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繡貨鋪張總管拚股 美人局來順兒迷魂
卻說次日,圓圓將這話告訴他母親,他母親高興,自不必說,一面便叫他哥子找屋子去。不道學士街前後左右一帶,卻是秦府圍牆門的大屋子空著,是當初秦府裡開銀號的,現在移別處去了。問了一聲,這屋子每月要二十兩租銀,一百兩押租。他哥子嫌太大,另外又沒得空屋,回來和他妹子說了,圓圓忙叫去定下來,便把些銀子先叫他哥子買幾件好衣服穿了,又把一隻鐲子換去了。教他拿一百二十兩銀子,往秦府總管房裡去講,他哥子小名叫阿喜,本來和總管張壽認識。因張壽常買他果子吃,這會子來找張壽,張壽一眼見他穿著湖縐棉袍,方袖馬褂,簇新新的鞋兒,宛然一個好家子弟。因詫異道:「阿喜哥,今兒怎麼來,這樣一個光鮮,敢打著了白鴿票嗎。」阿喜笑道:「爺們又取笑了,瓦片也有翻身的日子,咱們苦這一輩子,也該有個好日。」因說妹子蒙葉府裡放了出來,知道咱們窮,又賞了許多銀子,叫做本錢做生計,養活我這個老母,這會子因要租房屋開舖子,知道對街那屋子是這邊府裡的,所以來求老爹做個保人。張壽聽了,也替他歡喜,因道:「你要偌大房子開什麼舖子來?」阿喜說明了,張壽道:「好好,咱們府裡的生意明兒都挑你罷。這屋子我便替你作保,你可帶錢來沒有?」阿喜連連道謝,向懷裡掏出一包銀子來,請張壽過秤。張壽看了看成色,向手裡等了一等道:「正是一百二十兩。」阿喜笑道:「老爹這手倒比秤子還准呢。」張壽也笑道:「咱們成日夜拿這個過手,自然戥的出來。」因道:「你租約可寫來沒有?」阿喜道:「沒有。」張壽便向文具裡拿了張白的花箋出來,又把那筆硯移過來道:「你便在這裡寫一紙兒算了。」阿喜小時也讀過兩年書,便拿起筆來寫了一張。張壽看時,見寫的名字是蔣文喜,因道:「這便是你大名麼?」阿喜道是,張壽收下了,因讓阿喜坐下道:「這事你打算多少落本?」阿喜道:「我妹子只有五百多塊錢,去了這裡一百二十兩,便是一百六十九元八角,還剩了二百多塊錢,想一應作了本兒。」張壽道:「這一點兒濟什麼事,還要辦生財傢伙,總要像樣點兒,倘將就了些便不起眼,在這府門口開一萬年也發不得財,這生財一筆便得二百兩才夠,還有什麼錢辦貨。」阿喜被他這樣一說,把一肚子高興掃得精光,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張壽因悄悄的道:「我有個乾兒子在這府裡,手頭很有幾個錢,去年打算開一個欄杆舖子,也是單靠府裡的銷場,算來一年也不好算,咱們府裡從老太太起到小丫頭止,共有二百多人,你算一年要用多少,這生意也和繡貨差不多,不過又是繡貨銷場大些。一年送人的就是一大宗。此刻我的意思,你這個舖子小了開不出,必得二千銀子落場才好看。你或是借二千銀子去,或是和他拚股子,都可以使得。」阿喜不敢答應,想了想道,且和妹子商量去。因問:「若說是借,每月品個什麼利?」張壽道:「那我也不肯要你多,照二千銀子落場,你一月總能掙到七分利的樣兒,除去開銷總有三四分利。這裡說放重利,又講不過去,回頭老爺知道,那還了得。照官利一分六,那就再少不得。」阿喜點點頭,便回去和圓圓商議。他母親膽小,一口叫不要這樣大開口的攪。圓圓卻有把握說:「借不必,隨他一釐錢,也是要還的,還是拚股子。