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趁顛狂小環索命 了冤孽葉赦歸陰

  卻說葉府自打楊小環一死,滿屋子弄得陰慘慘的,每夜必有響動。那些婆子丫頭們不是這個說見鬼,便是那個說出怪。外面延僧懺悔,做七回神,忙個不了。過了七七才安穩些。那蕊珠的母親本來為人極好,想小環既死了去,何苦留這一紙字跡教人知道,況老太太也有些知覺了,要這何用,便背地把他燒卻了。那小環的本意,他自然不知道,這且不表。
  再說小環的魂,自與寶珠齧臂訂盟之後,心裡原想便投生去。卻因頸上這帶子再卸不下,咽喉間時時呃痛。因此大恨葉赦,誓要報了他的仇去,只可恨這身子不由自主。心裡想到這邊,剛走著又被風吹了到那邊去,再也沒自己一點兒主意分。飄飄蕩蕩的飄了幾日,總飄不到自己屋裡去。一夜月色昏暗,北風大起,站腳不住,便和柳絮似的隨風吹去。可巧吹到梧桐院落下來,看不是別的所在,正是自己住的院子。心裡想道:「好容易到了自己家裡了,只不知道我屋子裡是什麼樣子了。」因走上迴廊,見一帶簾子破壞了好些。零零落落的掛著一個蛛絲網兒,直沿到欄杆上來,結成一個八卦圖兒卻已破了半邊,心裡很不受用。再走,見一扇朱紅欄杆竟已破了,歪倒在迴廊外面草地上。那草地早枯黃了,慘淒淒的籠著煙霧。下面有兩個蟲兒一遞一聲的廝叫。再看那梧桐葉兒落了滿地,只剩些枯乾兒掛著一鉤的涼月。四下悄無人聲,想道:「不道我才死了幾天,這裡便荒蕪到這個樣兒了。不知道我這形影還似舊時不似?」因想到走廊盡處照照鏡屏去。卻不道那兩扇鏡屏早已搬去了,露出一片敗壁。沿著些莓苔5鏡隱隱有幾行墨跡,近前一看,卻是前年自己題的詩。一排兒寫著七八首,看是:
  曲綠欄杆宛轉思,不辭涼露立多時。
  今宵怪底羅衫薄,應是秋風到桂枝。
  月鉤空掛美人魂,草長紅心舊有恨。
  已是牢愁禁不起,那堪庭院又黃昏。
  看了這第二首,不禁掉下淚來道:「不道這詩竟做了今日的讖語。」因便不願看了。走進中間,見供著一個湖色靈幃,一張方桌,一付燭台香爐。一對魂幡已是灰塵罩滿了,靈幃邊亭柱上又掛著幾陌紙錢。想是一天不過來兩個丫頭祭奠虛應故事的,所以也不收拾。又看桌上擺的五花五神和香亭獅象,那些亂緝紮成的件兒,早已破壞殘缺。上面一架紫竹靈牀懸著燈彩,幔子裡面襯出一幅自己的真容。近前一看,宛然亟似。呆呆的看了半晌,不禁淒然下淚。向那畫上道:「小環,誰叫你生得這樣,是你自己把這紅顏誤了你也。」說著竟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
  剛哭著忽牆外一陣笑聲,因住了哭。聽是那壁尤月香院子裡來的,料是丫頭們玩的有趣。心裡一發淒酸,不禁又哭了起來。哭了一會,忽這邊間壁朱賽花院子裡的自鳴鐘鐺鐺的打了十下,因收淚道:「我好容易才得到此,卻只顧自己傷感著,不報仇去,還待天明了不成。」想著便拭淚出來,約略認得門路。趁著月光把袖子障了風,逕到葉赦院子裡來。見重門靜掩,裡外悄然無人。月光略斜過西,卻照在葉赦臥房窗子上。見窗內有一片燈光和月色相逗,因走近向窗裡望去。