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種鬆樹秦文伏見識 游栩園蘧仙觸相思

  卻說盛蘧仙因秦文又問他,他便邀秦文走出來看,眾人也都跟出來。盛蘧仙因指北首花牆道:「這牆外可還有餘地沒有?」秦文道:「那邊又低了五丈下去,也起了房屋。」盛蘧仙點點首。因道:「這洋房,光景是丈四開間?」秦文道:「正是。」盛蘧仙道:「那這片地橫闊便有十六丈八尺,不知可是見方的不是。」秦珍道:「這直面略短些,只有十二丈五尺。」盛蘧仙剛要說,那華夢庵插問道:「我倒想不怎准呢,怎麼這假山上便有這樣闊一片平陽。」盛蘧仙笑道:「這光景不是用假山石子特地堆起來的。你只看打麝雲亭起到這裡,沒見一個深邃的山洞,可見這山是實心的了。」秦文大笑道:「蘧兄真有眼孔,這個山子原是前兒火燒場上的土堆子。那五十幾家的瓦礫都堆起來便成這樣一個大堆。下腳便有二畝多寬,到頂尖就有十幾丈高。兄弟本來想要挑淨了,那人工、時日便不可算。所以四面就用假山石子圍起來,使他不得矬下去,又籠實了,所以這頂上便成了平陽。只那邊一覽亭的峭壁是全用石子砌成以外,多依山築屋不曾改動什麼。」大家都說:「這法子是好極的,真是一得兩便。」盛蘧仙道:「依愚見,不如把這洋房拆了,況且殊不雅觀。這裡有這樣一塊好地,盡可種幾百株大鬆樹,到冬又不落葉。那風便多被這鬆樹吃住,打不到峭壁上去了。但這鬆樹須隨意種的,或稀或密,千萬不可作一字兒排。不然到像墳堆子了。」大家笑著。盛蘧仙又道:「靠右首下山去的所在,可打垛兒花牆子,開個洞門,榜『萬鬆深處』四字。這裡的鬆自然高過那牆,那牆便不吃風了。只是也高不得,這裡四面都造了低低的游廊,不用窗隔自然也不吃風。居中造一所四面開窗的亭子,再揀鬆樹稀的所在也用彎彎折折的游廊通到亭子上去。這亭子便榜『巢雲』二字如何?」秦文合著眼睛細細一想道:「好極了,好極了!明兒便改這個樣子。回來還請蘧兄替我打一個圖樣才好。」說著,管家上來問:「席面擺在哪裡了?」秦文便叫:「擺在百桌廳中間罷。」管家答應下去。
  秦文又引眾人打洋房左首走下山來,卻也是靠山走廊,約低下五六十級。又轉向南去,卻接著一個滾圓的亭子,四面圍著修竹。秦文因請題額。林冠如等因三人來了,聽他們議論宏博,便不敢作聲。見何祝春道:「這裡榜『來鳳』二字便很切貼。」秦文叫記下了,用小條子貼在柱上。又往南走進一座八角式門,見是一所朝東三間的院子,面著那洋房下的峭壁。天井裡種了十幾株梧桐,仰望上去卻隱隱見那洋房的屋脊。華夢庵因指道:「這個自不雅觀,照蘧仙那樣說這裡望上去便是一帶紅欄,自然好看多了。」大家說是。華夢庵又道:「此地便榜個『漏月軒』如何?」薛筱梅等一齊贊好!秦文也很歡喜,忙喊記下了,貼了條子。
  又引著向南,再進一重八角門,卻又是一所三間院子,卻是背面。打游廊轉過正面看時,那院子是朝南的。天井甚長,種滿了桂花,約有三五十株,一望無盡。左右兩帶走廊,不知通到哪裡。林冠如道:「這裡榜『聽霓裳館』如何?」盛蘧仙笑道:「這不如榜作『冷露山房』,這樓上便用『摘星樓』如何?」大家都說:「這個好,這個好!」便也貼了條子。秦文又引眾人向迴廊上走去,走到盡頭顯出一座月洞,上面鎸著「映月」二字。出月洞再回頭看那榜的是「小廣寒」三字。卻又是一帶游廊,盤沿下山去了,足有七八十級才到平地。先到了一座小亭,這亭便臨著池子。那池雖不甚寬,水路頗長,彎彎曲曲的向北流去。亭對面便是剛下來的那座山。何祝春因道:「這裡榜『皺碧』二字如何?」秦文說:「好!」那亭又接著游廊,向西轉去。又是一座三面山一面水的朝西湖亭,容得八九桌席面。見已榜著「屏山帶水」四字,便不進去。
  繞過北面幾曲石橋,接著一座船式小廳,蓋在水面。眾人進內見分間格式俱照西湖船樣子,兩面開窗便宛然真的一般。已榜著「舫齋賴有小溪山」的長匾。何祝春道:「這七字不如竟用『花為四壁船為家』了。」秦文笑點點首。眾人回了出來,那石橋彎向西去。接著一座三角式小亭三面臨著水,榜著「心如」二字。再向西去便是一座花牆擋著,沿牆過此才見一個月洞大門。進去見一方極大的天井,種著幾十株挺高挺大的榆樹。中間一帶甬道,走甬道上去便有一座白石露台。環著太湖石琢成的欄杆上面是朝南的九開間一所敞廳,軒宏莫比。裡面也不分間,擺著一百張方桌還寬綽的很。人在裡面講話,多有嗡嗡的應聲。中間已設下一席,有許多管家伺候著。
