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情公子撮合小鴛鴦 婉姐兒邀賞大富貴

  卻說寶珠和裊煙說了出來,逕到穿堂上喊了花農,同到園裡來。花農並不知道什麼,一路的湊趣兒說好聽話,寶珠隨口應著,逕由石橋走到洗翠亭。叫花農開了門,便進去向炕上坐下,半晌不語。花農弄得不懂起來。忽寶珠放下臉道:「狗才!還不給我跪下!」花農見寶珠生氣,都管是沒什麼好意思的,便連忙跪下道:「奴才沒乾錯了事兒,爺怎麼生氣了?」寶珠哼了聲道:「你還強嘴呢?給我打二十個嘴巴子再講。」花農不敢違拗,便自己打著,數著,分兩面打齊了。寶珠道:「我問你,昨晚子在我屋子裡乾些什麼?」花農詫異道:「呀!小的沒有到爺屋子裡去來。」寶珠冷笑道:「你還賴麼?你可知道春柳兒尋了死呢。」花農聽了這話,便把臉急白了。心裡一痛,眼淚兒不知不覺的弔將下來,便一字兒也說不出了。寶珠見他這樣,便也心軟了,歎口氣道:「這會子太太要拿你呢,你怎麼處?」花農滿心一想,這事料想春柳兒已經招承了,如今他為我死了,我也只有一個死。橫豎回來被太太拿了去,總是一個打死的分兒,不如告訴了爺,便投了池水,做個有名有實的鬼,倒也爽快。想定了主意,便道:「爺既知道了,也不必問了。春柳姐既然死了,小的也不願活著,只求爺這會子便把小的打死,省得自盡。」寶珠聽了這話,倒被他嘔笑了,忙又忍住道:「倒講的容易呢。」花農見寶珠露了個笑影,便放下了心。知道春柳兒沒死,便連連的磕頭道:「總求爺作個主兒。」寶珠剛要說,瞥眼見春柳兒遠遠的來了,便截住道:「住了。你給我在這裡跪著,我去去來。」花農連連的磕了幾個響頭。寶珠不理,便走將出來,向石橋上迎向春柳兒面前去。
  春柳兒見了道:「爺怎麼大清早起,便跑到這裡來?可不要冒了風呢。」又道:「爺喊我來什麼?」寶珠笑道:「我給你瞧件兒好東西。」說著便攜了春柳兒的手,走進洗翠亭來。春柳兒眼快,見花農跪著,便吃了一驚。寶珠指著花農問春柳兒道:「這是誰?」春柳兒知道事破了,便紅了臉,一聲兒不言語。寶珠卻把花農扯將起來,把手交與春柳兒道:「你們兩口子自己商量著,這事該怎麼處?」兩人多紅了臉,低下頭去。寶珠笑道:「還害什麼羞呢?你們自己講來,打算怎麼樣個了局?終不然一輩子到我房裡玩去不成。」花農便跪下道:「總求爺開恩,作個主兒。」春柳兒也跟著跪下了。寶珠笑道:「起來罷。我便給你們當個和合馬兒罷了!花農,你回去對你爹講明白了,我就把春柳兒賞給你罷。只是春柳兒年紀小著,我不能對太太講,說把他配人。回來府裡的人,又千百口子的議論我,不成個主子了。」說著便向春柳兒道:「我只有派你個不善伺候,和我拌嘴的錯兒,攆你出去的呢。」春柳兒含著一包眼淚謝了寶珠。寶珠又道:「回來裊煙他們說你幾句,只有嚥下去的,本來是你錯了,可不要又拌嘴。鬧出去,連我也丟了臉。」春柳兒應著,便磕個頭站起來。花農卻還跪著。寶珠道:「還為些什麼不起來?」花農磕頭道:「小的實在沒有錢娶親。」寶珠笑道:「我給你們斷攏了,倒還問我要錢,只怕真個打到官司,你還要花錢呢,哪裡有倒貼錢的道理。也罷,你去帳房裡向葛師爺領一百兩銀子去,出我的帳便了。」花農便磕了個響頭,才站起來。寶珠便歸自己去了。
