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俏丫環妙語止傷心 好姊妹分襟齊下淚

  卻說春妍扶婉香起來,婉香早立腳不住,全掛子靠在春妍肩上,春妍也站不住,便軟坐倒了,險些兒跌。因道:「小姐何苦來,橫豎見了寶珠,也沒話好講,多哭一會兒,什麼事呢。」婉香想也不錯,便點首道:「不去吧!」便仍睡下,春妍替他蓋好。因喊海棠睡去,說我陪著呢,海棠應著出去了。春妍見婉香朝裡牀睡了淌淚,自己又想不出話來勸他,便陪著坐一會兒。看看婉香睡熟了,便悄悄走到後房來。忽海棠進來道:「姊姊可知,這會兒三爺鬧的凶呢!剛要自己碰死了呢!」春妍皺眉道:「這太不成話,被人傳出去,叫俺小姐還活得了嗎?」海棠道:「也是太太不好,忽然一下子要給他定葉家的兩位小姐,他便說不要做人了。」春妍道:「你陪小姐睡著,我去問寶珠來。」說著,便拿個風燈,逕走往寶珠院子裡來。一進門,見寶珠正哭著。晴煙、裊煙圍著勸他。春妍一肚子好氣,走近來道:「三爺為什麼哭著,是哭的什麼事?」寶珠見是春妍,因道:「春妍姐,你難道還不知我的心嗎!」春妍道:「我知道爺的心,只是姊妹講的來,一時說要別過了。果然是捨不得,但是一個人,誰沒得家鄉,回去也是正理,不瞧別個,便如大奶奶二奶奶,都是府裡的人了,也要家去幾天,況是咱們小姐。」寶珠哭道:「他比不得,我怕從此散了,便沒得再聚的日子。」春妍道:「爺只顧哭,不知道人家不說是姊妹講的來,還當有什麼意思。照爺這樣,還是爺要死在咱們小姐跟前,還是要咱們小姐死在爺跟前。」寶珠道:「死也值得,只是我不敢先死。」春妍道:「是呢!這裡太太只有爺一個,死便不孝。爺又新蒙聖上擢取了,現在賞假三月,仍要進京聽用的,死便不忠。今兒太太既給爺定了葉府兩位小姐,不知道爺死了,叫那兩位怎麼個了局,這便不情。爺既知和咱們小姐因講得來不忍別去,說以死相送的話是從來沒有的。爺死了倒落得旁人議論,把一個醜名兒給咱們小姐虛生了,這便不義。爺果然要死,也是爺自己歡喜的,我也不用勸,便勸也不理。只請問爺是什麼一個名目。」寶珠頓住了嘴,因道:「依你怎麼說?」春妍道:「也沒怎麼說,人生聚散,是在所不免的。前兒聚的時候不知道今兒散,今兒散了安知後日不聚。即散了不復再聚也是前定的緣分,況世間無不散的筵席。眼前雖姊姊妹妹的一淘兒的伴著,哪一個姊姊妹妹爺講不來,明兒也不少得漸漸散去,爺又哪一個姊姊妹妹捨得別去。倘多和咱們小姐一樣問爺一個兒,有幾回好死,爺既肯為姊姊妹妹死的,瑣小姐也是爺的好姊姊,怎麼他嫁了爺不死?菊小姐也是爺的好姊姊,怎麼他嫁了爺又不死?素小姐許了婿家,爺又不死。單為咱們小姐,便這麼傷心病狂起來,可不是害咱們小姐嗎!若說是爺和咱們小姐聚的長了,所以和瑣小姐他們的情分不同,那請問爺,爺和美小姐從生下地一輩子聚下來的,明兒美小姐嫁,爺又怎樣?」寶珠被他問住了,一句話也講不出,連哭也哭不出了。春妍冷笑了一聲,便自想走。寶珠一把扯住道:「照這樣說,你是怪了我嗎?」春妍道:「我哪敢怪爺!」寶珠道:「姊姊呢?」春妍道:「那我不知道他心裡,只我看的爺太不顧人了。」寶珠道:「我哪裡肯不顧他,只我禁不住傷心罷了。我到這地步,也沒別望,可能請他來和我講一句話兒。」春妍道:「爺和小姐講得的,便和我也講得,我聽的入耳,便小姐也聽的入耳。爺要講什麼,只和我講。問什麼,便問我。」寶珠被他這樣一說,倒紅了臉,低下頭去,半晌道:「我待問他怎麼樣主見,家去了怎樣?」春妍道:「主見,想也沒什麼,爺怎麼樣個主見,便是小姐也怎樣個主見。家去了怎樣,爺也想得到,定要我講什麼?」