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活離別頸回三尺練 死纏綿臂齧一條痕

  卻說寶珠剛想轉步出去,忽見那面廊上來了一人。仔細一看原來便是自己的影兒,被對面鏡屏照過來的。心裡暗想不道小環這人是這樣的,又想只不知那人是誰?想著便故意放重腳步道:「你們的桂花好香嚇!」見這邊窗子呀的開了,卻是小丫頭奴奴。見是寶珠,便笑道:「請爺這邊坐罷。」又低聲道:「姨娘在那裡洗腳呢,不要進去。」寶珠暗暗好笑,便打中間進這邊房來。奴奴忙去後面點火拿煙袋去。聽對面後房門響,寶珠便偷眼打中間望後面去,見一個人影兒一晃往後天井跑出去了。卻是寶珠眼快,分明認得是葉赦。便暗暗吃驚。
  忽對面房門也開了。見小環穿著一件粉紅小夾襖子,下面露出湖色褲兒寶藍扳尖頭鞋。發掠的絹光,檻發抿的斬齊。濃濃的眉兒,白膩膩的一張鵝蛋臉堆著笑容,向寶珠招手兒道:「來這邊坐呢。」寶珠望他笑了一笑,便捧煙袋走過來道:「你關著門在這裡什麼?」小環嗤的一笑,寶珠便靠妝台坐下。見牀上帳子已鉤起了,窗幃兒也打開了。濃濃的焚著一爐子麝腦香。
  小環斜著身兒站在寶珠面前道:「你敢是從七姨娘那裡來麼?」寶珠道:「月香我還是昨晚子見了沒見來。」小環道:「昨晚子敢是你往那邊去的?」寶珠點點首。小環卻嫣然一笑,便把帕子去掩小嘴兒,還嗤嗤的笑。寶珠看他這樣也嫣然一笑。小環溜轉眼波去看一看沒人,便挨著寶珠一塊兒坐下來道:「我問你,」才說了這句,又站起來走到牀沿上去坐下。用帕子招他道:「你來,我問你呢。」寶珠便放下煙袋過來,小環按他並肩兒坐下,臉對臉兒的問道:「我昨晚兒看你來,你可知道?」寶珠道:「你敢是到軟姐姐那裡看我去?」小環道:「不是。」寶珠道:「哦,昨晚子窗外咳嗽一聲兒的敢便是你?」小環嗤嗤的笑起來道:「好嚇!可不臊死了人。」寶珠紅了臉道:「你呢?」小環便一手鉤住寶珠的頸子,一手來擰他的嘴。寶珠連忙掉轉頭躲過了央告,小環卻沒得氣力,拗不過寶珠,早順勢兒和寶珠滾在一堆。寶珠忙正了色道:「哎唷!閃了腰了,快放了我。」小環笑著扶他坐起來,連問:「閃了哪裡?」寶珠道:「這會子好了。」小環因替他整整紫金冠兒,道:「你和月香好,可知道月香的事呢?」寶珠道:「我不知道什麼事,你講,我聽。」小環道:「咱們家瞿福你知道為什麼問了死罪?」寶珠道:「哦,你不說我知道了。」因道:「這個也太罪過些。」小環道:「不然月香也保不住,因是老爺鐘愛的。所以大爺不敢專主,要等老爺回來再作區處。光景像月香那模樣老爺也忍不的舍了。」寶珠道:「這事辦的不好。教我且悶住了不響,等老爺回來,告訴了,或索性賞給了他,或好好的回復他出去。照這樣,幸而瞿福不把實情講出來。設或當堂供出,這府裡的名聲還好聽嗎!」小環點首兒。寶珠又道:「怎麼便能問了死罪?」小環道:「他本來姓徐,因打死了兩個人逃了出來。見官府緝獲的凶,不知怎麼求了老爺到這裡府裡來充了家丁。又改了姓,也便沒人敢惹他。這會子是大爺向府裡太尊講了,說他改名躲匿,以前咱們並不知道他是緊要人犯,誤收留了,此刻查出蹤跡,所以送府來辦的。那太尊查看存案,果是有的。審了一堂,瞿福也是冤家到了,竟一口招承。所以問了這死罪,這事卻沒提一句兒。」寶珠歎了口氣道:「主僕通姦是死罪,不知道子謠父妾是什麼罪名?」小環失了色。寶珠便站起來抖一抖衣裳要走。小環一把扯住衣角,寶珠忍著心疼,把袖子拂散了就走。