咱們湊出一股。這筆不夠,我還有四個金戒指,是四錢一個的,一串金項鏈兒,是三兩重的,也有二百五十幾塊錢好換,就湊得起來了。他出三股或是五股、七股,聽他的便。賺了錢,總照股兒派,我來管帳。只是先要講到,既拚了股,須得立一紙合伙議單,有利同分,有折同認,可不能折了一點便抽股子出去。那不是一抽兩抽便抽坍了。」阿喜知他有些見識,便照他這話去對張壽講了。張壽見講的不差,滿口答應,便當面擇日立議。到十二月初上,就要開張起來。這且慢表。
看官知道,張壽的乾兒子是誰?原來便是兆貴的兒子來順兒。怎麼別個小廝不聽說有錢,偏他能掙得到這些銀子,這有個曲折在裡面。原來秦瓊積了幾個私蓄瞞著人,叫來順兒拿去放利,只說是來順兒的,這底細只有兆貴和張壽知道,別個就不明白。這會子來順兒和阿喜合伙開舖子,秦瓊也不知道,只拿一分錢一月的死利息罷了。
且說阿喜自開了舖子,吃用俱不消問得,都是圓圓在裡面理值的。圓圓本來替葉赦管過小貨帳,這會子便放出手段,辦得井井有條,生意又甚是興旺,不到半個月一結帳,已消出千巴銀子的貨,倒多了百巴兩銀子,一家子都很歡喜。來順兒來,圓圓便給他看帳,來順兒自然興頭。因見圓圓長的標緻,暗暗垂涎。圓圓看他知趣,也有些意思,只礙著他哥子的眼睛,兩人只各自懷了一個心思,偷空兒逗幾句玩話便走散了。不道圓圓這人雖是好淫的,他卻從不肯失了便宜。以前和葉赦好的時候,總不時要他的金器首飾和些衣物。他打諒來順兒,年輕沒主意,早存下一個意見,想吞他的本錢。這會子便暗暗換了一本簿子,把掙的做了自己私蓄,這簿子上每結下來,或是消了一千兩貨、他只開七八百兩,或是七八百兩進貨的,他開上一個一千兩。這一來一去,便不可算,生意也實在好。他這樣舞著弊,每日帳簿上總還多許多錢出來,所以也沒人看的他出。到了十二月十幾上,秦府裡和葉府裡,都到他家來定繡貨和平金披垫,兩府總算起來,也有七八千兩銀子交易,舖子裡垫下不來,便叫阿喜和張壽去商議。張壽也知道本錢太小,便替他向帳房先領了一張一千兩的票子,又替他往自己府裡開的萬豐銀號裡去,說通了掉款才活動起來。這一下子便賺了千巴兩銀子。圓圓和吞了五百,卻被張壽看出苗頭,怕走了捆,便叫來順兒向府裡告了假,進舖子去管年帳。來順兒正想著圓圓,巴不得一聲兒。便打十二月二十一進舖子裡去。圓圓把帳簿交與他管,暗地裡仍做著鬼。
來順兒管了兩日,弄得頭盔倒掛,每日的進出帳還結不清來。圓圓看著他,嗤的一笑,來順兒便請他代算,只一下子把釐毫絲忽都算的甚清。來順兒靠在旁邊看他,見他穿一件太紅白繡緊身兒,低著頸子,一面看簿子,一手打算盤,映著燈光,那臉兒便嫩的吹彈得破。見四下沒有,忍不住伸手兒向他臉上一摸。圓圓驚了一下,因問怎麼,來順兒笑道:「這裡有一點子墨污著。」圓圓便拿帕子去揩,問可有沒有了,來順兒道,沒揩淨呢。圓圓又用一點兒吐沫子揩去。來順兒還說沒揩淨,圓圓因把帕子遞與他道,你替我揩,來順兒便挨近身來接過帕子替他揩一揩,因道,那邊也有點兒,圓圓回過臉來了,卻被他可巧的親了個嘴去。圓圓嗤的一笑,故意瞋道:「這算什麼?」來順兒嗤的笑道:「你這小嘴唇兒上也有了墨,替你吮淨了,怕又是我不是。」圓圓不理,一手來要還帕子,來順兒向他手心上撓了一下,卻把帕子揣在懷裡去。圓圓站起來來搶,來順兒忙逃到牀邊。圓圓追過來,卻被來順兒一把抱住撳在牀裡,把舌尖兒亂塞到他口裡去。圓圓把頭亂搖亂躲,口裡說:「我要喊了。」來順兒央告道:「好姐姐,你便可憐我吧。」圓圓道:「這刻子被人撞見算什麼,要等你睡了我來。」來順兒還不信,圓圓發了誓,來順兒才放他起來。圓圓站起來,理理鬢髮,向他瞋了一眼,那來順兒的魂早沒有了。圓圓剛走到帳桌上坐下,卻好他哥子進來,說母親喊他。圓圓便出去了。這裡來順兒便似失了寶似的,等不到起更,便自睡下。不道等到天明,也不見來。
