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聽鶯處座上訝雄談 逐馬蹄道旁笑傾蓋

  卻說文兒別了來順兒,出來慢慢的走著。忽後面追上兩騎馬來,連忙避開。定睛一看,見頭一匹馬上是那日見過的花農,第二匹便是寶珠。寶珠一眼見文兒,便帶住馬。文兒當馬頭請了個安。寶珠道:「你爺可在府上。」文兒道:「家爺還是午前出門,說逛湖去了。」寶珠因道:「我剛想看你爺去,你可去咱們府裡,備了馬跟我湖邊去找去,不為別的,怕我見了面認不的你們爺。」文兒走進一步道:「小的是奉家奶奶命往冷府裡取物件回去的,請爺先行一步,小的回去消了差便跟上來伺候,光景家爺也不走遠,總在望湖樓、聽鶯處兩處。」寶珠又道:「你爺今兒穿什麼衣服出去的?」文兒道:「這個好認,是穿湖色緞閃藍蝴蝶花的馬褂。」寶珠點首,便煽一煽踏鐙,和花農兩個一馬跑出了城門。下馬先到望湖樓,四下一看,沒有穿閃緞馬褂的。便下馬,交花農把馬拴在柳樹上,自己再到聽鶯處來,滿屋子看,轉,也沒有這樣一個人。寶珠乏了,便向炕上坐下,花農站在旁邊,堂倌送上臉布,寶珠抹一抹手,便放在桌上,堂倌泡上一碗茶來和一盆腐乾子,一盆瓜子。寶珠拈了一把瓜子嗑著,又四下看了看,見窗子外面臨水柳蔭下擺著一張茶桌,坐著三人,在那裡高談闊論的,那些窗裡面的人,多沒些聲響,在那裡聽他們談論。寶珠看那三人,一個穿湖色袍子雪青背心,卻坐著;對面一個穿著品藍的緞袍,罩著一件十三太保湖色一字襟四鑲的背心,一表不俗,眉痕微蹙,語氣頗溫,目若點漆,膚如瑩玉。寶珠看了他半晌,見他也看著自己。忽那背坐的那人也回過頭來看自己,寶珠看他也是滿面秀氣,眉目筆清的。再看旁座那人,也和兩人差不多,各有各的雋處。寶珠一轉睛見滿屋子裡外四面的人都看著自己,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因低下頭喝了口茶,也教花農把桌子移到窗外去臨去擺了。寶珠便坐下看著那一湖的水出神,聽那三人,有一個道:「這地處倒很有奇趣,你瞧這岸邊的木樁子打的不牢,那水晃著和作揖似的。」寶珠回眸,那水上的樁子果然在那裡搖擺。聽又一個嗤的一笑道:「剛你說詩要做的深刻才醒人瞌睡,我穿鑿了一句水搖樁作揖,可又不切貼又深刻麼。」寶珠回頭看是穿雪青背心的講的,見那穿一字襟的笑道,這便是「板側尿流急」的遺響了。那旁坐的正喝著茶,一笑,把一口茶噴了滿桌子,那穿一字襟的笑道:「他還怕我講不清,他做了樣兒給你看呢。」說著,三人大笑。寶珠也覺的好笑,見那穿雪青的道:「你不要亂嚼,你能把我這句對出來,我便服你。」那穿一字襟的道:「這個容易。」便對個「風定樹搖頭」。寶珠暗暗贊好。聽那旁坐的道:「前兒我有一句『雲截樹頭齊」的即景,到今兒沒對出。」那穿一字襟的道:「這便對『水攔牆腳斷』。」忽那穿雪青的道:「不講這個,你把剛才那個良心和憐字講明白來,到底是一是二。」那穿一字襟的道:「誰還和你講來,我說憐字不是良心,你定要說良心便是憐。」那穿雪青的道:「我試問你,假如此刻忽然有人來說你心上人作故了,你趕去不趕去,你哭不哭?」那人道:「這個便是良心不是憐這人。」又道:「倘使父母凍餒,你見了怎麼樣?」那人又道:「這也是良心,不是憐這人。」又道:「憐是怎麼一個樣子,良心又是怎麼一個樣子,一個人沒了良心,還能憐嗎?」