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問病牀前裊煙誓死 依人籬下婉香傷心
卻說寶珠在葉家逛了數天回來,便和賽兒向東府袁夫人處請安。卻只有茜雲在屋裡,便略坐會出來。剛到南正院走廊上,見麗雲、綺雲二人走來,寶珠便和賽兒站住,互相問好。
麗雲道:「寶哥哥,你怎麼去了只許多天,咱們都冷清清的,大姐姐怎麼又不同回家?」寶珠道:「明兒總來家了,太太說和姐姐同走。」麗雲又道:「軟姊姊和蕊姊姊可來麼?」寶珠道:「我邀他,他一口說來,光景遲早些總來的。」說著,便將著賽兒要走。麗雲因笑道:「婉姐姐盼得你眼睛都酸了,快些去,不要和我們講話了,回頭耽了你的工夫。」賽兒聽說,便嗤的一笑。寶珠卻回轉來扯住麗雲道:「你總講這些話兒,你不叫我走,叫我還講什麼呢?」麗雲一甩手道:「去去,我知道你和我們沒多話講的,我也不要聽你的話,我回頭不好問大姊姊!」說著歸自己去了。綺雲走著回頭道:「寶哥哥,回頭你來,我告訴你一件事兒呢。」
寶珠應著,便攜著賽兒到西正院,見了藕香,又和秦珍講一會話兒,便把賽兒交出。自己到小桃花館來,一進門,便見幾樹桃花都已零落,不禁失聲道:「呀,怎麼我去了幾天,這花兒便都落盡了,可惜可惜。」剛說著,那架上的鸚鵡忽念道:「芳容自分無三月,薄命生成只一春。」寶珠聽著,吃了一驚道:「呀,怎麼你講出這話來。」那鸚鵡哥又念了一遍。寶珠便忽然的感觸起來,心裡不知不覺像有千萬種懊惱的光景,其實也講不出所以然,便呆呆的立在游廊上,看著地下的落花出神。
忽有人向他肩上一拍,回頭一看,卻是婉香,便呆呆的叫了聲姊姊,一手便去拽他的手。婉香連忙甩脫手,自己埋怨不該拍他的肩。寶珠被他一甩手,才覺如夢方醒,連忙道:「姐姐這幾天好麼?」婉香還當他發呆,便似笑似惱的起來,卻不作聲。寶珠慌了道:「怎麼不理我了,為什麼又惱了我了?」婉香因笑道:「誰惱你來,你一個兒在這裡,站著半天做什麼?」寶珠道:「我看這落花呢,我懊惱這花兒,前兒開的正好時候,我不曾著意的賞玩它,無緣無故的出去逛了幾天,我得著什麼好處來,這花卻不等我,便自落了,豈不可惜。」說著跌足稱恨。婉香因道:「那是你負了這花兒,花卻沒有負你,你恨它什麼呢。」說著一笑。寶珠聽了這話,便正色道:「呀,姐姐,我是沒負你呢。」婉香聽了,吃了一驚,臉上便一陣一陣的紅將起來,暗想:「我這話是無心講的,不道他聽的卻有心了。我若不拿話蓋過他,他回頭又講出些什麼來,被人聽見豈不駭異!」想著,便放下臉問道:「這話怎講,什麼負不負,我問你什麼樣負?什麼樣不負?」
寶珠頓住了口,自悔失言,便不敢作聲。婉香卻自己慢慢的走進屋子去了。寶珠便跟著進來,婉香卻頭也不回的走進房裡去。寶珠暗想:「我若跟了進去,他必定有些做作,我不好再講別的,勢必反倒逼僵了;不如我回屋子去,坐一會兒,再來和他說笑,他也便忘了這話了。」心裡想定,便轉身走出遊廊,到自己屋裡來。
一進門,見春柳兒和晴煙坐在中間花窗下撿玫瑰花朵兒,見寶珠進來,便都站起來道:「爺回來了,逛了這許多天,不辛苦嗎?」寶珠點頭兒道:「很倦的,昨兒又瞧這一晚上戲,沒睡。」又道:「你們撿這花幹什麼?」晴煙道:「這是花農送來的,說爺愛吃紅茶葉兒,拿這個和著很好。」寶珠笑道:「好雖好,只可惜委屈了這花兒。你瞧,這顏色嬌嫩得這個樣兒,很該戴在美人頭上,這會子給我泡了茶,回頭便倒掉了,可不可惜。」說著拈了一朵道:「晴煙,我給你戴一朵兒。」晴煙笑道:「爺又來,爺剛說美人兒才配戴這個,我們丫頭哪配呢。」
