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送鮮花石時助宴 拾睡鞋裊煙擔憂

  卻說秦珍和藕香喝完荷蘭水,卻好報說賽兒回來了。秦珍因喊道:「賽兒!」賽兒聽見,隔窗子應了一聲。進來,藕香見他手裡提著一盞西瓜燈,裡面點著蠟燭,因要來看時,卻是蕊珠鏤的那個兩隻獅子,竟像活的一般。因笑道:「這是蕊乾娘給你的麼?」賽兒道:「是呢。今兒園子裡才有趣呢。咱們大家都在洗翠亭喝酒,四面窗子開了,涼快的很。簷口掛了這四盞西瓜燈。美乾娘和麗乾娘又紮了十幾盞荷花燈,點了蠟燭,放在池子裡氽來氽去。引得那些魚都潑剌剌的跳著響,那真的荷花也開了好些。他們說後兒是寶叔叔的生日,就照今兒這個樣子玩一天呢。」
  藕香聽了道:「不是你說,我倒忘了,後是初四,是寶弟弟的小生日呢。你瞧,怎樣給他做做。」秦珍道:「也不用怎樣大舉動,近來老爺又怪要省錢。依我,不如封一百兩銀子過去,聽他自己辦去。愛哪樣玩,便哪樣罷了。」藕香說:「是。」因向賽兒道:「你爺剛找你拍曲子呢。」賽兒聽了高興道:「好!好!我剛在洗翠亭拍一隻《賞荷》來,大家都說好聽,才把這盞燈給我呢。小鵲,你把這盞燈掛好了。你吹笛子,我來唱呢。」小鵲答應著,便把那燈掛在保險燈下面。拿個矮凳子坐了吹笛子,秦珍擊著桌子當板。賽兒開口唱道:
  強對南熏奏虞弦,
  剛唱到弦字,那聲音便住了。因咳嗽一聲又唱道:
  只覺指下餘音不似前。那些個流水共高山,
  唱到兩句,那喉嚨真正提不起了。藕香笑道:「何苦來,現什麼世。」賽兒笑了笑,定要唱下去道:
  只見滿眼風波惡,似離別當年懷水仙。
  小鵲吹著笛,聽見他啞了,不禁嗤的一笑,便脫了板。賽兒跳起來道:「這個死喉嚨偏不爭氣。罷,罷,不唱罷。我來吹笛子,奶奶唱。」藕香笑道:「今兒不利市,我也沒得嗓子。你爺剛唱了板一枝花,就像老貓聲似的。」秦珍聽著笑了道:「不唱罷,咱們呷杯酒睡罷。」銀雁聽見,忙去把日間秦珍帶回來的白玫瑰,開了一瓶進來。又裝了兩盆鮮荔枝和藕瓜蓮子等類。三人便坐下,一塊兒吃了。賽兒便自睡去,秦珍和藕香兩個用花露水洗了個澡,覺得遍體鬆爽,也便安寢。
  次日已是初三,藕香派人去園子裡把洗翠亭鋪設起來。又把外面西花廳結了彩綢子,預備明日給寶珠請男客的。又封了些賞封,是二兩一個的。再把昨日秦珍吩咐的一百兩銀子,撿了兩個元寶,用盤子盛了,蓋著紅綢子,叫翠鶯送往天風樓寶珠處去。忙了半日,才空了一會兒。各房丫頭都來領洋扇子,藕香便叫大丫頭金雀和翠鳳,逐架的檢點發出去了。
  忽沈順家的進來回說:「葉府裡送女班子來伺候,遞手本來請安。」藕香點首說:「叫留在春聲館便了。」沈順家的答應著,又送上一個禮單。藕香接來看時,是葉冰山送的:平金百壽圖的大紅緞子闈屏一堂、玉如意一架、翠鬆紮的鶴鹿一對、兩個琉璃缸的文魚、一件刻絲紗的花衣、兩柄麼月雕扇、兩柄紈扇、四樽子酒。藕香看畢,便問:「可全收下了麼?」沈順家的道;「這不是來單,這是三爺把收下的物件,開這個單兒來,請奶奶開發的。」藕香約了約,也值得百十兩銀子的禮物。便叫銀雁封的二十兩的使力,又二兩一個榮封交沈順家的拿出去了。一會兒又來回說:「石師爺送四盆茉莉花來,給爺賞玩的。