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得月樓台良宵聞笛 集詞牌令秋字飛觴

  卻說寶珠進來,先到留餘春山房一轉,見軟玉不在,問丫頭們,才知道還是午間和蕊珠跟柳夫人出城,望葉太夫人去了,便到惜紅軒來。婉香也不在屋裡,說往得月樓台菊儂那裡去了。寶珠見天色將晚,便趁著晚光走下山坡,打一直游廊上,到得月樓台來,見臨水卷篷點了琉璃串子燈,映著波光,就像幾條金蛇,在水面上攢動似的,便打後面走廊繞轉去,到水閣上,見面水的六扇文窗一齊開著,捲起一帶湘簾。婉香和菊儂兩個,都穿著白羅衫兒,伏在欄杆上看水裡的月子影兒。寶珠換近來看,婉香見是他,因笑道:「你又逃學出來了?」寶珠嗤的一笑,便依著婉香,靠在欄杆上,看那月影子,像是一個玉鉤兒在水裡浸著。恰襯出碧藍的天,晃明的星,幾點紅燈影兒,那水便是鏡子一般,沒一點兒波瀾。菊儂手裡拿著柄紈扇兒,在身邊搖著。寶珠要來看,卻一個字也沒得,因道:「倒也清脫得很,省得把那些墨漬灑著,污了眼睛。」菊儂道:「我正要請你畫呢。什麼便推得這樣乾淨。」寶珠連連退還他道:「我不敢領教。」婉香在傍一笑,寶珠回轉頭去看他,菊儂也嗤的一笑,寶珠不懂起來,因問:「笑什麼?」菊儂叫婉香不告訴他,婉香便只是笑著不語。寶珠連道:「好姊姊告訴我,也給我笑笑。」婉香道:「你自己向鏡子裡照去。」寶珠便走到鏡屏邊一看,見紫金冠的絨球上,綴著一顆火,忙用帕子去抹,那火便掉下來,綴在衣袖上。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個螢火蟲兒,剛伸手去捉,那螢火便飛起來。寶珠用帕子去甩,卻飛到窗口去了。菊儂順手用扇子一撲,卻好掉在婉香肩上,寶珠忙在那裡叫道:「嚇,姐姐,螢火兒在你肩上了,看到耳朵裡去,要吃腦子的呢。」婉香回頭,見果然在肩上閃著。剛要拿帕子去擋,寶珠早過來替他捉在手裡,向池子上撩去。那螢火卻飛起小翅膀兒,停在一朵半謝的白荷花心兒上,一閃一熠的亮著。寶珠笑道:「這正是,清世界有幾人見呢。」婉香笑了笑道:「你文章有這樣熟便好了。」寶珠道:「怎麼姊姊也說出這樣的迂話來,這個只有那位女學究講講的,你幾會見古來的美人講過這些迂話來。」剛說著,忽菊儂一笑。寶珠一回頭,見陸瑣琴站在背後聽他,見寶珠回過頭來,他便一笑。寶珠連連作揖道:「好姐姐,你不聽這話,我是放屁呢。」菊儂在傍笑道:「這算什麼樣兒,敢是你在二哥子那裡學來的。」瑣琴一笑道:「敢是他二哥子和你姊姊這樣來,怪道人都說他怕漱芳妹妹呢。」婉香也聽了好笑。忽寶珠道:「我現在難得和你們一塊兒玩,今晚這好天氣,咱們何不就在這裡,請姐姐妹妹,都來喝杯酒兒。可不要辜負了這好秋色。」三人說:「好。」寶珠便道:「我寫條子請去。」說著,便到書桌子上寫去,眾人看他寫道:
  芳樽久空,秋思殊滿,畫閣臨水,綺窗盡開,月鈞倒映,荷風吹香,凴欄小立,飄飄乎欲仙矣。良夜景物,不敢獨居,如有願來共之。菊儂手訂。
