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苦圓圓奉母質銀簪 好寶寶瞞人贈金鐲
卻說葉赦死後,過了幾日,太夫人才知道是被圓圓害的,便恨圓圓入髓。待處他的死,又怕罪過,便把圓圓趕出府去。只有隨身衣服,把一私蓄都抄了去賞給別個丫頭。那圓圓本來和管家任大貴有交情,這會子攆了出來,便去找任大貴。那任大貴原因他在府裡權重,所以湊他的趣兒。他家裡原有妻子很妒的,這會子便翻轉臉皮不認他了。圓圓氣個半死,也沒得別法奈何他,便老著臉皮家去。他家本來是個小戶,因過不得日子才把圓圓賣去作婢。他父親早故了,只一個八十幾歲又聾又盲的母親,一個哥子倒是很好的,只家裡窮,他念不成書,日裡販些水果挑往街上去賣,賺得百十文錢,便買了飯食來孝敬母親。
這日圓圓回來,他哥子早挑著擔子出去了沒回,見母親坐著,便喊了一聲娘,他母親聽了半日,又認不出是誰,閉著眼睛問道:「誰喊我?」圓圓高聲道:「是女兒圓圓呢。」見他母親死睜著眼睛來看他卻看不清,因道:「是圓圓麼,圓圓在哪裡?」圓圓走近身去,他母親摸著他,便抽抽咽咽的道:「不想我還有見你的日子。」說著便大哭起來。
原來圓圓自十六歲進府裡去,到今已是四年了,他母親因他賣進府裡去,便不得見面,日夜的哭,把雙眼睛哭壞了。這會子說他回來了,可不又歡喜又悲傷。圓圓見這光景,也覺傷心,母女倆個抱頭大哭了一場。再看看屋子是小小的,上面也不是瓦,只蓋著茅草,牆壁是泥做的,還坍塌了半截。向來高廳大廈住慣了的,這會子看著這個光景,越發淒涼起來。到午間肚裡餓了,因想去做飯與他母親吃,下去找了半日,卻找不到一根柴,一顆米,便來問他母親,他母親見問,兩掛眼淚撲的弔將下來道:「兒啊,你不知道咱們家因你哥子病了,斷了三日火炊了,今兒你哥子好些,挑擔子出去,看造化或者晚間有一口兒米湯下肚。」圓圓止不住滴下淚來道:「娘可餓不餓,我有支兒銀簪子,看光景可換幾百個錢來買米吃。」他母親道:「這個使不得,回來你回府裡去,可不要挨打麼。」圓圓哭著道:「我是不去的了,府裡老太太因我年紀大了,放我出來,服侍母親的。」他母親道:「那身價可要還不要還?」圓圓說:「不要還了。」他母親聽了才開心起來。
圓圓便抽了簪子,用一支筷兒拗斷了,別了鬏心兒,逕到街上店舖子裡來,換了五百個錢。便買了幾升米,用衣襟兒兜著。又買了一百個錢的燒鴨子,回來把米淘了半升,想去做飯卻沒有柴,忙又去買了二十個錢的一把柴來做飯,卻從來沒乾過這些事,把一鍋飯燒的和粥似的,再燒不像來。他母親聞見煮米香,早等不得的要吃,圓圓便把這飯盛了兩碗,拿了兩雙茅竹筷子出來,他母親早捧著就喝。圓圓忙去找盤子盛鴨子,再找不出一個來,碗也只得兩個,盛了飯了,便只得就把荷葉包子打開,拿筷子夾了一塊送到他母親嘴邊。他母親一口吃著,詫異道:「這不是腐乾子,怎麼這樣好吃?」圓圓道:「這是燒鴨子。」他母親道:「阿彌陀佛,不道我這生這世還有這個吃,我有十多年沒嘗這個滋味了。」說著忙吃了一口飯道:「可還有沒有了?」圓圓道:「多著呢,娘盡管吃著罷,」他母親道:「留幾個兒給你哥子嚐嚐,他一輩子沒吃過這個呢。」圓圓聽著,實是難過,一時吃完了飯。