次日,連影兒也不見了,盼穿眼的盼了一日。只道今兒晚間該來了,卻又空等了一夜。一連三四日不見圓圓,心理疑惑,因問阿喜道:「令妹怎麼幾日不見。」阿喜說:「病著。」來順兒才放了心,不說圓圓哄他的了。吃過飯沒事,便出來街上逛逛。可巧,碰著盛府裡小廝文兒,便一把扯住道:「好好,咱們喝酒去,多日不見了。」文兒見是來順兒,便也高興,就同走出學士街,找了個酒肆,檢個座兒坐下。酒保認識來順兒,因陪笑道:「來大爺,今兒什麼風吹到這裡來,有好的新開樽噴香的玫瑰燒和新鮮的腰子蝦仁、鱔魚、鯽魚、冬筍、炒黃魚、溜黃菜、烹肚頭。」來順兒道:「好好,隨便攪幾樣吃罷。」那堂倌答應,喊出去了,一刻兒便把一壺酒和一盆子蝦仁送上來。來順兒替文兒灑上一杯,又自己灑上一杯,喝了一口,又吃了一點菜,因問文兒道:「前兒咱們三爺去拜你們爺兩趟,都回說出去了,三爺回來生氣說,你們爺拿架子,分明的一個說在家裡,一個說出去了,倒底怎麼一個講究。」文兒笑道:「我們爺也太嬌貴了些,他因送了三封書去,沒一個回字。親自到府裡拜了兩趟,又都不見。打七月起,盼到九月,也不見個影兒。到十月裡,你們三爺才來一趟。可巧我們爺真的出去了,爺回來知道,懊恨得什麼似的。次日趕忙回拜去,又說三爺往葉大人府裡弔唁去了。過了幾天又去,又說往紫陽山逛去了。爺趕到紫陽山,氣喘喘的爬將上去。哪裡有個人影兒,總說又逗出了。回來過了兩天又拜去,又說逛西湖去了。咱們爺不信,這十一月天氣還逛西湖去,分明是假的。所以你們三爺來,他也叫回說出去了,不見他,還說你們三爺拿架子給他看。他很瞧不起你們三爺。其實我看你們三爺不像有習氣的人。」來順兒笑道:「這也好笑,照這樣他倆一輩子也不得見面了。聽說你們爺的書畫很好,我想求點畫兒不知可使得。」文兒連連搖首道:「這個不用開口,他從來不肯替人畫。只有他高興著,畫出來送人倒是肯的。」來順兒道:「不是白畫的呢。」文兒道:「他稀罕什麼錢,若和他提起一個錢字,就比打了他一下還要恥辱。所以咱們家日用,他都不問,只憑奶奶調度去,他一天到晚,手裡拿著一支筆,一刻兒也不停,向紙上颼颼颼的不知道寫些什麼,天天的寫,寫的滿屋子都堆著字本子,有客來,他也不和他們談什麼天,那客人也不講話,總捧著他寫的本子看,看一會贊一會,喝口茶,吸筒煙,便走了。」來順兒笑道:「那客人和主子都不是呆,那些來的人都說是才子呢,究竟我也不知道才不才。」來順兒笑了起來,堂倌又送上酒菜。兩人乾了兩大杯子。文兒說有事,便要走了。來順兒定要他再吃一杯。文兒只得依他,立著喝了,便和來順兒出來。兩人分路,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遭遇也憑天作合,姻緣多半鬼挪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