見一張方桌上擺著一盞長頸燈台,幾本石印小書,看簽面標著「耶蒲緣」三字。心想這書我到沒見過,只不知道是什麼典本子。因四下一看卻不見葉赦。見上面葵花牀上垂著湖色綢帳,料是葉赦睡了。細聽有些聲息,又夾著咿咿呀呀斷斷續續的啞語聲。心裡疑惑,猛可想到了,便面紅耳熱起來。剛欲轉步,忽聽帳鉤兒錚的一聲,帳門開處走出一個人來,一看不是葉赦,卻是大丫頭叫圓圓的。身上披著一件大紅小緊身兒,開著胸襟拖著睡鞋兒。笑容可掬的走到方桌邊,抽開抽屜取了一包物件便急急的鑽進帳去,便聽葉赦嗤嗤的笑著。一會兒忽牀裡面透亮起來,像似點了一盞洋燈了。小環不禁心裡突突的跳了幾下,暗暗的罵聲無恥。
  轉身走向迴廊上坐下,還隱約聽得些聲響。心窩早似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坐又不是立又不是。暗想,他們那種情節真正把人醜死了。忽又回想到自己身上,不禁又羞愧又苦惱起來。哭了一會,遠遠聽得穿堂子打了三更四點。因看看天色,怕亮的快誤了事。便又走近窗邊望去,瞥見連帳子也索性都上起了。連忙不看,退轉到天井裡梧桐樹下。看看月色已是斜過西去,滿地下都堆著落葉帶著露水,晶熒熒的,自己踹著卻一些兒也沒聲息,低頭看看地下樹影兒和欄杆影兒都有,只自己的影兒卻一些淡痕也沒得,不禁又悲酸起來。
  剛掩著淚,忽葉赦房裡疾聲呼喚,聽是圓圓的聲音道:「哎嚇!爺不好了,你們快來嗄。」連喚幾聲,這邊婆子、丫頭們房裡才有人答應問是什麼。聽圓圓發急道:「快來嗄!爺不好了呢。」才聽這邊房裡瑟瑟縮縮的起來了七八個丫頭婆子,打著火一齊亂哄哄的闖將出來。小環躲避不及,早被一個老婆子看見。急聲喊道:「阿嚇!這,這,這不是楊姨娘麼!」大家聽說都打個寒噤,眼見一個影兒一晃向葉赦房裡去了。眾人知道不是好事,仗著人多,便一哄擁進葉赦房裡。圓圓尚未著衣,忙把帳子一齊放下。婆子們聽得鐺的一下,猛抬頭,見楊小環手裡拿著根腰帶子站在牀前。大家都嚇的疾叫不出,忽一轉眼不見了。卻從牀裡面鑽出一個滿身血紅的人來。大家吃了一驚,細細一看卻是圓圓。眾人硬著膽子問:「是什麼?」圓圓一句話也回不出,呃牙兒的掙出一句說:「爺不不好了。」丫頭們當是小環索了命去,多不敢上前。還是老婆子們有些膽量,搶過去打開帳子一看,見牀桌上擺著一盞洋燈,燈光下赤條條的睡著葉赦,口眼渦斜,四肢不收,像似死了的光景,因見褥子上攪的不成樣兒,才知道不是真死。因都埋怨圓圓道:「哎嚇!嘖嘖,這種事兒也值得大驚小怪的喊人。真沒見過局面的冒失鬼呢。」圓圓一面紐著衣襟道:「什麼沒見過局面,你們不瞧氣也沒有了嗎。」婆子們聽說又著了忙,七手八腳的向葉赦鼻孔邊一探,果然沒了氣息,一個便6牀大哭起來,一個道:「不忙,氣有呢,不過微微的了。」一個早趕著埋怨圓圓,一個道:「這會子你們還有工夫埋怨去,快,還不拿參湯子弔呢。」一個道:「是呢,是呢。快喊丫頭們煎去。」丫頭們早七張八嘴的答應了,哄著煎去。一會子便煎好了端著進來,婆子們忙幫著給葉赦灌下。不一時葉赦便漸漸回了轉來,昏沉沉地叫聲:「哎唷!」睜開眼一看,見滿地下黑壓壓的站滿了婆子丫頭,都圍在牀前。燈光依然雪亮,枕畔不見了圓圓。因見自己一絲不著,出顯顯的覺得不好意思。想拉過一牀被來遮蓋,卻不道沒了氣力,那手再也抬不起來。婆子們會意,忙替他蓋上被道:「爺養養神呢!」葉赦紅了臉掉過面去,婆子們才退下來。