  這裡春柳兒也便要走,花農扯住笑道:「好妹妹,慢點兒去,這會子你是我的人了。你講幾句真心話兒,我聽你還是愛跟著我,還是愛伴著爺。你若愛伴著爺,我便忍耐幾年,你只伴爺去,橫豎爺總肯給我的。」春柳兒笑罵道:「猴兒,跪這半天不哭去,還開心呢。幸而是這位爺,他知道自己也和你差不多,所以才這樣周全的。」花農伸伸舌,道:「頭裡的勢子凶呢,後來爺見了你,不知道怎麼便一點兒氣也沒得了,可見妹妹真是好人,真是消炎障菩薩。但是我總有點疑心,爺為什麼待你這樣好,其中必有點緣故。如今你是我的人了,我今兒這一夜,卻有些放心不過,不要回來給我把綠頂帽子捐戴上了,可不是話柄麼?」春柳兒笑道:「那你有了這些銀子,拿去捐一個官兒,便沒人敢笑話你了。可知道現在做官的,大半是當奴才做烏龜的呢!」花農聽了這話,便捧過他臉兒來道:「我吃了你這尖酸嘴兒。」春柳兒笑著,向他臉上輕輕的打了一下,道:「你慢點兒開心,我不知道回來怎樣呢。你好出去了,我走惜紅軒進去罷。」說著,便分開手。花農先出園子去了。
  春柳兒一路走著,一路想著:「這會子叫我怎樣回去見裊煙。倘或他們說起來,我把這臉兒放到哪裡去呢?」又轉念道:「罷、罷。也講不得了,且挨過這天再講……」想著,已走到山上,便打從惜紅軒後面走廊下,轉到寶珠住屋樓上。定一定氣色,向壁鏡上照了照,便走下樓去。見裊煙正看晴煙給寶珠挑三針頭茉莉花的帕兒,見自己進來,也沒什麼說。春柳兒終覺不好意思,便往自己房裡坐去。
  才坐定,忽外面婆子們喚道:「春柳兒呢?」春柳兒應了一聲,便走出來。看是張壽家的,便道:「什麼事?」張壽家的道:「太太叫我喚你呢。」春柳兒便跟著張壽家的到南正院來。一路暗暗地捻一把汗,走到南正院,張壽家的帶著進去。見柳夫人放下臉著,寶珠也在旁邊。春柳兒便給柳夫人請安。柳夫人道:「你成日家乾些什麼事?裊煙病著,你便躲懶去了。昨兒連燈也不上了,爺講你,你還強嘴麼!」春柳兒連忙跪下道:「丫頭哪裡敢和爺強嘴呢。爺既這麼講,丫頭也不敢辯,求太太責罰便了。」柳夫人道:「我府裡的丫頭,一個個的多要我責罰起來,我還有空兒麼?我早知道你不是個東西,便裊煙和晴煙,我也多有耳風兒刮到。今兒也沒別的說,只教你家裡人,領了轉去便了。」說著便向張壽家的道:「他媽是誰?」張壽家的回道:「他媽是珍大奶奶的陪房,沈元家的。」柳夫人道:「那便叫他領去,不准再頂名進來。」張壽家的聽說,便替沈元家的代求一回,婉婉轉轉說了一番。柳夫人到有些轉意了,寶珠卻一口要攆他出去。春柳兒自己也假求了一番,寶珠只是不肯。張壽家的無奈,只得交與沈元家的領了出去。寶珠見春柳兒去了,心裡未免不捨,悄悄的與沈元家的說明了,又賞了些物件。沈元家的感謝萬分,便仰體寶珠的意思,把春柳兒給了花農。自此花農伺候寶珠,便披肝瀝血的了。這且不表。
  且說葉軟玉和蕊珠在秦府住了幾天,便回去了。這裡寶珠因熱鬧了幾天,忽然冷靜,便沒得趣味。上了幾天學,聊以塞責,不覺已過了三月。這日正是四月初二,寶珠在館裡做完文字,進來已是飯後。到小桃花館一看,卻沒有婉香,便找春妍,也不在屋裡。問了海棠,才知道往園裡惜紅軒去了,便回到自己屋裡。因天色暖,換了件單衫兒,便打從樓上往惜紅軒後面走廊上走來。