到傍晚,他哥子挑著一個空擔子回來,一眼見圓圓,像是大人家兒女似的,吃了一驚,暗暗疑惑。還是圓圓認得哥子,便迎上來喚他,他哥子呆了半晌,才歇了擔子笑道:「原來是妹子,我倒不認得了。」圓圓看他穿著一件藍布舊棉襖,腰裡拴著一根帶子,腳下穿著草鞋,雖是窮相,倒還清清脫脫的。見他哥子問他怎麼能出來的,圓圓只把前話告訴了他。哥子也不多講,便同著進去見他母親。他母親聽是兒子回來了,便道:「今兒可賺得幾個錢。」他哥子道:「今兒大好,我拿五百個販了些水果,在學士街秦府裡,一下子便賣光了。他們還要買,我卻沒有了,便再去販了一擔挑去,也賣完了,還叫我明兒挑了去,照這樣一日倒能賺二百個錢,咱們三口子吃用夠了。」因向腰裡掏出二百個錢來,拿在手裡,要買米去。圓圓道:「米還有許多著咧,日間燒的飯,也沒吃完,只是蔬菜不夠了。」他母親忙道:「有了鴨子了,還要什麼。」圓圓道:「只有兩三塊了,誰吃了好,還是再買去。」他哥子便聽他的話,去買了四個錢腐乳,又買了十個錢冬菜葉子,回來便煨熟了飯,盛了一碗出來,和日間下的鴨子,買來的腐乳冬菜來與他母親吃。圓圓見天還未晚,因道:「怎早吃晚膳了?」他哥子道:「你當是大人家麼,咱們晚間又沒得燈,吃了飯天晚了便睡。明兒一天明便好起來幹事去。」圓圓也便不講,等他母親吃完了,才和他哥子一塊兒坐下來吃,見這兩樣菜,哪裡下得來飯,只得胡亂吃了收過。天已晚將下來,見他母親說要睡去,他哥子便扶他母親往灶下去。圓圓問他母親睡在哪裡,他哥子指著一塊板道,便拿這個搭起來。因叫圓圓扶著他母親,他便去外面拿了兩張竹椅子來,把一塊板擱上了,教他母親睡下,上面蓋上幾件衣服便算了。圓圓看著,心裡便酸的和喝了醋似的。因問他哥子睡在哪裡,他哥子指著灶下泥地道:「我便這兒睡,你可和母親一塊兒睡去。」圓圓道:「只一塊板怎麼睡得兩人,我的被鋪是托府裡人替我拿來的,到這會子還不見來,不知道怎麼了。」
剛說著,聽外面有人喊門。圓圓道:「光景便是了。」黑摸裡出去開了門,是二門上的小廝阿巧,打著燈籠替他送鋪蓋來的。見開門的正是圓圓,阿巧道:「好找呢,怎麼住這點兒屋子,這時候又不點火?」圓圓被這一問,止不住哭將起來。阿巧進門一看,見是一間草屋,黑漆漆的,便道:「這個敢便是住屋麼?」拿燈籠四下一照,只一張板桌和一張竹椅以外,沒一點兒東西,看著也覺可憐。因道:「既到這個地步,也不用哭了,你把這個檢點明白了。」因打開氈毯,一件一件點與他道:「這是你的兩頂帳子,這是四條褥子,這是一條單被,這是裌被,這是棉被,這是皮褥子,這是老虎毯子。這兩個和合枕也是你的。」又打開一個衣包,一件一件的點與他看,共是二十七件衣服。圓圓看著,收過了,阿巧又向懷裡掏出一個紙包兒,打開來看是雪白的紋銀。圓圓看著不懂,阿巧道:「這是五十兩一包,是大小姐私下賞給你的。」又向懷裡亂掏,忽道:「阿嚇,哪裡去了?」掏了半晌道:「還好,還好,在這裡呢。」圓圓見他掏出一個手帕包兒來道:「這是寶姐姐叫送還你的,說原是你的東西,是老太太抄了去,才賞給他的。」圓圓問是什麼,阿巧道:「是一雙包金鐲子呢。」圓圓打開來一看,便滿臉喜色,也不說破,因向阿巧道了謝。阿巧提著燈籠出去,忽又轉來道:「外面月亮很大,你們沒得火,我把這個燈籠送給你們用了,裡面還有兩支蠟燭,看光景點得到天亮了。」圓圓著實感激,因送了阿巧出門。把門閂了。三腳兩步的走轉來喊他哥子。他哥子已睡了,聽見喚,連忙爬起,見圓圓滿臉笑容道:「咱們好了,打明兒起,你也不用挑擔子去了,咱們也不用住這個草屋子了。」