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讀詩箋眉顰花婉姐 換繡枕情注顧眉仙
卻說婉香見箋尾署著惜紅生,因道:「原來是他。」寶珠忙問:「是誰?」婉香道:「我本來也不知道他,今兒眉仙打姑蘇送來一集子,是媚香樓女史,顧影憐的箋稿。這顧影憐便是眉仙的族妹,我在眉仙家裡也曾見過,長的真和《紅樓夢》上的林黛玉似的。他家也住在桃花塢,隔咱們家不遠,便常自來往的。大前年說往這裡來探親,我也不問是誰家。後來眉仙說是盛家。那盛家的太太和他太太是中表姐妹。因影憐的太太作故了,只一個叔子又不在家,所以便住在盛家去。前年子回來了,還來見我,他便換了一種愁眉淚眼的樣兒。問他說是叔子在揚州客死了,早晚便要奔喪去,別的也沒甚話。那時因三年不見,彼此生疏了,所以沒真心話對我講。及至他到揚州去了一會兒,忽然眉仙來托咱們叔叔去蘇州府裡存案。說影憐去的時候,帶了四個丫頭和五個老婆子,四個家丁,又他一個十二歲的小兄弟。僱了蘇州吳縣的民船,船戶叫什麼倪敬福,共是兩號大無錫快。前兒揚州信來,問影憐怎麼不去,他叔子要安葬了。核算日子影憐已去了六十八日,這裡倪敬福船又不回來。有說在揚子江被風翻了船了;有的說倪敬福本來是個歹人。請縣裡行文查去,又沒一點兒消息,所以存這一案。今兒偶翻翻他的集子,見有許多寄惜紅生的詩詞,多是些幽怨纏綿的話頭。可見這首桃花塢的詩有根柢了。」寶珠呆呆的聽完,跌足稱恨道:「偏是天生這些美人一個個教他紅顏薄命,不得個好了局,可不恨死了人。」婉香道:「你且念下去我聽。」寶珠便又吟道:
二月鶯花冷虎邱,金閶門外水西流。
山塘水裡絲絲柳,不係樓船係釣舟。
因道:「這詩感慨不少。」再吟道:
寒山煙水太模糊,月滿楓橋無酒沽。
不怪渡船小兒女,逢人故故問西湖。
婉香笑道:「這個有偏見,西湖哪及得寒山的風景。」寶珠笑道:「你也是明知此地湖山好,偏要違心譽虎邱了。」又吟道:
鈿車陌上走轔轔,樓上笙歌樓下聞。
冷眼吳門橋上望,華燈影裡雜青磷。
婉香道:「這又是指青陽地的,卻有一種感歎令人不忍卒讀。」寶珠又吟道:
吳水吳山係夢思,重來崔護又誰知。
桃花久已無顏色,惟有斜陽似舊時。
婉香聽這兩句,不禁淒然動色,眼圈兒紅了。寶珠卻沒看見。又吟道:
道旁愁煞雨絲絲,苦苦逢人問所知。
一語傳聞頓驚絕,五湖煙水葬西施。
婉香聽到這裡,不禁掉下淚來。寶珠亦俯仰孤望久之。又吟道:
怡園樓閣背山開,記說香車日日來。
狼藉桃花紅似血,如何不築避風台。
白石欄杆長綠苔,更無人處小徘徊。
亭前一樹森森柏,可有歸魂化鶴來?
寶珠道:「嚇!這正是悼亡詩了。寫得這樣沉痛,我讀不下了。」婉香要他念下去,寶珠又吟道:
媚香樓外更無人,顰翠嬌紅比不真。
袖出一編詩卷子,莫教錯認李香君。
寶珠道:「這便指那詩集子了。咳!寫的傷心。一個人凡心裡有了一個人,便西施、王嬙站在面前,也不入眼,何況現在普天下有幾個美人呢。」說著又念道:
乘騮橋上客乘騮,縞素衣衫雪滿頭。
一事思量差得意,女兒口裡說風流。
寶珠看了笑起來道:「果然是得意的事。」又念下去道:
欲別姑蘇無限愁,甘棠橋畔再勾留。
怪他溪水無知識,分作東西兩處流。
小船搖月出胥門,杯裡葡萄酒半溫。
行李不須親檢點,只防遺下一詩魂。
一路啼鵑莫浪催,篷窗處處把頭回。
山程水次須牢記,好倩西風吹夢來。
讀畢,兩人贊歎不已。見桌上還有一張箋紙,取來看時,見寫著怡園感事十六首。寶珠讀的得意,便朗吟起來:
西風無那惱人懷,一畝蒼苔綠半階。
盡說顧家園子好,不堪提起臥龍街。
入門風景太淒其,殘雪瀟瀟壓竹枝。
小小洞門圓似月,阿誰亭柱更題詩。
婉香因道:「這是他傷心的所在了。你瞧,只這兩首便成一片哀音了。」寶珠又念道:
奇石傴僂似老人,古苔斑駁困風塵。
坡仙已去焦桐死,還有何人解賞音。
波光塔影兩參差,南雪亭邊小立時。
燕子不歸春已半,夕陽閒煞好花枝。