寶珠道:「也配,快來,我給你戴上。」晴煙不肯,寶珠硬摟著給他戴了。晴煙早羞的滿臉通紅,站起來,仍自摘下,道:「正經點,爺不要這樣胡纏,大白晝裡,回頭給人撞見,又說我們和爺怎麼樣呢。」
春柳兒看著,只是抿嘴笑。寶珠回頭看見,因笑道:「你笑什麼?」春柳笑道:「我笑晴煙姐,不受抬舉,爺拿這樣的好花兒給他戴,他還不要,換我,我便想要一朵兒,爺還不肯給我呢。」晴煙道:「你要戴,你便多拿去,戴這麼一個滿頭,倒也好看。」寶珠笑道:「正經給我分一半兒,送婉姐姐去。」晴煙答應著。寶珠又問:「你姐姐裊煙呢?」晴煙道:「他病著,睡在裡面呢。」寶珠驚異道:「怎麼好好的又病了?」春柳兒笑道:「誰教爺出去了,老不回來,他自然要害病了。」寶珠啐了一聲,便自走進到裊煙房裡來。裊煙早聽見寶珠聲音,已勾起帳子等著,見寶珠進來,便要掙扎起來。寶珠連忙止住,問道:「你怎麼好好的病了?」裊煙被他一問,便撲朔朔的掉下淚來。寶珠不解,連問道:「什麼事?什麼事?誰委屈你了?」裊煙搖頭不語。寶珠又問,裊煙便抽抽噎噎的哭起來。寶珠慌得手足無措,便將自己的帕子替他拭淚道:「什麼事?你告訴我,我替你作主。」裊煙嗚咽半晌,歎口氣道:「還什麼說,總是我的命苦罷了。」又道:「爺回頭想想瞧,我來了這幾個年頭,可曾乾著什麼錯兒?又可曾有什麼壞事?人都說著,爺給我引誘壞了。我的爺,這從哪裡講起呀。」說著便又哭了。
寶珠聽著,卻摸不著頭腦,便問道:「誰講你來?」裊煙道:「人家講我,那值得什麼!不道三太太都這樣講起來,還當面叫我去,說:『太太出門了幾天,你便無法無天了。』又說:『你前兒一逕乾的事,你當我不知道嗎?你太太卻被你蒙混得過,仔細給我講出來,攆你呢!』爺替我想想,我什麼事值得吃人家指駁,自家的太太還沒講什麼,東府裡倒要攆我,我做丫頭的雖賤,也賤不到這個地步。」
寶珠聽了,也著實生氣,便道:「那你也不用氣得,橫豎也管不到咱們這邊事,只要太太疼你就是了。」裊煙道:「爺講的鬆爽,只怕忌我的人也多了,妒我的人也多了,到頭來總沒得什麼好結果呢。」
寶珠聽著,也不禁滴下淚珠,因道:「你放心,你不要這樣苦惱,回來把自己身子糟蹋了,倒不當耍的!況且你又不是東府裡人,三太太認真能攆你麼!便三太太要攆你,太太也不見得肯,我也要迴護的。」裊煙道:「我也不是怕攆出去,只是我在這裡好像就是一個釘兒,人人眼裡都看我不得,只有爺疼我,此外,只有珍大奶奶和太太。除了這三位,便我講句話都聽著不舒服,這是爺都知道的。爺看,不但東府裡的人,便這咱們自己府裡,自己屋子裡,也都這樣的。以先,人還不敢欺我,前兒三太太講了這些話,兩府裡哪一個不知道,哪一個不講我的壞話,我還能在這裡過日子嗎!要說攆我出去的話,我再也不奇,等到那個地步,我只有一個死。」剛說到這裡,寶珠忙掩他的嘴。裊煙早已淚如雨下。