問奶奶可要抬進來。」藕香道:「便收進來,擺在廊下罷。」沈順家的答應出來,見大廳上歇滿了花擔子。許升和花農兩個在那裡忙著分派,見沈順家的出來,便道:「媽媽,大奶奶可叫抬進去麼?」沈順家的道:「奶奶收了,叫送上去。」花農便指了四盆,叫小廝們抬往西正院去。又指了八盆,叫送東府裡去。沈順家的笑道:「石師爺倒好癖呢,買這許多來幹什麼。」許升笑道:「還分不了呢。東府裡去了八盆;南正院太太那裡去了四盆;大奶奶那裡四盆;三爺那裡也是四盆,這裡有了十六盆,還有四盆沒抬來呢。」沈順家的笑道:「照這樣,咱們府裡倒好開花圃子呢。」剛說著,裡面喊沈順家的,沈順家的便應著進去了。
  這裡花圃子裡又抬了四盆來,花農便叫小廝們抬著,領進園子來。因問管園的道:「咱們爺可在洗翠亭麼?」那管園的道:「光景總在那裡玩。」花農因領著八個小廝,抬著花盆子,往假山洞裡穿過。剛走到石橋上,忽一陣風來,從天上吹下一派的鼓樂聲和些笑聲。抬頭看時,原來那山上的天風樓高出雲際,陽光照著那泥金匾額閃閃熠熠的看不明白。見四面都開了窗子,簾子下隱隱有些人影兒。便打諒寶珠在天風樓,和那剛送來的女班子吹唱。因笑道:「你們瞧,咱們爺倒樂得和神仙似的,這會子都管不在洗翠亭了。你們把這盆子歇下來,在這裡等,讓我去問要擺在哪塊兒的。省得回來又像螞蟻搬鯗頭似的,扛來扛去,扛個不了。」那些小廝們,便都歇下了擔子,坐在橋欄上等著。
  花農便迎著風一溜煙的跑過橋去,到洗翠亭一張,見滿亭子擺的珠蘭茉莉。亭裡面打掃的乾乾淨淨,卻沒用一點兒紅色披垫。卻是光禿禿的磁墩子和雲石的桌椅。炕上面,兩邊擺著兩個紅木高架子,架著一對滾圓的玻璃球兒。裡面養著金魚兒,多有五六寸長,一上一下的游著好玩。花農見四下沒人便伸手去捉了一個,想藏在懷裡又怕死了,便忍著心痛仍放在缸裡,卻不道因天色熱手心火燙的,那魚放在水裡便不沉下去。那肚子朝著天一動也不會動了。
  花農急了,想撈起來甩到池子裡去。猛回頭見一個人打後面來了,便一留煙跑出亭子,往綠雲深處繞過向天風樓來。剛走到山坡,見裊煙迎面走來。花農便站住陪笑道:「姐姐往哪兒去?爺敢是在天風樓麼?」裊煙道:「剛下來,在這邊夕陽紅半樓蕊小姐那裡。你有什麼事兒回?」花農便說了。裊煙道:「那你站著,我去問來。此地現在到處都是小姐們做了住屋,你還照先那模樣亂闖著,回來可不要吃了嘴巴子,還沒處哭去呢。」花農道:「是。姐姐講的是,足見姐姐疼我。我這會子站著伺候,回來我拿茉莉花朵兒孝敬你。」裊煙笑了笑,也不多說,便倒轉去了。花農在循山游廊上坐了會兒,見裊煙來了,忙站起來,笑迎上去道:「姐姐,爺怎麼說?」裊煙道:「爺叫送太太那裡去。」花農道:「太太那裡有的送去了。」裊煙道:「那麼著,你擺在洗翠亭廊下便了。爺說喊你去謝石師爺。」
  花農應諾,便一氣走下山來。到洗翠亭廊下先看了地窩,再跑去喊小廝們抬了過來,一字兒的擺下。剛排好,見那邊橋上,裊煙和春妍兩個將著手兒,飄飄逸逸的說笑著走來。到亭子廊下,見花農已將花盆子擺好了,便同著過來看。春妍因道:「這茉莉花兒,倒開的比那些旺呢。」花農笑道:「我送進來的東西,哪有壞的呢。你瞧這幾盆花兒擺在這裡,連這個亭子也換了樣兒了。你們瞧,不像個水晶宮嗎?」裊煙嗤的一笑道:「是呢,前兒聽說這水晶宮裡還爬著一個龜將軍呢,吃爺打了一頓。」花農紅了臉道:「這兒不是爺明兒要做生日的嗎,我回來告訴了爺,怕不擰你這紅紅的小嘴兒。」裊煙聽了,便拿帕子來豁他的臉,花農忙笑著逃去了。
