灑灑迎著風走去。還說有趣。眾人便在巢雲亭坐了會兒,下山去小羅浮仙館裡暖酒賞梅去了。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小病不須嫌寂寞,美人隨在見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