寶珠也沒別好講,只得安慰幾句,勸他睡下。便自走了出來,一肚子悶氣,便到自己牀裡躺下,躊躇了一會。晴煙進來問道:「爺用飯嗎?」寶珠道:「我不要吃。」晴煙道:「爺呀,要自己保重些,不要又攪出病來。」寶珠見他說得委婉,便起來,坐在牀沿上招手道:「你來,我問問你。」晴煙便走過來,見寶珠含著兩包眼淚,垂頭喪氣的樣兒,知道為著裊煙,便道:「爺何苦來,這些事也值得這樣苦惱!」寶珠道:「你和你姊姊最講得來的,你總知道這事,怎麼樣便讓三太太知道了。」晴煙道:「爺有些地方也太覺過分了些,和我們玩笑,不顧有人沒人的,這些事也不用講了。前兒不是綺小姐和茜小姐還說,爺待她們還不如待我們丫頭的好,麗小姐又說裊煙的排場架子比小姐們還大,這都是招人怪的事情。一則爺待他也忒好些,二則裊煙也忒使性兒,爺不看別的,只看花二小姐那麼一個也還招人妒忌呢,何況他丫頭呢!麗小姐還說,裊煙比花二小姐還高傲呢!爺想想瞧,這些名頭,裊煙可耽得起麼!況且東府裡那些丫頭們,哪一個不氣不服他?小桃、小紅又格外狠些,都跟著主子跑。主子不知道的,他還去告訴,主子不作聲的,他還去挑剔,有這許多怨招在那裡,莫說是裊煙,便是爺,也抵擋不住。前兒晚上,三太太不知怎麼講起丫頭們,麗小姐便說,現在府裡的丫頭們多不像樣兒了,二太太年紀大了,也管不了這些,任他們行去,前兒二太太出了門,那些丫頭們沒一個安安穩穩蹲在屋子裡的,不是逛園子,就和小廝們兜搭去,實是不成體統。又說春妍和裊煙兩個,又出眾些。太太聽了,便不高興,說春妍是婉小姐帶來的,不好說他,那裊煙是咱們家的,不能聽他胡鬧,回來必得請二太太著實講他幾句才好。可巧裊煙這日沒事,想給爺繡個枕頭兒,因短了些金線,問珍大奶奶去要,卻又沒得,便向綺小姐要去。綺小姐卻在三太太身邊,團兒便替裊煙明言正氣的到太太身邊,問綺小姐要去。三太太知道是給爺做枕頭兒的,便一法不舒服起來,立刻叫裊煙過去,說了一頓。爺知道裊煙的性兒,哪比我們,他自然要氣得個半死,回來便把做好的一面,拿剪子鉸個粉碎,哭個半死。昨兒早起,就病倒了。爺又不在家,誰給他調護呢!」
寶珠聽了這番話,又氣又惱,心裡難過起來,便一聲不言語,自己躺下。晴煙講話的時候,早已淚下,此時見寶珠這樣,又不敢走開,便站一會兒問道:「爺到底用些飯才是。」寶珠道:「我吃不得了,你們吃去罷。」說著,便轉身睡去。晴煙道:「爺不要這樣,料想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昨兒既然沒睡,就該將養會兒,爺請睡好了。」寶珠道:「我便這樣和衣睡睡罷。」晴煙點頭,一手拭去眼淚,一手替他蓋上條裌被兒,放下帳子,自己去了。
寶珠在牀裡哭了會兒,又七上八落的想了會兒,便睡著了。等醒來已是初更時分,便覺肚子有些空空的。晴煙已端了飯來,也就吃了一口,問家人,都已睡了。料想沒去處走,因來和裊煙談心,不知不覺竟天明了。因這日是十二,又是課期,便不再睡,竟上學去了。下午出來,很覺磕睡,因和衣躺一會兒,醒來已是傍晚。
春柳兒進來,說太太回來了,爺快接去。寶珠聽說,便走下牀來,見房裡外已點上燈了,便道:「什麼時候了?」春柳道:「才上燈呢,爺沒用點心,不餓嗎?」寶珠道:「不餓。」春柳便去絞了臉布進來,遞與寶珠,揩了臉,晴煙又送進一碗蓮子湯來,寶珠吃了道:「可還有麼?」晴煙道:「有著呢。」寶珠道:「你拿一碗給你姊姊吃去。」晴煙答應著出去。
寶珠便站起來,春柳早點上風燈,引著寶珠到南正院來。見兩廊下的簷燈都已點齊,站著許多丫頭、婆子們。寶珠走到卷篷底下,春柳兒報了一聲,寶珠便揭著簾子進去,見柳夫人、美雲、藕香、賽兒及麗雲姊妹俱在,獨不見婉香,便上前給柳夫人、美雲請安,道:「太太怎麼這時候才轉來,我還當今兒又不轉來了。」