那人道:「假如見了美人,心裡便起個憐惜的念頭,至壞了人的名字節,可還是良心不是?」這人道:「果然沒了良心。」那人道:「那兩口子可還憐不憐?」這人頓住了嘴,又道:「這且不講,我問你,齊宣以羊易牛,是不是憐?」那人道:「是。」這人道:「是不是良心?」那人道:「不是。」這人道:「怎麼不是?」那人道:「以羊易牛可還是良心?」這人道:「不是良心發現,哪裡便肯不殺牛。」那人道:「若是良心發現,哪裡肯把羊來易牛。」這人又道:「你和你夫人好,是憐還是良心?」那人道:「是良心。」這人道:「怎麼是良心?」那人道:「我不憐他還有誰憐?」這人道:「是了,你憐他,是從良心來的,怎麼憐還不是良心?」那人道:「這個哪裡硬扯得攏來。我問你,假如你那心愛的和一個乞丐的同站在一塊兒,那乞丐跪著求你,你那心愛的招手兒喚你,你理誰?」這人道:「那我定要接應了,招手兒的問他要了錢,舍給這乞丐的。」那人道:「你心裡可是一樣個主見?」這人道:「一樣一個憐,一樣一個良心。」那人道:「假如那跪著的把頭磕破了,你那心愛的慌的哭了,你管誰?」這人道:「我便止了他的哭,教人去醫那頭破的。」那人道:「這就明白了,你止他哭是憐,不是良心。這頭破的你到放在後面,終教人醫他,是良心不是憐。這兩說你都是故意狡辯,違心之論,歸根你也乾不出這樣好事,我說你這人只有憐沒有良心的。你明明知道自己錯還橫著心腸和我辯來。」這人嗤嗤的笑著不說了。寶珠聽他辯的都有理,暗想:「這三人定有來歷。」因先走一步,叫花農去問他三人的姓名住址。花農進來向三人道:「咱們爺問你們姓什麼,喚什麼名字兒?」那三人見這小廝這樣無禮,因想剛才那人定是紈#,便都仍自己談心不去理他。花農氣起來,便自一掉頭轉來,只說三人都是姓王,名字不肯講,寶珠也就罷了。因找不到盛蘧仙,看天色將晚,便上馬加鞭,趕進城去。
  可巧兒,抬頭撞著文兒,打著馬喝著道飛跑過來。一眼見是寶珠,忙跳下馬來,寶珠也便勒住馬道:「你爺沒的見,敢過湖去了。」文兒道:「光景便是,待小的往湖邊上等去。」寶珠點點首,便拍著馬回府去了。文兒跑出城來,向望湖樓一看,果然沒得,再到聽鶯處一看,也沒得。猛見臨水一桌上,迎面坐著的便是盛蘧仙,旁坐的是華夢庵,背坐的是何祝春,便過來請個安說,剛才秦府裡三爺來這裡找爺,說找不見,這會子回去了。原來盛蘧仙在何祝春家裡把馬褂子脫下了,所以寶珠認不得他。這會子文兒講了,三人都驚嚇道:「原來那人便是寶珠,怪道長的和美人兒似的,只可惜當面不認得,沒和他談談。」華夢庵道:「這人了不得,我讀過他的詩,真要教人拜倒的。他既回去了,咱們何不追著他。」蘧仙說好,便叫文兒到後面園子裡去牽了馬來,三人一齊上馬,文兒打頭,夢庵壓尾。一縷煙趕進城來,遠遠的聽得前面鈴鐺響,四人飛馬追去,望見影兒,文兒便狠狠的加上一鞭,追到寶珠面前,跳將下來說:「家爺來了,請三爺稍緩點兒。」寶珠收住馬,回頭見飛也似來了三個馬,一到跟前都跳下來。寶珠看,便是剛才的三人,因也忙跳下馬來招待,大家先笑個不了。寶珠叫且不通姓名,待我認一認看是不是。寶珠把三人細看一看,便一把扯住蘧仙的手道,你敢便是蘧仙,大家都笑起來。寶珠又問了兩人的姓名,祝春看寶珠有趣,便要邀寶珠到他家去。蘧仙,夢庵也多要寶珠到自己家裡去。寶珠笑了一笑,因道,我看今兒不如屈三位到舍下坐去。」