  裊煙也不追趕,便同春妍進亭子來。偶然見玻璃缸裡的魚氽起了一個,肚子朝著天。春妍忙喚裊煙看道:「這個魚怎麼了?」裊煙把扇柄兒撥了一撥,那魚翻了個身仍舊朝天了。因罵道:「這魚定是花農攪死的。回來咱們那一個見了,又要跳斷了腿條子呢。」春妍笑道:「你們那一個是誰?」裊煙紅了臉道:「啐!你還問我呢,我往常不問你也便罷了。」
  剛說著,見海棠和愛兒捧了一包子披垫進來。裊煙道:「你們在哪裡逛,到這會子才來。」海棠道:「多是爺嚇,頭裡檢了一堂平金大紅的單披兒,又說嫌俗很了。再叫換洋紅堆花的,去換了來又說不好。這會子又換了這個湖色刻絲的來才對哪!說叫你們好好的套上了,不要攪髒了。」裊煙接了,便和春妍兩個,把一應椅子、磁礅子都套了套子。春妍一面套著,一面道:「這位爺也太多事,這大熱的天,涼冰冰的磁石墩子不要坐,還要罩這套子上去。」裊煙也道:「可不是呢,你瞧著明兒略坐一坐,又要教人去了他呢。」海棠笑道:「爺說,這冰冷的椅子,只能像我這樣,坐坐還不打緊,姊姊們是坐不得的,所以要用這個套子。」說著大家都覺好笑。一時套齊了。四個人便一串兒手將手的往石橋上走回來。
  忽裊煙放了手道:「哎嚇,險些兒忘了。你們先走,我去轉一轉來。」春妍問:「什麼事?」裊煙道:「那個魚也剛才忘記丟了他,我去丟了池子裡來。」說著,便獨自回轉來到亭子裡。把那個魚撈在手裡,忙拋在池子裡,看他還氽著不沉下去。裊煙一面看著魚,一面用帕子揩手,揩乾了便拿帕子去抹臉。猛覺得一股腥羶氣,熏得要嘔了。再聞一聞連手上都有了,原來這金魚是最腥氣的。裊煙暗暗好恨,便把那帕子也撂在池子裡。再到池邊去淨了手,向衣角上揩乾。剛要走,忽荷花叢裡飛出一隻白鷺,把那個死魚一口擒著,拍拍的飛向水流雲在堂那邊去了。
  裊煙便站起來,信步走石橋上去。剛到綠雲深處門首,覺得腳底下踹著一件軟軟的東西。低下頭去看時,卻是一個手帕子裹著不知什麼。因拾起來看那帕子,已踹的都是泥了。便提著指尖兒抖開來看裡面,卻裹著一隻小小的軟底紅睡鞋兒。心裡跳了一下,見四下沒人,再細看腳寸卻還不到三寸,是扯弓頭的,那鞋底兒竟不過二寸光景。因滿肚想轉道:「咱們府裡除了婉小姐再沒有這樣的小腳寸兒。光景定是咱們這位爺和婉小姐玩,故意藏過他一隻,卻不道掉在這裡。幸而是我拾了,倘然被小廝們拾了去,成什麼話!」想著便暗暗埋怨,忽又轉念便滿臉飛紅起來。將那鞋兒仍將帕子裹了揣在懷裡,慢慢的走回天風樓來。
  寶珠卻出去和石時談天去了,便一個兒坐著納悶。又把那鞋兒拿出看了一看,藏在自己枕頭底下。心裡又七上八落狐疑著,當是寶珠和婉香有了什麼事情。不知這鞋兒究竟是誰的,且看下回有分教。正是:
  分明鸚鵡多防到,不是鴛鴦暗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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