柳夫人道:「可不是嗎,險些又走不脫了,他們今兒還唱戲呢。」寶珠笑道:「他們也真會鬧,唱來唱去,總是這幾段戲,也看得厭了,還唱什麼呢。」美雲道:「說今兒唱的是什麼《桃花夢》,才眼前的一位名士,叫什麼盛蘧仙打的崑曲,說好的很,我本來想瞧瞧,太太叫回來了。」柳夫人道:「想來也不過這樣,你愛瞧,明兒借他們的班子來唱幾天,給你們瞧便了。」又問寶珠道:「你姐姐怎麼不來,又病了?」寶珠道:「我剛睡著醒來,沒瞧見,想來沒什麼嗎。」便回頭道:「春柳兒你瞧瞧去。」春柳應著去了。麗雲道:「太太出門幾天,家裡怪冷清的,今兒太太回來了,這屋子裡便像熱鬧些似的。」柳夫人道:「你們這幾天干些什麼玩意兒?」藕香道:「也沒什麼,才是昨兒,婉妹妹做得幾首詩呢。」寶珠便問什麼詩,藕香說了,寶珠便要藕香背給他聽,藕香說記不清了,寶珠便問麗云。麗雲道:「什麼事急得這樣,回頭二姐姐少不得會給你看的。」寶珠道:「好妹妹,你記性好,你背給我聽。」麗雲笑著不理。
忽門簾一動,婉香進來了。麗雲笑道:「好好,他來了,你問他去。」婉香不懂,怔了一怔。寶珠嗤的一笑,婉香一發不解。麗雲道:「寶哥哥要請教你那個『豈是尋芳到已遲』呢?」婉香當有什麼意思在裡面,便臉上一紅道:「我不曉得。」柳夫人道:「婉兒,你這幾天好嗎?聽說你做個好詩,背給我聽聽瞧。」婉香笑道:「全是胡謅的,算不得詩,哪好背給太太聽呢。」麗雲笑道:「他要寶哥哥叫他背,他才肯背呢。」婉香笑道:「二妹妹這話又講的奇了,他又不是我的什麼。」麗雲嗤的一笑道:「你這話更奇了,他是誰?誰是他?什麼叫什麼呢?」婉香頓住了嘴道:「我不和你鬥口兒。」麗雲笑道:「我知道你的口兒是要和他鬥的。」婉香急得臉兒通紅,欲說卻又咽住,反笑道:「二妹妹總拿我開心,我打今兒這時候起,再不和二小姐講話了便了。」柳夫人笑道:「婉兒,你不要理他,我和你講話兒呢,蕊珠和軟玉都說候候你,還說請你去逛園子呢。」婉香道:「軟姊姊和蕊妹妹都好嗎?太太怎麼不請他們來玩玩?」柳夫人道:「我也這麼講,他太太說,明兒便著他姊妹過來謝步。」寶珠插說道:「可不是,我倒忘了,二姐姐前兒和你賭的東道兒,你可輸了嗎?」婉香尚未開口,麗雲便扯著寶珠的手道:「好哥哥,你們賭下什麼東道兒,我可能鑲點兒邊麼?」寶珠道:「我講我輸了,給我變一隻蝴蝶兒,讓孩子們撲了去。」麗雲道:「他呢?」寶珠道:「他卻沒有講。」麗雲笑道:「這麼說,你們不是賭的東道,竟是賭的咒了。」寶珠一笑。綺雲道:「寶哥哥,你下遭八賭不得咒,險些兒應了。」寶珠不解,綺雲便將昨兒茜雲撲蝴蝶兒飼貓的話講了。麗雲笑道:「怪不得,我說一個蝴蝶兒,二姐姐要這樣的保護它,原來你們賭下咒來,怕真是你變的,所以這樣發急。」茜雲道:「早知道是這樣,該搶了來給貓吃了,叫二姐姐急個半死。」婉香笑道:「你們也太會無中生有了,哪有人會變蝴蝶兒的!我不過怕罪過,叫你們放了,也好積些福,多活幾歲的意思。」麗雲道:「你存這樣的好心,包管你活一百歲。只是寶哥哥沒有積些福,活不到一百歲。二姊姊已在,他九十九歲上死了,便怎樣?」寶珠笑道:「那我便活九十九歲了。」說著大家都笑起來。
