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一枰棋癡兒呵凍手 兩首詩玩婦笑鍾情
卻說寶珠聽說有雪,便趕忙起來,把窗幃子一手拉開了,隔著玻璃一望,見滿園的樓閣都是瓊樓玉宇一般,便心花兒都開了。忙著梳洗好了,到階前一看,見一白無際。昨天還抽綿扯絮的落著,那地上的雪已有三四寸厚,便順步到惜紅軒來。進門見鴉雀無聲的。那迴廊上的鸚鵡,也縮著脖子不作一聲。階下兩株鴛鴦梅開得和桃花似的,有幾瓣落在雪地上,便似粉龐上點著胭脂一般。看了一會,覺得風刮在面上有些兒痛,便揭著暖簾子進去。見滿屋子擺的盆梅,有的開了,有的未開,有的已謝了些。見婉香房門口暖簾垂著,便掀起來進去。婉香梳洗剛完,對著鏡子在那裡簪白茶花。春妍站在背後看他,婉香剛戴著花,瞥見鏡裡面映著一個寶珠,因也不回過頭,就向鏡裡道:「這冷天氣不在屋裡躲著,還出來冒風,可不凍了臉兒嗎?」寶珠挨近來,伏在桌上看著他笑道:「我怕你冷的走不起來,來替你燒宮熏的。」婉香回眸一笑,見寶珠兩頰凍的紅春春兒。因道:「怎麼不戴風帽子?」寶珠笑笑,不語。婉香合了鏡奩,手對手渥一渥道:「好冷,這鏡兒倒像一塊冰。」春妍笑道:「我忘了,連手爐子也沒燒呢。」說著,便走出去。一會子把手爐子拿了進來,婉香接在手裡掀開蓋子,加上一個龍涎香餅子,仍蓋好了,擺在膝上,兩手兒渥著,還皺眉兒叫冷。寶珠笑道:「照這樣,今兒不能出去了,可不辜負了這一天的好雪。我那天風樓才好玩呢。」婉香笑道:「也不過這樣一個樣兒,合著眼,想得出的。我最嫌這個賞雪一事,好好的圍爐兒坐著不舒服,要跑到這外面吹風去。」寶珠笑道:「我說圍爐兒坐不如躲在被窩裡睡。」婉香的道:「果然是睡好,我回來便睡。」寶珠笑道:「一個兒睡也冷清清的很。」婉香低了頭不理他,因喊道:「海棠。」外面應了一聲,見海棠進來,婉香手裡拿釵兒撩著手爐子,口裡說:「你去清可軒和香夢軒看看大小姐和二小姐去。昨兒說大早便來,到這會子敢因怕冷不來了。倘不來,也回我一聲兒,省教我盼著。」海棠答應了聲要去。寶珠便站起來說:「我同去。」婉香道:「你去什麼,外面冷呢。」寶珠說:「我不怕。」便和海棠出去。先到自己屋裡,要出風兜和一扣鐘披了,便向秋聲館走來。
這邊循山游廊上下來,遠遠見洗翠亭在池心裡,四面凹下,中間凸起。一亭宛然一座白玉的寶塔擺在水晶盤裡。那彎彎曲曲的石橋,又像一條玉帶。寶珠指與海棠看道:「你瞧好麼?」海棠說:「果然是好雪景,聽說池子裡水都冰了像鏡子似的。」寶珠道:「那水光景沒冰,你瞧,倘冰了便該有雪在上面,他還是碧澄澄的一泓水呢,要是近岸淺的所在,冰了也難說。」剛說著,猛一股清香滲入鼻來。原來沿山腳下的紅白梅花都開了。雪壓著,所以一時沒看見。寶珠要折一枝兒,海棠看了半晌,見那梅花都在欄杆下,折不著。因沿著欄杆過去,卻好有一枝紅梅被雪壓斷,撲在欄杆裡面。寶珠喜極,忙過來伸手去折,早攪得滿袖子都是雪,忙抖淨了,已有幾點沾濕了。寶珠便自己拿著梅花,和海棠到綠雲深處來。