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葉小姐潦草依秦 石公子探花及第

  卻說瑣琴見石漱芳垂頭喪氣的去了,因笑道:「此兒尚是可教。」怕他悔恨太過,因檢一集有正味齊的駢文叫綠綺送他看去,自己卻來碧瑯玕館,兜了白素秋,又到得月樓台,邀了金菊儂到惜紅軒婉香這裡來。一進門見五色玻璃窗都尚開著,映著日光,斑爛煥彩,十分可觀。階前海棠半謝,飛花撲人。有一對小孔雀,一隻在地上啄落花片子,一隻在大菖蒲盆邊啄那吐絲的青蟲兒吃,素秋笑道:「這孔雀是那裡來的?倒長的好玩。」菊儂道:「不是春笑軒那對兒嗎?」瑣琴道:「那對還比這個高大些。光景不是。」說著,已到迴廊上。婉香的臥房窗口,覺有一縷濃香從窗隙裡偷出,又微微聽得丁冬作響,較琵琶幽些。菊儂便向窗裡望望,卻被玻璃倒映轉來,只見些階下的花木影兒,望不見裡面,再加玻璃是五色碎錦塊子的,更望不透,便與瑣琴、素秋立住悄悄的聽,覺丁冬逸響,宛然成調,忽寂然無聲,裡面婉香問道:「誰嚇?」菊儂笑應道:「我呢。」便同兩人走中間進來,見婉香已在門房口,一手掀著花繡軟簾,身上穿一件品藍素緞,滿身繡白蝴蝶兒的單衫子,越顯濃豔,笑微微的站在軟簾底下,見三人進來,笑道:「好嚇,我正冷清清兒的沒意思。這天氣又睏人得很,睡又不是,坐又不是,你們來得好,談談消一會兒閒罷。」瑣琴笑道:「我也這麼著,來找你談談的。」說著,婉香讓三人進來,見窗口琴桌上擺著一張琴、一爐香、又攤著一本書,素秋笑道:「好玩意兒,剛彈的是什麼曲子,很幽致呢。」隨手將書拈來,看是繡餘琴譜。因問:「這是新出的嗎?」婉香道:「剛是姑蘇顧眉仙寄來的,便是他自己譜的。」瑣琴、菊儂,便換肩兒去看,素秋看了一會,放下道:「指法倒細的很,妹妹學這個幾年了?」婉香笑道:「不過隨意玩玩吧,若講究起來,真一點兒也不懂了。」素秋笑道:「這也有個客套,快彈點兒給我們聽聽。」瑣琴道:「好好,這個我倒沒領教過,你們兩個,不拘誰彈給我聽點兒。」素秋讓婉香先彈。婉香不肯,素秋定要他彈,婉香推不過,便坐在五徵位上,將七弦和五弦,在十徵上調了個仙翁,又七弦散,和四弦九徵,調一個也是仙翁,便流水兒一順調了幾個仙翁,回過來六弦上彈一個陣搏得道仙翁。住了道:「弦准呢,只我這指爪兒長,名指立不起,便是不登品。所以不很講究。」素秋道:「這也不妨,你的指法很好。」婉香笑笑,因彈了一套洞天春曉,彈畢,餘音裊裊不斷。瑣琴、菊儂都靜悄悄的聽著,見婉香又改弦作徵調,彈起聽琴吟來,素秋聽是:
  呢呢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划然變軒昂,勇士越敵場,浮雲柳絮無根蒂,天空地遠隨飛揚。
  少住又彈道:
  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攀躋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
  略停又彈道:
  嗟予有兩耳,未解聽絲篁,自聞穎師彈,起坐在一旁,揮手遽止之,濕衣淚滂滂,穎乎爾誠能,勿以冰炭置我腸。
  彈畢,素秋贊好,便也坐下彈一套和陽,指法與婉香不相上下。瑣琴笑道:「這聲音太幽,最好夜靜的時候,一人聽著一人彈著,那才有味兒。」婉香點首兒道:「是。」菊儂因道:「寶珠什麼不見。」婉香道:「他被盛蘧仙和何祝春他們邀去了。」菊儂便不言語,因道:「天氣悶得很,咱們何不往海棠香夢軒去,看看美姊姊。」婉香道:「你們先去,我過一會子便來。」菊儂便同瑣琴、素秋,將手兒要走,忽愛兒來報,說珍大爺回來了,葉老太太和軟小姐、蕊小姐,也都來了,請小姐去。」婉香因問三人可同去,三人因多沒見過,便說此刻多分不便,回來見吧。婉香便自往南正院來,瞥眼見柳夫人袁夫人和葉太夫人。剛剛哭完,軟玉姐妹都在那裡拿帕子拭眼淚,臉色憔悴了許多,心裡替他們一酸,便弔下淚來,進去先給葉太夫人請安,回身握著軟玉、蕊珠的手,便出聲哭了。漱芳、美雲、麗雲都在,便幫著勸住了哭。婉香拭淚坐下,因問:「軟玉、蕊珠,身體好嗎?」軟玉、蕊珠多含淚說:「好。」聽柳夫人問葉太夫人道:「老爺和太太的棺木,可已抵碼頭沒有。」葉太夫人道:「這兩口子的來了,還有蘇姨娘和朱姨娘的還沒到,是孫兒葉魁送來呢。」婉香詫異道:「敢兩位姨娘也殉節了?」葉太夫人哭道:「他們見冰山一過,多連串兒殉了節,拋這兩個孩子,叫我老大的年紀怎麼管的了呢。」說著痛哭,大家多落下淚。軟玉想他母親死的苦,早哭的昏暈過去。蕊珠也哭他的母親,眾人勸了半晌,才各收了淚。柳夫人想趁此一慟,便把葉用自刎殉孝的話講了,大家又哭一陣,慢慢的勸住了。卻好寶珠回來,一進門,便倒在葉太夫人懷裡放聲大哭。回來又扯住軟玉、蕊珠的手,哭個不了。柳夫人含著淚喝住了道:「咱們剛住了哭,你又來嘔人,快到外面,幫你大哥子照料行李去。」寶珠只得出去。柳夫人便叫婉香等陪軟玉姐妹往園子裡,看白、陸、金三位小姐去。」