  秦文便讓眾人入席,各依年齒坐下。秦珍坐了末位,秦文便坐在秦珍上首。管家上了一道大菜,眾人吃了。秦文喝口酒道:「這園裡碑石不多,改日還要屈諸位題詠幾處,勒在迴廊上才耐人尋味些。」白劍秋道:「這個自不可少,咱們何不趁今兒,便即席上各題一點兒如何?」秦文笑道:「這個太辛苦,不如多用杯兒酒,改日請教罷。回來還有幾處兒,要費心題額呢。」盛蘧仙卻早興致勃勃的,情見乎色。還是何祝春遞了個眼色,蘧仙才回過念來。想這些人橫豎也懂不得什麼,何苦搜這個腸子,因也不則聲了。吃了幾道菜便出席來,向石台上望望,見兩面的牆卻是太湖石砌成的。再看卷篷上面,見那架梁楹條,卻是一木生成的。足有十二丈長,暗暗贊歎一回。又看正中榜著「晚春堂」三字,便忽忽不適意起來。因想道:好好的,怎麼榜這三字,雖是桑榆晚景的意思,終究不是個吉兆。剛想著出神,忽有人把肩兒拍了一下。回頭見是何祝春,笑著問道:「你一個兒老站在這裡什麼?」蘧仙笑道:「沒甚事。」祝春因道:「聽說他家三哥兒很不俗,怎麼連影兒也不見了。」蘧仙笑道:「光景也是紈#子弟,乾不了這些,所以躲去了。」祝春笑了笑。忽裡面管家出來請用點心。祝春便將著蘧仙的手進來,入座用了點心。又閒談了一會兒,擺上飯來,隨眾人吃了,各自散坐談天。
  祝春便和蘧仙、夢庵聚了一塊兒談心。管家遞上臉布,三人抹了臉,又漱了口。小廝送過茶來,夢庵喝了一口,向懷裡掬了枝雪茄煙出來擒在嘴裡,小廝送火過來。夢庵點著了火吸了一口,煙噴出了伏到坑桌上來,聽祝春和蘧仙講話。聽蘧仙道:「我不知怎麼,看了這園子裡景致,便感觸起許多愁緒來,覺得處處是我傷心的所在。這會子又吃了點酒,便覺滿腸子都是眼淚,要哭似的,自己也講不出什麼緣故來。」祝春道:「這滄海桑田之感,凡是至情人總是有的。」蘧仙道:「我倒不為這個。我因去歲子往姑蘇去了一趟,又逛了留園和怡園兩處,那兩處兒你知道是我的傷心所在。又兼遍桃花塢裡,訪不到媚香的消息。此刻見了這個所在,便又想起姑蘇來了。又聽說這裡有一位姑蘇的小姐住著,說也是桃花塢人。想這園子他定逛過了,他逛了這個園子,他又必定想起家鄉的園子。只不知道,他認不認得媚香。又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媚香究往揚州去不去,我總不能問他一聲兒。」說著便止不住掉下淚來。夢庵歎道:「蘧仙又狂了,人家的小姐,怎麼知道你這些事。便是知道,橫豎你又不能問他。」祝春道:「你不要再嘔他了。這個據我看容易的很。」蘧仙忙拿帕子拭了淚,問他。祝春道:「你前兒打姑蘇回來,不是有許多感事詩嗎,你明兒把這個一總封了來,送給寶珠瞧去。寶珠看的好,定送給那位小姐瞧去。他們女兒家的心都是七孔通靈的,定然識的透,必和寶珠有一番議論。你次日再見寶珠去,寶珠定見你。再把這番苦衷告訴他,他自然會去道聽來。」蘧仙聽了這話,便坐不住,立刻就要家去了。夢庵道:「可又來,咱們既來了,不成沒題點兒什麼便走了,可不要吃人笑話。」蘧仙皺眉道:「我的哥,你想我還有什麼心思乾這些來。」祝春也道:「我也沒了心緒,咱們一塊兒走罷。」因便站起來,往那邊坑上來向秦文告辭。秦文苦留不住,三人都說:「有事未了,因不敢爽約,特來到一到的。」秦文沒法,只得和秦珍送三人出來。
  小廝們早去開了左首卷篷下的牆門,秦文讓著進去。夢庵看是一所三楹的精舍,窗楹精細的很。中間落地風窗開著,見裡面又有一干人走動。細看卻是三面的靠壁和頂板都是整塊的大鏡子鑲成的。連桌椅幾坑也都是紫檀嵌大塊鏡磚的。天井裡種著幾株桃花,左首一個小亭裡面鎖著兩隻孔雀。秦文因道:「這裡和那邊,還請三位留個題。」夢庵接口道:「用『鏡檻』二字。」又轉過幾曲迴廊,又是一所朝南的精舍。裡面壁上掛滿了琴,桌子都是漢磚的琴桌,中心穿一個窟洞。天井裡立著一塊奇石,絕似人形,傴僂作聽琴的樣兒。蘧仙一看,又早眼圈兒紅了。秦文問:「用個什麼匾額?」蘧仙道:「便用『石聽琴室』罷。」說著拿帕子偷拭了拭淚。秦珍一眼見蘧仙愁眉淚眼的,心裡怪異的很。想剛來好好的,怎麼一會子便這樣起來。他本來知道蘧仙那節兒事,打諒著不知那一處又觸著他心事了。因秦文同在,不好問他。便跟著又繞過幾曲迴廊,幾處亭院,才到迷廊曲曲的所在。秦文卻一逕送出園門。到東府二廳,揖三人上轎,才回轉去。
  這裡三人自二廳上轎,各家管家跟了出大廳來。穿過穿堂,轉彎向西甬道出來。東府管家都站班伺候,那轎子一串兒出了東府頭門,轉彎向南府正中儀門上,飛也似的抬出秦府大門去了。不知蘧仙家去怎樣,且看下文。正是:
  十三樓閣家家好,千萬花枝處處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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