進月洞門,見滿園的竹子都被雪壓的低下頭來,中間石子甬道上,已鋪滿了雪,卻印著一個一個的小鞋底印兒,不知道誰打這雪地上走進去的,因也把自己的靴底兒印了一個比看,見自己的印兒約有五六寸大。那個印小一半還不止,因嗤嗤的笑將起來。海棠笑道:「爺又癡了,哪能和女兒家比去。」寶珠笑了笑,便打抄手迴廊上走出。因指尖冷把梅花交海棠拿了,走到窗口,聽裡面一陣笑聲說:「這遭你還走哪兒去。」寶珠一手解下一扣鐘,一手去了風帽丟在欄杆上,跑進去看。
原來美雲和麗雲鬥棋。綺雲、賽兒兩個站著看,都在那裡望著棋盤子笑。寶珠挨近身來,看見美雲的將軍上支著一個士,那兩個相一個士,早沒得了。當頭河口擺著個麗雲的炮。寶珠笑道:「這個容易,落士便罷了。」美雲道:「不相干,他把車抽開了,照著我要吃我那個車去呢。」寶珠細看一看,見兩家都只有一車一炮,美雲的炮,擺在麗雲的車位上,相位上擺著個車。麗雲的士卻已下了,也是想抽車拔炮的,只遲了一步,被麗雲先抽了,美雲無奈,只得下士聽他吃去。寶珠笑道:「二妹妹這棋走寬了,教我不吃這車,把車直下去照他,可不死了嗎?」麗雲道:「你懂得什麼?我不吃他,他這個車死的,不會吃我嗎?」大家都笑了起來。美雲見炮又要被他吃去,便逃出來也沒用。擺穩輸了,便把棋盤一推,攪亂了道:「算我輸罷。」麗雲笑道:「不是你輸,該誰輸,怎麼說算呢?我早講,我這棋要算國手了,這會子可信了嗎?」賽兒道:「我偏不信,我再和你來。」寶珠一手把棋子抓了幾顆來道:「不許下了,這大冷天,還攪這個牢什子。」麗雲笑道:「他們怕什麼冷,還僵著手,塑雪人兒來呢。」賽兒笑道:「依你們說都該縮著手,縮著腳,縮著脖子做烏龜形去。」麗雲笑著,把一雙冰冷的手塞到他頸子裡去。賽兒縮著頸子告饒,麗雲笑道:「你們看可像不像個烏龜呢?」賽兒連說:「像的,好乾娘,饒我吧!」寶珠也替他告饒。麗雲才放了他。寶珠把手裡棋子仍放在盤裡了,因坐下道:「二姐姐盼著你們,說怎麼約了一大早,到這會子還不去。」美雲笑道:「可不是,我剛和三妹妹來兜他去,他卻和賽兒下著棋,死不肯放,又扯我下這一盤。此刻什麼時候了?」因看一看壁上的掛鐘道:「十一下了,難怪婉妹妹等的心焦,咱們就去吧。」麗雲、綺雲、賽兒,便都說去。去大家便一串兒出來。寶珠要戴風帽,麗雲笑道:「臊人呢,這樣老的臉兒還怕風吹了不成。」寶珠笑了一笑,便仍丟下不戴。賽兒早往雪地上跑去。麗雲見天不下雪,便也扯著美雲、綺雲都往雪地上走出來。寶珠卻打迴廊上繞轉來追著,他們多站在棕毯上拖鞋底兒,見寶珠來笑道:「虧你一個男孩子不敢走雪地。」寶珠笑道:「不是我不敢走,因這靴底兒不雅觀,所以不走的。」大家都笑了笑,一齊出來。見通洗翠亭的石橋,也是鋪著粉似的,沒有點痕跡。賽兒又要走去。寶珠一把扯住說:「那個走不得,這一點窄的橋,怕欄杆子又不牢,可不是耍的。」美雲、麗雲也多不放他去,便扯著他走上山來,打從秋聲館到天風樓下,見台階下圍著許多丫頭,在那裡笑,不知看什麼。賽兒挨近去看,見愛兒拴著腰帶子,在那裡撲雪人兒,三四個丫頭扯他起來,早攪的滿頭滿身是雪。把臉凍的通紅,捧著臉兒說疼。看那雪地上的印兒,不甚明白,已走了樣,便笑道:「我來撲一個你們瞧。」大家都不許他,才勉勉強強的罷了。跟著寶珠等到惜紅軒來,見廊上的鸚哥,縮著頸子和鷺鹚似的。賽兒把帕子甩了他一下,那鸚哥吃了一驚,罵道:「寶珠你好,你惱我,我告訴太太去。」麗雲笑起來道:「這是婉姐姐罵寶珠的。你怎麼聽了來罵他。」那鸚哥跳了個轉身,又道:「姐姐好!姐姐我和你好。」大家都笑起來。