  婉香便同著漱芳、二雲邀了軟玉姐妹出去。這裡葉太夫人向袁、柳兩夫人道:「此番幸是文老爺升了刑部大堂。咱們才不吃虧,一切在京用度,也是文老爺代理值的。咱們一家子,真粉身難報此德了。兒孫俱已死了,我也沒甚可望,只葉魁一個小孫,年紀又小,全靠府上兩位爺督促他了。這兩個孫女,我已有成見,請太太念先人一點交情,留在府上代為照看,我老了,也沒用處,況又無家可歸,便再做起家來,我也經不起苦惱,孩子們又不懂事,我定了主意,孩子們全托兩位太太照看成人。葉魁倘有好日,便是兩位太太的恩典。我打定主意,削髮為尼去了。」柳夫人忙道:「這個使不得。」葉太夫人道:「我定了主意,隨你什麼人勸不轉,你們勸我,果然是好意,但我只想趁此身未死,尚好懺悔來生,你們不信我給你們瞧。」說著把頭回轉來一看,見腦後梳的一個頭沒有了,大家都吃一驚,原來葉夫人剛在轎子裡悄悄的把剪刀齊根絞了,下轎來,一干人便亂著哭,沒一個人留心看他。這會子眾人見他立志已決,因道:「太太既要拜經,也不必定到外邊去,府裡空房子盡多,請太太愛哪一間兒,便也好供禮齋,倘嫌繁雜,盡請把門反鎖了去,便和外面一樣。」葉太夫人見這樣說,心裡也便合式,便含淚點點首兒說好。一時葉魁也來了。給兩位夫人磕了頭出去。秦珍給他在南書廳下了榻,和秦瓊同房。裡面葉太夫人,便在南正院暫住。軟玉姐妹,仍住留餘春山房。
  過了兩日,秦珍替他們看下了墳地,請人擇穴,一連忙了幾日,卻好葉用的棺木也到了,便叫都停厝在大覺寺。擇了六月十一的日子安葬。葉太夫人和軟玉等都親視入穴便在墳莊邊一個洗垢庵裡住下,守廬一月。秦珍和葉魁兩個,天天出去督工,做石器,植樹加土。軟玉、蕊珠便跟著葉太夫人日夜誦經吃齋,替亡人懺悔。寶珠、秦瓊也不時出城來請安祭墓。光陰迅速到了七月十一,墓上各工都早完備。秦珍和葉魁先進城去,打發三乘官輿來請。葉太夫人卻死也不肯回來了。軟玉、蕊珠見葉太夫人不肯回去,也便情願跟著老太太削髮。太夫人發了惱,兩人才不敢下手。秦珍知道,忙趕出城來,勸太夫人回去。太夫人決意不肯,秦珍見他志向已決,無可挽回,便把軟玉、蕊珠兩個叫太夫人騙他們回府裡去。太夫人便只說:「上轎。」叫兩姐妹先上了輿,自己卻不上輿,見一干人出了門,便把庵門反閂上了。軟玉姐妹上了轎,便飛風的抬回秦府來。一下轎,不見了太夫人,知道是謊,便多哭著要回庵去。經柳夫人等一干人扯了進來,又細細的開導他一番,柳夫人說:「太夫人有了年紀,你們做孫女的,不能使他快活,也該使他享幾年清福,頤養幾年。他在咱們府裡,自然住不穩,看咱們一舉一動便多傷心,不如讓他安安靜靜修養著,不算是孝,也算是順,你們有時兒也可看他去,便我們也要常去望他,你們年紀正輕,你老太太有話對我講過了,可不要教我對不起你們老太太。」軟玉聽了,才明白些。回園子裡去,寶珠又恩恩切切的勸了一會。婉香、漱芳也都勸他,陸瑣琴又引用出許多古典來講給他聽。兩人才安心住下。外面秦珍把葉魁送入書館裡,也請陸蓮史教了。此時已是七月中浣。鄉試近了,便督促著秦瓊、寶珠兩人用功。
  一日陸蓮史正替寶珠批文章,正批的得意,忽聽見鑼響,忙喊小廝鋤藥去問:「敢是報鑼?」鋤藥傳來。回說:「正是。剛來報石舅老爺點了第三名探花,授職翰林院編修呢。」陸蓮史聽了歡喜,便擱下筆,站起來踱圈子,踱了一會,因向葉魁道:「可要唸書,你明兒也這樣,給你先爺爭口氣。」又向秦瓊、寶珠兩人道:「你兩個看文章是今年都好中了,明春去奪個元回來,也給你老爺太太開開心。」寶珠笑笑,秦瓊因站起來告了公出,說往岳家道喜去。陸蓮史點首兒,秦瓊去了。陸蓮史也要回家去轉轉,看可有什麼親戚中了,要道喜去,便放了館。寶珠早一溜煙跑進去了,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富貴無常隨勢轉,功名有數逐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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