他哥子當是玩話,圓圓去了燈籠殼子,擺在桌上,向衣服堆裡取出一包銀子來給他看,他哥子便樂得手舞足蹈的道:「這一大宗銀子是哪裡來的?」圓圓告訴了他,他哥子便滿口贊道:「好小姐,好小姐。」又道:「這宗銀子咱們明兒便好開店舖子了。」圓圓道:「開什麼舖子?」他哥子也沒功夫回他的話,兩手忙著翻衣服,翻一件贊一件,圓圓一手按住道:「我問你,這一包子是五十兩銀子,你能開一個什麼舖子,能賺多少錢一天?」他哥子道:「那開一個水果舖子夠了,一天總賺這麼一弔錢。」圓圓哼了一聲道:「一弔錢濟什麼事,你能依我,我還有銀子,若不啊,我便過我的日子去。」他哥子道:「好妹子,這銀子原是你的,你愛哪樣便哪樣,我能講一個不字嗎。」圓圓便又把那副鐲子拿出來給他看,他哥子道:「這個包金的,能值幾個錢?」圓圓道:「難怪你當是包金的,連府裡的人也不打諒我有這個,所以才送來完我。」因把鐲子拿到燈邊指著裡面的小字道:「這不是萬源文記十足葉金幾個字嗎?」他哥子一看,跳起來道:「阿嚇,這還了得,可不要把我樂死了。」忽又道:「怕是做夢呢。」圓圓嗤的笑將起來道:「你不要這樣大驚小怪,你聽我講,這鐲子是五兩一隻,現在金價太貴,葉金是四十九串半,這萬源的金號是學士街秦府裡開的,不拘進出都是十足,不去一星兒水的,可不是便有四百九十五塊錢了。那五十兩銀子,現在是每兩作一元六角四,可又不是八十二塊錢,總共有五百多了。咱們去賃間屋子,要在學士街靠近秦府的,再拿二百塊錢去先買些繡貨來,鋪了場面再請些上好的女工家來,做些鞋幫子和繡枕頂兒,件兒褂,總要不惜工本做的精細。不消別家,只秦府裡一家子三等丫頭們,一年用的繡貨就不少,此刻是十一月初上,趕緊開起舖子來,就有一注大交易。你不知道,秦府裡和咱們府裡,每年年下,必要些繡貨賞給下人,再有各廳上的披垫,都是一年一換的,把換下來的用裡面去,外面都要換得嶄新,這一筆便不好算,照我這樣說,一下子便能賺到幾百兩銀子,可不比開水果舖子好麼。兩府裡我認識的很多,這生意怕不招攬過來。只是本錢小些,也不妨先開起來,只要我和那些有臉面的管家小廝好上幾個,怕不把銀子一封一封的送來我用。」
他哥子先聽的高興,聽到這裡,便作色道:「這個使不得,咱們一家子可不醜死了。」圓圓啐了一口道:「你知道什麼,咱們當丫頭的哪裡講究得這些,只要爺們歡喜便吃用多有了,我不這樣來,哪裡有這只鐲子,假如我在府裡,你也管我嗎。橫豎我又沒得男人,終不成叫我守一世空頭寡呢。」他哥子道:「那我果然不能管你,只是我還有什麼臉面見人。要不你找個心愛的人,素性贅了家來,倒也名正公氣的。」圓圓見他說出迂話來,便又氣又好笑,因想道:「我何苦早早和他爭,到那時我圖我的快樂再講罷,好便好,不好我便和他鬧,橫豎沒他一點兒。」主意定了宗旨,便也不去和他去爭了,因笑道:「你這話也不差,再看罷。」說著見蠟燭完了,便換了一支點著,叫他哥子把被鋪捧了進來,鋪在地下卻很寬闊,因叫他母親也睡倒被裡來,他母親摸了一會,說香說軟的贊不絕口,又說到底是大人家出來的,絮煩了好半晌才睡熟了。此時天氣已冷,圓圓便把皮褥子和老虎毯勻給他哥子睡去,把銀子藏好了,鐲子套在手上,也一倒頭睡熟了。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倘來福分都是夢,過後思量半是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