  小環見寶珠去了,便嗚嗚噎噎的哭將起來。初則是怪寶珠,繼則自恨沒得主意。何苦放著寶珠倒被葉赦壞了身子。哭了一會,忽又自己懊悔起來。想從前至今,沒一件兒稱心的事。進了這府裡,便似進了囚籠似的,再飛不出去。葉冰山在家的時候,便沒時沒節的便乾些醜事。便自家不高興著,也要勉強奉承。再加葉赦穿花似的和他來廝纏,這會子連寶珠也知道了。
  可見說要人不知,除己莫為,既出了丑還有什麼顏面見人。不但見不來葉冰山,打今日起連寶珠也見不來了。想到這裡,便心灰意亂起來。看看天色晚將下來,挨到晚飯時候,聽丫頭們說寶珠回去了。心裡便加了一勺冷水似的,也不用飯就獨自睡下淌眼淚。聽自鳴鐘打了十二下,外面丫頭們都睡靜了,忽然起了個自盡的念頭。便獨自起來四下看了看,見燈光暗小如豆,綠熒熒的。到窗口一看,見天井裡月色迷離,落葉兒被風吹著在回廓上蔌蔌的打旋窩兒走動。便慢慢的回牀邊來,向牀沿上坐下,細想一會。覺得做人實在沒趣的很,不如死了,愛到哪裡便哪裡,可不自在。想到這裡,心裡倒快活起來。便揩乾了眼淚,到妝台上拿了付紙筆來。想把那燈剔明些,卻不道反烏了下去,通紅一點,絕無寸光。小環歎口氣,便道:「還寫什麼來,只是死得不明,人還說是為的寶珠,可不又冤了他。」因大書道:
  不應強賦定情詩,悔到如今死已近。
  若問此身被誰污?宮門懸帶料應知。
  寫畢,便解下腰帶,拴在牀橫頭鐵桿子上。用一張矮凳子垫了腳,引頸套上,再把矮凳跌開了。只覺喉間一哽,那一縷香魂便從泥辦宮透出,隨風飄出窗外。
  到迴廊站住看自己,原好好的與生人無異。心裡疑惑還當自己沒死。再回到房裡看,那個脂粉搓成的嬌小身軀,已如步靈仙子似的,凌空懸在那裡。到這地步不禁灑了幾點眼淚。因想:「我這身軀兒,在生時那樣自憐自愛。不要回來他們給我胡亂收拾,可不辱沒了我這身體。不如守著看他們哪樣佈置。」因便坐在妝台上等著。
  一會子聽雞鳴了,那紗窗上漸漸的白了。因想人說鬼是不能到天明的,可見也作準不得。
  看自鳴鐘已指在七下二刻,因想把燈吹滅了。卻吹了半天也吹不烏,便漸漸悔恨起來。再一會子聽丫頭們起來了,卻好這日天也陰慘慘的沒得日頭。小環見半晌沒人進來,好一會聽外面丫頭們私說:「今兒姨娘怎麼了,這會子還不起來。」小環聽了這話,不禁掉下淚來。忽有人在外面問道:「六姨娘怎麼不起來請安?老太太問呢。」聽便有人來開了房門進來,卻是大丫頭端端。看他先到牀邊喚了聲,見不應便掀起帳子看沒得人。因怪異道:「奇了,姨娘哪兒去了?」聽外面有人接應著進來,看是楚楚。向楚楚道:「姨娘沒睡在這裡,敢又到哪裡和二爺幹那個去了。」楚楚道:「光景便是了。」小環暗暗痛恨。見楚楚猛回頭見牀橫頭掛著一人,叫聲「阿嚇!」便扯了端端的手飛跑出去。一會子見四五個老婆子進來,看見小環縊死了,都大聲呼救。見一個抱住了,一個解繩子,兩個扛著歇到牀上來。一個伸手去摸胸口說:「阿嚇!胸口不溫了。」一個去把脈息說:「哎嚇!脈息也斷了。」七八個老婆子,便一片聲哭將起來。
  正亂著,見外面闖進一人來,看是蕊珠的母親朱賽花。見小環已沒救了,便痛哭了一會。瞥眼見桌上有一張紙,便取來一看,勃然變了顏色。忙揣在懷裡,小環暗暗點首。