婉香聽見,在裡面笑道:「一個人倒和毛族鬥口去,回來可不要失了便宜沒處哭訴呢。」麗雲學著婉香的口音道:「那我便告訴太太去,說寶珠欺我呢。」婉香笑了一聲,見麗雲一手將著寶珠,一手將著賽兒,笑說著進來。婉香把手帕兒做了球兒,兜臉打將過去。麗雲猛不防叫聲:「哎呀。」放了兩人的手,捧著臉兒揉去。婉香當是打了眼睛,忙走過來問:「打在哪裡。」麗雲只捧著臉兒不則聲。婉香慌了,連問:「怎樣了?」猛不防麗雲捧過他的臉兒來道:「賠我眼珠子呢。」婉香吃了一驚。看他原好好的,因笑道:「那容易,拿一顆綠豆子配上就是了。」麗雲笑罵道:「你還強嗎?」說著把手向他頸上亂撓。婉香笑的要跌倒去,幸而寶珠、賽兒夾住了。美雲捉住了麗雲的手,婉香滿口子告饒著,麗雲才罷了。美雲進來,瞥見桌上擺著一集書卷子,卻攤開了一本,合在桌上。因順手拈來看時,見簽面標著《病紅詩抄》。寶珠一眼見,因道:「這敢是蘧仙的集子。」婉香道:「是呢。」寶珠道:「哦,這是他夫人的筆墨。」因看道:
蘭釭落燼新荷葉,微風吹落梅梢。夜寒遙念玉關人,悄對銀屏已愁絕。羅幃不耐五更風,湘簾影動微波折。睡鴨金爐火半溫,龍涎香盡煙絲滅。畫堂深掩悄無聲,銀箭丁丁是誰掣。碧窗疑照明月光,紅光燈冷綴金纈。玉蘭乾外天女來,散盡天花糝碎屑。此風吹夢到天涯,不覺銀河渡倏瞥。雪滿山中不見君,羅鞋冰透向誰說。鄰雞喚醒淚未乾,枕函如水衾如鐵。
美雲贊道:「這詩筆娟麗得很,又能押原韻,一如己出,這便了不得。」大家都說果然是好。又看後面寫著「答內子素馨次聚星堂原韻。」又注一行云「內子素好吟詠,苦不自愛,得句便焚卻,謂藏拙也。近日詩來,婉婉可誦,因揚譽之。俾不再惡筆墨。」寶珠笑道:「這也有趣得很。」因看道:
簪花小字出蕉葉,柳絮才高誇詠雪,
一篇讀罷齒頰芳,纏綿清麗稱雙絕。
綠窗新號女相如,十二花奴半心折。
春愁滿紙墨未乾,淚痕幾點半明滅。
笑我無才但詠鹽,欲和新詩真肘掣。
投我方勝連理詞,扳卿宛轉同心纈。
細嚼梅花與雪花,唾餘都變珠璣屑。
莫嫌欲寄一枝難,千里飛鴻只一瞥。
原卿與我同化蝶,相思好向夢中說。
客窗淒絕畫樓深,一樣孤衾冷於鐵。
麗雲笑道:「詩也過得去,只怕太過譽了些。」寶珠道:「這個不妨,我倒從這詩上,看出他兩口子相敬如賓的樣兒。」美雲把詩丟下道:「人家事,干我們什麼,這樣好雪,我們也該想個玩意兒。」婉香道:「我早講過了。」大家問:「怎麼講?」不知婉香想了怎樣一個玩法。且看下回分解。
賞雪應開新釀酒,對花宜讀舊題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