  瑣琴笑道:「這個還是算散文,還是算駢體。」寶珠笑道:「管他呢,通便了,你要講駢文,明兒我做一篇你瞧,怕不嚇短了你的脖子。」婉香、菊儂都笑起來,便把這箋字,叫一處一處的送去看,說:「軟小姐和蕊小姐倘回來了,也請過來,太太高興,也去請一聲兒。」丫頭們答應去了,寶珠便叫把茶几搬幾張出來,擺在欄杆邊,一字兒擺了四張茶几,八張桌子,後面又擺了一排,都面著水,又叫每張茶几上,擺兩副杯箸,一架十景攢盒,因向三人道:「咱們今兒不依次坐,只把首兩座空了,留與兩位太太坐以外,便誰先來,誰坐。菊儂是主人,要一坐一坐的退讓下去,二姊姊先來,坐在第三位,我坐第四位,瑣姊姊坐第五位,菊姊姊先坐了第六位,等有人來,再坐下去。」剛說著,白素秋來了,接著美雲、綺雲也來,便依次坐定,素秋笑道:「這排場倒像看戲。」寶珠拍手道:「阿嚇,我忘了,快喊春聲館女孩子,到對面橋亭上坐著伺候去。」看這邊簷口的燈點起了,便吹起笛子來,要吹一拍停一拍的,不許連並吹下去。」丫頭們去吩咐了。一時見那橋亭上四面掛出累累的紅燈來,知道伺候著了,卻好藕香、麗雲、茜雲、賽兒都來了。寶珠便叫依次坐下,因問:「太太可回來了沒有?」麗雲道:「回來了,太太和軟姊姊他們便來。」正說著,見左首臨水走廊上,遠遠的來了幾對風燈,那火倒映在水裡,上下兩點,漸漸的移近來,到柳蔭叢裡,便不見了。一時,見許多丫頭們喧笑聲近來。見柳夫人攜著軟玉,軟玉攜著蕊珠,漱芳扶著袁夫人,一串兒進來。大家便一齊站起來,排了五個位子,讓他們坐。柳夫人便和軟玉同坐了一張茶几。袁夫人和蕊珠同坐了一張。漱芳便來和婉香坐了。各丫頭斟上酒來。柳夫人笑道:「今兒天氣倒好,你們這樣一個排場,打算怎樣玩法。」寶珠笑道:「且請太太乾一杯兒再講。」柳夫人便乾了,大家陪飲一杯。寶珠道:「咱們今兒共是十六個人,便可以好好的行個令兒。」眾人問:「什麼令?」寶珠道:「便我起令,有不准者,無論是誰,概罰三杯。」賽兒坐在寶珠背後笑道:「快講,我們都依你。」寶珠因指對河橋亭上道:「那邊有女孩子等著吹笛子,是一拍一停的。咱們便依他的笛子。笛聲起了,先飛個秋字,數到誰,便喝一個門杯。先說兩個詞牌中間一句詩句,或是詞牌,末句仍用詞牌結尾,要一氣貫串偕韻的。倘笛聲住了,還沒講出口,便罰三杯,交令下去,該下坐一人說。」大家都說:「好極。」寶珠便叫把簾燈都點齊了。忽一縷風來,對湖的笛子起了。寶珠飲了門杯,令道:
  月下笛,隔簾聽,隔浦蓮,綠蓋舞風輕。郭郎兒近拍雙雙令。
  說完,卻好笛聲住了,又說一句秋字道:「銀燭秋光冷畫屏」,一數該是後一排第一座素秋接令。素秋飲了門杯,聽笛聲又起了,因說令道:
  疏簾淡月垂楊碧,秋水共長天一色,泛情波摘遍新荷葉。
  眾人一齊贊好。說末句真似一塊玉生成的,合席各賀一杯。寶珠道:「我那郭郎兒近拍雙雙令,哪裡比他差些兒,快也賀我的酒。」大家都笑著不肯賀他,聽笛聲住了,便催素秋說秋字。素秋笑道:「我忘了。」便說一句「水晶簾捲近秋河。」數去該是後一排第六座茜雲接令。茜雲吃了一杯酒,不等笛聲吹起,便說令道:
  畫屏秋色,金菊對芙蓉,一絲風,燭影搖紅,夢玉人引步蟾宮。
  大家一齊喝采,又說秋字道:「莫度秋風吟蟋蟀。」說了這句,那笛聲才起,數去該是軟玉說。軟玉便飲了門杯,不等笛聲住了,便道:
  無愁可解,青衫淚濕香羅帶,三山遠落青天外。望帝京春去也。
  那笛聲住了,便飛秋字道「離人心上秋。」數去,該婉香說。婉香接令道:
  湘春夜月醉菜,清風明月無錢買,捲珠簾送入我門來。
  大家說結句甚好。婉香又說一句:「睡起秋聲無覓處。」該是瑣琴接令,聽那笛聲又吹起了,想一想,便隨口念道:
  憶仙姿,長相思,長相思兮長相思,相思十二時。