寶珠道:「我想他好好的嫁去,忘了我。」春妍道:「嫁是該派,不嫁也是該派。忘是該派,不忘也是該派。」寶珠道:「是了,這話便傷我的心,他嫁,我果然傷心。他不嫁,我更傷心。他忘了我,我該傷心。他不忘我,我更自傷心。我情願他忘了我,我也忘了他。」春妍道:「這便是,但也由不得自己作主。總之,爺譬如當初不見咱們小姐,咱小姐譬如當初也不見爺。」寶珠道:「姊姊,你替我講去,說他只當我死了,我也只當他死了吧!」春妍暗道:「嚇!他這話分明是自甘心另娶,叫小姐嫁去了,只是小姐未必如他的心。」因道:「爺這是真心話嗎?」寶珠哭了。春妍又暗道:「原來是傷心話,這也不去管他,只是日後這兩人不知怎生了局。一個不娶,一個不嫁,是料定了。歸根怎樣呢?」想到這裡,掉下淚來,忽又恨寶珠,既有這心何不極早求親,可見也是沒心腸的,因寶珠來扯住他的手哭,便灑脫了手,冷笑道:「這會子哭什麼用,不如將息些吧,時候遲了,我有我的事去。」說著,便自走了。這裡寶珠還哭著,裊煙勸道:「爺何苦來,一輩子拿熱心腸待人,到頭反叫人見怪,不瞧春妍的尖酸話兒麼,他和他小姐是一個鼻孔子出氣的,可知他小姐為著自己的名節,還怪爺哭的不是,爺為他不要命了,知道人肯不肯為爺也這樣。倘他也和爺一樣的念頭,他還顧什麼眼前日後嗎。」寶珠聽了,怪不受用,便歎口氣道:「罷!罷!聽天由命吧!」裊煙道:「這四個字才確切呢,可知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何況人也不去早謀呢?」寶珠聽他這話,宛然和春妍一付聲氣。因道:「呀姐姐,你也怪我不早嗎?我哪裡知道這不測的風雲呢。」說著又道:「罷!罷!早知今日,悔不當初。我也和紅樓夢上的晴雯一樣,追悔不及,還說什麼!」說著便躺下睡去。裊煙替他蓋好了被,聽寶珠在枕上飲泣一會,便像睡熟了,因看看他果然睡熟了,自己便也睡了。
  次日醒來,見寶珠卻自醒著在那裡哭。裊煙道:「爺還哭得嗎?不瞧這兩個眼圈兒,這樣腫得桃子似的,回來什樣能見人去呢。」寶珠道:「我還要見誰來呢。」裊煙暗暗疼他,心裡怪婉香沒用,便聽他嬸子挾制,又因春妍數說了寶珠一頓,心裡更氣不服。想寶珠果然糊涂,婉香也不聰明。既到這個地步,便一個不嫁,一個不娶,也算不得有情,又況沒得名目,因也和寶珠講些正理的說話道:「太太今兒替你納葉家的彩,你便順你太太的意見吧。」寶珠咬牙不肯,說:「我若這樣,便我負了婉姊姊。又況擺他在面前,做這事給他看了,可不要活活的氣死了他。」裊煙道:「爺專拿自己想別家去,歸根還是要婉小姐死還是要婉小姐活?」寶珠道:「我哪肯叫他死呢?」裊煙道:「可原來爺只樣死纏著他,他不死在爺手裡,便家去可能活嗎,不哭死也病死了。不如索性趁太太這個舉動,給他瞧著,使他冷了心,把爺怪到了兜底倒是個好主意。」寶珠道:「他怪了我,他便忘了我,果然是好,只我便定了葉家這門親,我終究不娶,要強我娶,我便死。只是他因這個怪我,我終究也是個虛坐呢?倒叫我留一個薄倖的名兒,給天下後來人唾罵呢。」裊煙便冷笑道:「爺原來是個貪虛名兒的,爺不娶敢是算義嗎。爺叫他不能嫁敢能算節嗎。歸根爺怕虛坐一個薄倖名兒。眼下還只有婉小姐一個,瞧不起你。日後的話也怕沒人知道這節事兒。那婉小姐許了不嫁,怕沒人議論嗎?爺不肯自己擔一個薄倖的名兒,倒小姐坐了一個不貞的名兒嗎?爺怕婉小姐一人瞧不起自己,便不怕婉小姐遭千萬人議論。爺這個心我真不解。照這樣看,人說爺是最有情的,我看也不見得。況今兒定葉府的小姐,原不過給他瞧著,使他冷心。太太也是這個主見,生怕兩個有甚長短,鬧出事兒,爺便依我這個話,好歹日後娶不娶仍在爺,旁人又不能強爺的。