石橋曲曲水彎彎,四面湖亭兩面山。
倚檻生憎一池水,歡容不照照愁顏。
梅花如雪繞吟廬,鐵笛吹來笑故吾。
若把寒梅比肥瘦,阿儂還不算清臞。
蒼鬆黃葉擁孤合,六扇文窗面水開。
十曲危欄憑不得,漫天飛雪撲人來。
松花亂落鳥無聲,杰閣登臨感慨生。
但說遠山眉娬好,如何不見畫眉人。
兩間屋子小於舟,止水無波靜不流。
盡有溪山好風景,片帆何苦去揚州。
八月西風下井梧,翠毛麼鳳恨何如。
生憎牆角如鉤月,照上窗紗一半無。
舊時月色尚依然,敲斷金釵散綺筵。
不怪雲英無處覓,如今舉宅盡成仙。
鋒霞洞裡綠成蔭,語燕啼鶯沒處尋。
幸是係鈴人去了,不然揉碎惜花心。
婆婆雲外小勾留,一點秋心合做愁。
岩桂高枝休折取,好花鬚插美人頭。
迴廊繞遍待如何,山水無情入嘯歌。
我愛桃花勝兒女,旁人不許更摹挲。
歲寒松柏見貞心,留得焦洞爨後音。
莫把平安問修竹,沉腰消瘦到於今。
山頂危亭四面開,層層石級凍莓苔。
叮嚀莫唱滄浪曲,我感滄桑一度來。
後面一行小字云:「長箋苦短,握筆腸斷。孤憤填臆,淚綴眉睫。不復能伸紙直書矣,別有短章容續呈政。前詩如獲賞音,額望惰珠之報。此致珊枝閣下。」寶珠因道:「這詩我不敢和,還是姐姐代我和他幾首。」婉香道:「和詩倒不值什麼,只是又引起我一番愁緒。想影憐在日和我那樣講的來,照這詩看時,影憐定作故了,你想我哪不傷心!這會子我因他這詩,很想著家鄉風景。只怕其回去了,便不能再來,這也沒的說。明兒你替我備些禮物和這幾首兒詩,寄眉仙看去。」寶珠因皺眉道:「送他的禮物倒不容易。備重了又嫌俗套,輕了呢又不是。」婉香道:「那不用你費心,我早親手繡下了一堂羚毛花卉小屏和四個枕頂兒。只緊你去添些兒本地土產來,加上便得了。」寶珠道:「敢便是前兒在小桃花館繡的,那五彩的有一對兒鴛鴦的?還有一幅有兩個蟋蟀像活的似的那堂子屏麼。」婉香道:「是呢。」寶珠道:「許了我了,怎麼又送他去。那枕頂兒多管便是繡蝴蝶兒的,也許我的了,這個我不肯。」婉香笑道:「你又小器了。你不知道,他手上的針黹還比我好多呢。我做這個送他,他自然也做些別的送我,我便把他的給你,你不要嗎?可知道我的東西你要容易,他嚇便你給他磕一百頭,他也不肯輕易給你呢。」寶珠聽了這話,便甘心情願,反快活的了不得。因道:「那我再送他點兒好東西。」婉香嗤的一笑:「你有什麼稀罕物件兒?」寶珠道:「他沒到過杭州,自然沒逛過西湖。我拚幾天不玩,工工致致的畫一百頁青綠的西湖圖,定要把西湖的景致畫全了。再每張題一首詞兒,要和《白香詞譜》一百首的原韻,你看怎麼。」婉香道:「好果然好,只怕你沒這樣靜心。沒一個月畫不了呢。」寶珠笑道:「我為他也講不得了。只你可能請他來咱們家玩玩,和你作個伴兒。」婉香道:「論他來也難說,好在他又沒爹媽兄弟,又沒結親。一門兒住一所園子,只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家人管理家務,他也不問一星兒事。自己愛哪樣便哪樣,閒常也南京、北京的親戚家玩去。一月兩月一年兩年不家來也常事,他怕誤了什麼事。只不知道這裡府裡他肯不肯來。他生性高傲,不肯受人一點兒虧,也不肯沾人一點兒便宜。他和你家非親非眷,所以他沒說要來。不呵,他和我是從小兒形影不離的。在家總一年三百六十日和他一塊兒吃睡坐玩,他哪捨得離這一年兩載。這會子我寫信去請他,或者來也難說。不來,你可不能和我廝纏。」寶珠連連作揖道:「好姐姐那麼就請發一個信去。」婉香道:「我病著呢,怎麼能寫字。你不忙,遲早我總請他來便了。」寶珠剛要說,忽晴煙進來道:「三老爺喊爺呢,有一會兒了。快去,快去。」寶珠吃了一驚,心裡疑惑不知又是什麼禍水到了。便舍下婉香,急急的向東正院來。且住,這一回有分教。
男人身手終須好,羅列金釵自不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