  大家一齊贊好,說:「這真是一氣貫串的了,該賀一杯。」瑣琴又說一句:「桂花涼露濕秋衣。」該是麗雲接令,麗雲也隨口念道:
  珠簾捲,滿庭霜,卐字欄杆亞字牆,梢青豆葉黃。
  笛聲住了,便飛了一句「楓葉荻花瑟瑟。」該是柳夫人接令。柳夫人笑道:「這個坑死我了,待我想瞧。」聽那笛子又吹起來,因道:
  八節歡,慶清朝人月圓。傳言玉女勸金船,拂霓裳解佩環。
  大家一齊贊好。合席各賀了一杯。柳夫人又說一句「不許秋風老鬢絲。」眾人又說好。袁夫人見輪到自己,聽笛聲住了又起,因想一想道:
  十樓連苑上林春,八節長歡一寸金,憶少年步日御街行,步蟾宮瑤台第一層。
  合席也賀一杯。袁夫人又說一句「好折秋花第一枝。」卻數到漱芳,寶珠笑道:「太太這詩令兒,是預告吉語,應在二嫂子身上,咱們也該賀一杯。」漱芳說令道:
  四園竹,一叢花,更深月色半人家,搗練子攤破浣溪沙。
  又說一句「一層紗閃幾重秋」。數到綺雲,那笛聲又起了,綺雲剛飲了門杯。忽笛聲住了,大家便笑起來,便叫罰酒,綺雲笑罵道:「怎麼只吹兩句便住了,不知誰吹的,明兒我要很很的灌他幾杯酒。」說著那笛子又吹起來。綺雲把三杯酒喝完了,那笛子又住了,婉香笑起來道:「這個真嘔死了綺妹妹。」綺雲不肯再吃。藕香道:「這個不能,他們原唱的小晏曲子。這兩句一吹的是引子,他們又不能舞弊。」綺雲只得再吃了三杯、趕忙說道:
  瑣窗寒愁倚欄杆,金爐香燼漏聲殘,月上海棠。
  又說一句「不知秋思落誰家」。數去該是麗云。寶珠回頭道:「快說,仔細罰酒。」麗雲道:「我不要你管,你倒是替婉姊姊想幾個在肚裡,回來省得罰酒。」說著,笛聲起了,麗雲因笑向寶珠道:「我便借重你吧。」因指著他說道:
  蝴蝶兒,好春時,知他最是關心處,東風第一枝。
  說著大家都笑起來。笛聲住了。麗雲又說一句「折碎秋心不計愁。」賽兒見輪到自己了便道:
  春風嫋娜,明月生南浦,夜涼獨自甚情緒,月底修簫譜。
  又說了一句:「綠楊無奈到秋黃」。該蕊珠接令,蕊珠隨口說道:
  上西樓,懶畫眉,問君還有幾多愁,亭前柳。
  又說一句「今夕誰家秋思耗」。素秋接令,便道:
  被花惱,念奴嬌,鳳凰台上憶吹簫,上西樓望海潮。
  又說一句:「入秋荷葉便枯黃。」美雲聽笛聲又起,接令道:
  占絳唇,荷葉杯,勸君更盡一杯酒,隔簾聽鮑老催。
  大家說好。美雲又說一句:「蟋蟀秋聲處處。」藕香接令。聽笛聲未停,接說道:
  新雁過妝樓,剔銀燈繡個薄羅兒,不是鴛鴦雙並頭,雪獅兒滾繡球。
  大家一齊說好極了,情致委婉的很。藕香又說一句「莫放秋風到桂枝。」茜雲見又數到了,聽笛聲才住又起,便說令道:
  月照梨花風入鬆,山流水擊梧桐,畫屏秋色紅窗迥,並蒂芙蓉萼紅。
  眾人贊好。茜雲又說,「留得秋荷聽雨聲。」大家見月子已沉下西去。那月子照的滿身滿屋子,便請柳夫人收令。柳夫人飲了一杯,便說道:
  五福降中天,瑤台聚八仙,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醉恩仙。
  大家各賀一杯,便收了令。丫頭們送上八寶飯來,各人吃了口兒,閒談一會,便漸漸散去,不知後來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萬物已隨秋氣改,一樽聊為晚涼開。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