況且爺本該不能負了軟小姐和蕊小姐,爺想去,而今幸是婉小姐原清清白白的好出嫁去,不算爺誤了他。這會子爺為著婉小姐要死,便不提這親事,也還要死兩個呢!倒不如定了,也教人有個名目。」寶珠漲紅了臉,低下頭,一句話也沒得了。因恨道:「偏我不早死,要到這地步,活著又傷心,死了又不能。罷!罷!聽你們布擺去。我從此便蒙住良心做人了吧!」裊煙見他想通了,便放下了心,抽空兒告訴柳夫人去,把寶珠已講明白,盡向葉府締捆,好給婉香冷心的話講了。柳夫人認為不謬,便選了本月十二,給寶珠締了葉府的姻。軟玉、蕊珠便移住東花園迴避去。這裡婉香這番舉動,倒反歡喜,心裡但求寶珠忘了自己,那便自己的死活,不干寶珠事。滿擬回家,不等婿家來聘,便尋點口角自盡了也省得被別人議論。主意定了,待寶珠締姻過後,次日便向柳夫人辭行。柳夫人見他一點沒悲傷的樣兒,心裡頗為得計。因見他兩眼還紅腫著,又分外起了一種憐惜的意思。自恨不早求親,放著好好的女孩子倒給別家做媳婦去。想到這裡,又氣他叔子花占魁起來。又見婉香兀自依依膝下,不覺傷感起來。又挽留了一夕,和他講了許多出去做媳婦的道理。婉香哪裡還聽得這些話,早又傷心痛哭起來。柳夫人知道他傷心,怕哭壞了他,不便多講。婉香初來,原和柳夫人一房睡的。這夜,柳夫人要他同睡,婉香依了。等柳夫人睡熟了,將前年花朝來的時候想起,一件一件打心上輪過。覺得寶珠先和自己客氣,後來漸漸和自己親熱起來,又處處的憐惜著自己,再件件關切著自己,後來又分外親密起來。自己又怎樣和他惱。想到這個惱字,猛回過念來道,早知和他沒幾天好,就該和他惱的,忽又想好也從今罷了,惱也從今罷了,算這三年做了一世人,打明兒起算又是一世人,難道後世人還把前世的事也追悔去不成。想著安了安心,便也睡熟了。到次日起來,柳夫人吩咐,備下一席離筵與他餞別。又替他把菊儂、瑣琴、素秋都請了來,袁夫人、漱芳、藕香、美雲等也都在座,只軟玉、蕊珠因寶珠在座不便過來,坐次,大家各敬婉香一杯,婉香飲了。寶珠又斟一杯敬他,婉香怕他有意思在裡面,便不肯吃。寶珠掩淚道:「姐姐,你不吃這杯子,你的心裡下得去嗎!怕姐姐去後,莫說我能不能再和姐姐把盞,便怕這杯子也不能再沾著你的嘴唇兒了。」說著,那淚珠兒撲朔朔地掉在杯子裡去。婉香也是傷心,便接來對飲,對掉著淚。剩了半杯又加滿了,送與寶珠道:「昨兒沒敬喜酒,請乾這一杯吧!」寶珠聽說,忍不住淚如雨下,一口把酒飲乾了。眾人見他兩個飲著淚酒,也都替他傷感。往常麗雲總要取笑,今兒也惻然了。因對婉香道:「姐姐不記得,前兒弔落花詩,有『初見已鐘今日恨,重逢難訴隔年情』兩句。不道今兒做了讖語。」婉香點首淚下。原來麗雲,以先常聽見柳夫人口氣,是定把婉香嫁給寶珠的,所以總拿他兩個開心,別個也便不這樣玩去。此時見他兩人赤緊的要分散了,倒反比眾人分外著的傷心。那賽兒是向道婉香好的,又是孩子赤心。藕香極相契婉香的,這會子要走了,席間哪一個兒不傷感下淚,自不怪寶珠了。那春妍和海棠原是婉香帶來的,這會要別去,他們也有姊妹們餞行,少不得也有一番傷感。一時間外面回說,轎馬都齊備了。婉香便向各人拜辭,早已淚濕幾人衣袂。又向東花園來給軟玉、蕊珠告辭,又是一番悲痛。婉香打東花園轉來,一干人便送到南正院來。不知婉香還能留否,且聽下回分解。正是:
  無可奈何花落去,不如歸去鳥空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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