  看圓圓和美人兒似的,倚著椅背兒坐著軟洋洋的作態。因都把冷話兒去埋怨圓圓道:「一個年輕輕的爺們,你好和他狂到這個地步!」圓圓不語。一個又道:「姑娘家貪玩的也有,要像你這樣很的也真少有出見的了。」一個也道:「他往常當著咱們不暢意,今兒沒人看管著,便索性拚了命了。」一個道:「要像這樣的拚法,怕也拚不得幾次兒呢。」圓圓被他們你一句我一句的,說得惱羞成怒起來,道:「你們沒經過爺手自然不知道,爺到這個上哪裡還顧人的死活嚇。我早死過去了,爺……」說到爺字卻有羞,止了。因整整衣服站起來想走,忽覺一陣冰冷的往小腿兒上直流下去。因皺皺眉兒暗暗的埋怨了聲,便忍受著走向後房去。一個婆子道:「還躲去不陪著呢。」圓圓不理,卻回到自己房裡,向大牀背後去轉了轉。出來換著下衣,淨了手便向自己牀沿上坐下。支頸兒出了會神,覺得身子還是雲裡霧裡飄著似的,很想睡。因放不下心,仍又走到前房來。看葉赦已是昏迷迷睡熟了,鼻息很響。那些婆子知道不妨事,早散去了。還有幾個見圓圓來了,便也散去。只叫小丫頭寶寶和圓圓兩個陪著。
  圓圓因替葉赦蓋好被兒,將洋燈捧出交寶寶吹熄了。便一手放下帳子,慢慢的走下地來,和寶寶同向方桌邊坐下。寶寶只顧看圓圓的臉色,覺得比往常分外嬌媚了許多,眉目間別具一種載情不起的態度。圓圓被他看的不好意思起來,適因困倦便一手靠在方桌上一兀頭竟自睡熟了。寶寶喚他不應。聽鐘打了三下,外面靜悄悄沒一點兒人聲。
  此時正是十月下半月天氣,朔風漸緊,那月色罩在窗上卻朦朦朧朧的。忽一陣風來,那樹上的葉子都蕭蕭縮縮落下地來,在迴廊上走著響。寶寶本來膽小,看這光景,便坐不住站起來想走。覺得後面有什麼跟著似的,因便頭也不敢一回,仍復坐下。伸手推推圓圓。卻正在好睡,哪裡推的醒。側耳聽遠遠的打了四更三點,那葉赦的鼻息聲卻是尖魆魆的,好像鬼叫一般。忽又是一陣風,天井裡瑟瑟縮縮的亂響。那風吹進窗子來,把燈吹得沒一些兒光,綠瑩瑩的晃著。猛見燈影下站著一個人,嚇了一身冷汗。定睛看時原來是自己的影兒在那裡晃動。心裡跳了幾下,偶爾桌上擺著一本書想道:「不如看看書,挨到天明罷。」因便移過來看,卻正是補磕頭方成好事的一回。看了不覺滿臉飛紅,把一手抵著下脖子,眼波盈盈的看了一回便丟下了。心裡想道:「這味兒我倒沒嘗過,幾時請這位爺也這樣的試試瞧。」剛想的火熱,忽一陣冷風吹進來,打了個寒噤,隱隱聽得有人在窗外嗚嗚的哭。那風一陣冷似一陣的逼緊來,寶寶慌了。再聽那哭聲幽細的很,哭的甚是悽慘。細聽卻又沒得了,滿屋子都是一種陰慘氣。忙推圓圓卻又和死人一般,寶寶毛發俱栗,便再坐不住。站起來想走,猛見一個黑影兒在紗窗上映著。月色晃動寶寶又不敢走。忽葉赦在牀裡喊:「啊呀!不好了。」寶寶忙急步走到牀前揭開帳子,見葉赦仰面睡著,白瞪著眼睛在那裡急喊。寶寶只道是夢魘,忙推他,葉赦醒過來見是寶寶便道:「你陪我睡,我慌呢。」寶寶見他這樣說,哪裡還肯陪他睡,葉赦扯住他不放。猛一陣風來把燈吹熄了,窗紗上也沒月色了。