  見賽花又撫屍大哭了一場,小環也淌著眼淚。一會子見老太太和七位姨娘都到了,軟玉、蕊珠也都來了。小環見人多了沒處兒坐,便自己坐到裡牀去守著屍首。一干人多哭著。見葉赦、葉魁也進來,小環看見便咬牙大恨。見他也來哭著,便伸手打了他一個嘴巴子。見葉赦叫聲:「哎嚇!」捧住了一邊臉兒,小環順手又是一下,那葉赦便嚷著:「痛」。老太太忙問:「怎麼了?」見葉赦兩頰俱腫,只道葉赦觸犯了什麼神道,便祝告了一番。小環見老太太這樣,便忍住了氣,看葉赦捧著嘴跑出去了。自己覺得隱隱有些手掌兒痛,便手對手兒拿帕子揉著。冷眼看一干人還是蘇畹蘭和軟玉母女兩個哭得淒切些。又好一會,見一干人都走了出去。來了七八個老婆子和貼身的四個丫頭來替他洗澡換衣服成殮。又一會子說材停好了,請出去大殮。心裡想這闔棺的景象我看不得,回來定不受用。不如便此刻走別處逛逛去,因便舍下那身軀兒走到迴廊上來。四下一看,都是高牆,打那邊走去。正想著,那身子覺得秕輕的隨風吹去,雲裡霧裡不知到了哪一處。
  睜眼看時,卻在一座山子上。見對面來了一人,定眼一看,卻不是別個,正是昨兒在一塊兒玩的寶珠。因趕到面前叫道:「寶弟弟你哪兒去?」寶珠一眼見是小環,便抱住哭道:「姐姐你怎麼便這樣了,你敢是為我那句話兒傷觸了你嗎?你便和我鬥氣,也不到這個地步。」說著痛哭流涕,小環也流淚不止。因替他拭淚寬慰他道:「我原和活著一樣,倒反自在些。我哪裡為你,我只恨葉赦那狗子起這樣歹心。把我名節壞了,我必要報這個仇才是。亦和你在生怎樣講的來,只我死了便幽明相隔,遂不來我的心願。我再投一生來,你可依我那一件兒。」寶珠哭道:「姐姐哄我,來投生哪有這樣容易的。」小環道:「這個你不知道,我自有主見。你果然不棄,記取十二年後臂上有硃砂記的便是我後身,可不要忘了。」寶珠哭著答應。小環把袖子撩起,露出雪白一彎粉臂,舉向寶珠道:「你果然許我,你把我這臂上齧一個血痕。」寶珠哭道:「姐姐我不忘你便了,這個我可忍不下這個心腸。」小環正色道:「罷,罷!算我癡想便了。」寶珠見他這樣說,便只得依他。閉了眼睛硬打起心腸,只把這臂膊當做自己的,橫起膽子咬了一下。只聽得小環絕叫一聲,寶珠大吃一驚。睜眼看時連小環的影兒也沒有了,只裊煙和婉香兩個站在面前喚他。自己卻睡在牀裡,站的滿屋子人。
  原來,剛才寶珠聽說小環縊死了,便一哭暈倒。裊煙急了又不敢回上房裡去,只婉香近些,便請婉香過來一同喚他。見寶珠只合著眼睛使勁的發抖,人喚他也不聽見。
  春妍、海棠、笑春、愛兒、晴煙都一片聲幫著喊,到這會子才醒過來,大家略放了心。婉香便去勸他,寶珠只嗚嗚咽咽的哭著講不出話來。婉香見他這樣,心裡酸得和醋似的。含著一包眼淚道:「你自己也該保重些,果然是傷心的事,也不能捨了自己的身子便哭到這樣。倘有點什麼長短,教人怎麼呢。」寶珠見他說出這話,便看了他一眼。婉香把頭低下了,想這話又說混沌了,便滿臉飛紅,默默的坐了一會,聽自鳴鐘打了十一下,已是三更時分,便勸寶珠:「解衣睡罷。」寶珠此時已不哭了,卻不肯睡。只呆呆的想那小環的話。見滿地站的人,又不好和婉香講。便和衣躺下了,叫婉香睡去。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表白。這便是:
  三生有約知何日,兒女癡情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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