三人都仍各上馬。蘧仙和寶珠並馬同行,不一時已到學士街。花農飛馬前去喊伺候。到大門口,早有許多當差的站班。文兒下了馬,寶珠和蘧仙夢庵、祝春四人進了儀門,到穿堂上下馬,讓三人進了二廳到東花廳坐。三人是多來過的便也不作客套各自坐下了,寶珠便進去轉了轉,出來天色已晚。東花廳早上齊了燈頭,裡外通明。寶珠向三人道了歉,三人反說寶珠拘了。寶珠便也不在謙,談了會子閒天。寶珠便將著蘧仙的手兒到這邊炕上坐下,問他姑蘇的事。蘧仙見問,含著淚珠講不出話來。寶珠見這個光景,心裡懊悔,不該一見面便問他這個。因道:「你要傷心,我便不講了。」蘧仙忙拭了淚問他。寶珠便不肯說。蘧仙苦苦央告著說:「你告訴我,我不哭。」寶珠便不肯說真話,因道:「本來我早寫回書子與你,因這事我原不知道,還是我表姐姐知道點影兒,說這位小姐的名字叫影憐。」蘧仙道:「正是,令姐怎說?」寶珠道:「我表姐有一個換譜的妹妹在姑蘇,和令表姐是一家兒的人。我表姐說,他定知道令表姐的去向。那五湖煙水葬西施之說,作不得准。你是聽誰講的?」蘧仙道:「那也是他族人講的,怎麼知道作不得准?」寶珠道:「令表姐本和家表姐是要好的姐妹,因令表姐來府上住了三年轉去,彼此都生疏了,和家表姐的譜妹卻總在一塊兒。後來令表姐往維揚去後,還有信來與家表姐,說,順道逛秦淮去了。到了秦淮也有信來。令表姐頗有張志和浮家泛宅的趣向,以後便沒有信來。可見姑蘇謠言說揚子江翻舟的話是謬的了。前兒托家表姐寫信問他譜妹去,光景這幾日總有封子信來,究竟現在哪兒,煩他訪明了。到此刻還不見回信,大約家表姐的譜妹不在家裡,也難說他們顧氏女族們都有山水癖的,他常常南京北京逛,去一年兩年,一月兩月,回不回是講不來的。令表姐光景也有此癖。」蘧仙聽這一席話,相信的了不得。本來媚香也遊歷過不少地處,所以深信不疑,並囑寶珠一得回書便給一個實信。寶珠道:「今兒年念五了,光景年裡沒書子了,開年一得確信,定當來報。」說到這裡,聲音便放響了。祝春和夢庵都聽的明白,也替蘧仙歡喜。夢庵走過去,一手扯住蘧仙的手道:「這遭兒可不要怪寶珠了。」蘧仙紅了臉,寶珠一笑,向夢庵道:「蘧仙怪我也是人情,我頭裡也怪蘧仙,今兒見了面,彼此親密的了不得,可見咱們結朋友也有點兒前世的冤緣。」夢庵聽了大笑,因道:「這話正是。咱們三個,當初他也不認得祝春,祝春也不認得我,我也不認得他,大家聞名便了。不知怎麼一來,三人便聚了頭,天天的一塊玩,一天不見便各要找去,總又再找不著,他來找我,我去找他,忙個不了。見了面也沒得正經,不是鬥口就是訴苦惱,攪的大家不高興。廝對著淌一會子眼淚,就各自生病去。」祝春和蘧仙都笑起來,寶珠也笑了。覺得除去姐姐妹妹,便要算這三人和自己合得攏脾胃。一會子小廝來說:「西花廳擺下席面了。」寶珠便讓三人出來。走出軟簾,覺很很冷,因道:「這天光景有雪。」小廝們說:「下了好一會子了。」三人便和寶珠一同出來往西花廳去。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才華望重皆豪傑,朋友深情亦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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