寶寶忙喊老婆子拿火來,卻再喊不應,倒把圓圓喊醒了。圓圓睜眼看是黑漆漆的,昏了頭倒摸到牀上來。卻剛摸著寶寶的頭,寶寶一嚇只當是鬼,要想喊卻早噤住了,喊不出聲。一昏頭跌在葉赦身上,葉赦也當是鬼早嚇死了。那圓圓因摸著寶寶的頭髮,陡覺毛茸茸的一個東西。也當是鬼,早嚇的仆倒在地。這一聲響,外面老婆子們嚇醒。忙問:「什麼響?」裡面沒人接應。知道壞事,忙走起七八個人都點了火擁著進來。見地下倒著一人,看是圓圓,面色嘴唇都青了,有幾個便去救他。有幾個早趕到牀上來揭開帳門一看,見寶寶蓬著頭倒在葉赦身上,葉赦眼珠兒都翻白了。幾個人忙著救葉赦,拔頭髮掐唇中灌姜湯。有一點鐘功夫見寶寶先醒了過來,一句話沒得,只是發抖。一會子圓圓也醒了,只葉赦不醒過來。一干人慌了手腳,有老成的忙伸手去摸胸口見是溫的。因趕著哺氣。
  半晌才見葉赦睜開眼來向眾人一看,卻嗚嗚咽咽哭起來道:「我好苦嚇。」眾人聽聲音不是葉赦的,宛然楊姨娘口氣,知是小環附在身上了。因道:「姨娘,你總發個慈悲念兒,放他轉來吧!」小環借著葉赦的口道:「他嚇,你們不知道我原好好的一個人,他千方百計的誘我。我因他是老太太鐘愛的,我不敢和他翻臉,但不依從他便了。前兒六月間他叫圓圓哄我到園裡亭子上看鴛鴦去,我當是真的。誰知他懷著歹意,引我進了園子,便把園門反鎖了去。」說到這裡因指圓圓道:「他還拿那玩話兒逗我。我哪裡知道到了池亭上便被這個歪纏住了。我要喊左右又沒一個人,便被他強污了身子。以後又來廝纏,我因既有了事,也免不過又怕他老爺跟前唆我去。所以也只得勉強順從他。哪知道我前兒剛午睡,他又使強。我回過念來悔恨絕了,夜間便尋只個自盡,可不是這畜生害了我呢。」說畢又嗚嗚咽咽哭起來。一眾人都哀求著。忽厲聲道:「今兒定不放過他!我天天把帶子回在頸子上苦的彀了,也替我套幾年去。」說著見葉赦伸起頸子聳起肩膀,兩眼一翻把舌頭直拖出來。大家慌了,都忙說:「姨娘這個使不得。」見葉赦早已喉間打個倒噎氣,七孔流血死了,大家都哭起來,忙報上房去。
  不一刻,見老太太和各位娘姨、兩位小姐都趕進來。見葉赦已成這個樣子,有些都看的害怕,不敢近身去。只老太太一人,跑到牀邊放聲大哭一會。看他頸上青了一圈,大家都說是楊姨娘弔了去的。老太太也沒得說,只恨著自己防閒不密。把各姨娘都狠狠的狐狸精、粉妖兒的罵了一頓。有的抱屈有的膽寒,都不敢則聲。老太太本來是最疼葉赦的,這會子便給他好好成殮,又替他做法事超脫他。只恨楊小環,因便不許把他的材停在院子裡。
  擇日出殯,寶珠卻來弔奠,悲悲切切的哭了一場。見葉赦也死了,停著柩。因暗暗想道:「光景這會子有了替代,該投生去了,心裡倒安放了許多。這日也不住夜,便回去了。背後少不得有人議論:有的說寶珠情重;有的說寶珠心熱;有的說寶珠和小環定有來去的;有的說有意罷了,斷斷不致於怎麼的。不知究竟怎樣,且看下回。正是:
  欲海竟成冤孽鏡,陽台直接鬼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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