  剛轉到前面,見婉香靠在欄杆上,穿著湖色繡花的小襖兒,手裡拿著一塊帕子揩手,看春妍和笑春在欄杆外面種牡丹花兒。寶珠近前一看,見那牡丹卻全是白的,開的朵頭多有盎子樣大,便笑道:「這樣的好花,姐姐從哪裡移來的?」婉香笑道:「移來的?你瞧瞧,你家有這樣好種子嗎?這種子叫素團(,是出在蘇州的。」寶珠道:「可是姐姐家裡送來的麼?」婉香道:「我家裡的牡丹卻不少,便這個種子,沒開得這麼大。這是我換譜的妹妹,顧眉仙送來的。」寶珠聽了詫異道:「你幾時有個換譜的妹妹,怎麼我不知道?」婉香笑道:「那你不知道的事多的很呢,哪裡該派要件件都告訴你過的。」寶珠笑著,看花兒道:「這朵花兒更好。你瞧,可不像粉團花麼?我真真愛死了!」又道:「姐姐,我不信。怎麼他有這樣的花兒,不自己留著賞玩,倒送與你呢?」婉香笑道:「人多和你一般的見識,還好嗎?他和我從小兒要好的很,莫說這幾朵花兒,他便把自己這個人送給我,多還肯呢。」寶珠笑道:「那麼還是我和姊姊好呢?他和姊姊好?」婉香搖首兒道:「我不知道。」寶珠笑笑,便蹲在地下幫春妍種去。忽向婉香道:「姊姊,你把這一本兒給我罷。」婉香道:「你拿去,不是糟蹋了?橫豎擺在這裡,你也瞧得見的。」寶珠道:「不是我要,我想送一本兒給軟姊姊去。」婉香道:「這可不能依著你呢。要便邀他們來看看,倒可依得。若送了去,他家那個骯髒地方,也不配供這清清白白的花兒。況且他們在家裡,哪一件兒由他自己做得主。你把這花兒送了去,料想他自己也沒得到手。依我說,不如去請他們來賞玩幾天,你想好麼?」
  寶珠聽了,也覺不錯,便去洗了手,來叫婉香寫信去請。婉香見怪道:「怎麼叫我寫信?我的字敢是由他家的什麼人拿去傳觀麼?」寶珠笑道:「這又是多慮。他家的那三個磊塊,連一個『爺』字也識不得,還敢看信麼?便他老爺,也不過識得了個銅錢的『錢』字罷了。」婉香聽了這話,不禁嗤的笑了道:「我也不懂,他家裡便惡陋得這個樣兒,又偏偏把兩個好好的姊兒生在他家裡,可不埋沒了。我往常聽他講,他在家裡,還比我苦惱呢。雖有個老太太喜歡,當不得他家裡人多,又加是姨太太養的,身份兒便低了。他兩個哥子是不必講了,向來說不把他姊妹放在眼角上的。便那些姨娘,也多瞧不起他兩個。丫頭、婆子們自然奉承有勢頭的,你想他們可不苦惱?在家裡上上下下幾百個人都欺負他,你想這樣的日子,怎麼過得去!所以他到了這裡來,便不想回去。要想不回去,又怕他太太發話,我實在替他苦惱,只是也想不出個主意來。」寶珠歎口氣道:「他們家裡也真真攪得不成個樣兒,前兒我住了幾天,真把我看的醜死了。那『家教天倫』四個字也說不得了。」婉香點點首兒道:「我望光景,照這樣窮奢絕欲的下去,也沒得好收場呢。只軟姐姐和蕊妹妹我到替他往後想想,實在可慮呢。」說著便呆呆的坐下。
  寶珠笑道:「你又要替杞人憂天呢。人家的事,管我們什麼?且開我們的心再說。軟姊姊和蕊妹妹的事,包在我身上,替他們找個好好的結局便了。今兒且去請他來,咱們賞賞牡丹,談談心,好給他們樂一樂,勝似在家裡苦惱。」
  說著,便到房裡拿了箋子寫去。婉香也就跟著進來,看他寫好,因道:「明兒是立夏,怕他們不來,你索性約他後日來罷。」寶珠想想不錯,便依著婉香寫了,親自送給柳夫人看過,便立刻差人送去。不知後日軟玉來與不來,且看下文。正是:
  好將花朵比顏色,預釀葡萄款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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