婉香站起來笑道:「我講不過你們,我告個迴避罷。」柳夫人道:「婉兒,你便在這裡吃飯呢。」婉香因笑道:「我熱了,去換件衣服來。」柳夫人道:「你穿著什麼?」婉香道:「我穿的夾襖子,這會子覺得暖烘烘的,我換件去。」柳夫人道:「這天氣夾的還可以穿,不要回頭又凍了。」婉香笑說不妨,便去了。
麗雲推寶珠道:「你快去呢。」寶珠啐了一聲,便不好走。隨便搭訕了幾句,又坐了一會,見擺上飯來,美雲、麗雲四姊妹便回東府裡去了。寶珠陪柳夫人、藕香和賽兒吃了飯,便跑到小桃花館來,春柳兒便自轉去。
寶珠踏進門,見婉香在窗下洗臉,便道:「姐姐用過飯麼?」婉香道:「剛吃過了呢,你可吃了沒有?」寶珠說也吃了。婉香一面洗手,又將指甲在水裡浸了會兒,拿面布揩著;一面問寶珠:「你昨兒跑哪裡去了?」寶珠笑道:「我當姐姐惱了我,我沒興的很,睡了一會兒醒來,已遲了,今兒又上學去來。」婉香笑了笑,便將手裡的臉布遞與寶珠,寶珠接了,便抹了抹臉,也將左手的長指甲在水裡浸了浸,向婉香道:「這指甲,昨兒險些斷了呢,軟姐姐忘了我有指甲的,他扯我的手猛了些,幾乎帶斷,我明兒要戴套子才好。」婉香因道:「我這個也太長了,覺得險零零的。」寶珠走近身邊看了看道:「你也要戴套子才穩當。」婉香道:「套子我倒有著,還是前兒在家裡的時候,我太太給我,叫人去定做來的,長長短短,共有十副,那頂長的,卻有一尺。」寶珠道:「那太長了。」婉香道:「短的也有,只不知道用得用不得。讓我找找看,若好用,你便拿一副去。」
說著便讓春妍進來,向首飾箱裡找去。寶珠便伸手與婉香比比,覺得婉香的略長點。寶珠道:「怎麼前兒姐姐來的時候,和我一樣長的,什麼便比我長得快些。」婉香道:「這倒我也不懂,想來我們女兒家血脈旺些,所以長得快些,也未可知。」寶珠又道:「你養了幾年了?」婉香道:「我前兒不是講過了?」寶珠道:「我忘記了,我這個還是十歲的時候養的,卻只有老爺沒的時候,斷了一個,所以這個略短些,這個便長些。」
婉香道:「說也古怪,我前兒老爺沒的時候斷了一個,前年太太沒的時候又斷了這個,可見這個指甲兒,也有預兆的。」寶珠道:「如今,兩個一樣長了,安知不也是預兆呢。」婉香一笑。春妍已拿了兩副出來,向婉香道:「這一副是五寸的,這一副是六寸的,看用得麼?」寶珠接了,看是兩個錦盒裡盛著兩個玳瑁指甲。便揭開匣子,拿出來看時,一副約有五寸多長,套了套,卻還嫌短。便將那副長的套上,正好,指寸也不長不小,便戴上了。向春妍道:「可有再長點兒的。」春妍道:「有著,只怕太長,約有八寸呢。」婉香道:「那太長,我不用這個,不比你在外面,與人扯手扯腳的,我一輩子不戴套子,也沒兜斷過。」寶珠便不再說。春妍笑道:「小姐好把這短的賞給我了。」婉香道:「你要,你拿去。」春妍便接過來道謝。寶珠笑道:「你也嫌長呢,何不換一副再短些的。」春妍道:「明兒長了,省得再換,就這個罷。」說著就出去。
婉香道:「軟姊姊和蕊妹妹究竟可來?」寶珠道:「軟姊姊和我說是一准來的。」婉香笑道:「那便你有得忙呢,也不用上學去了。」寶珠笑道:「誰說,我不過想他們來了,咱們這吟社,便又好興起來了。」婉香也笑道:「是呀,我也想呢,我在家裡的時候,我太太每逢著節兒,總教我做詩。我自從太太故後,便也沒興了,便做做,也總是窮愁極苦的話頭。」說著眼圈一紅,不知不覺已撲籟簌的淚下。
寶珠勸道:「我講講又講起姊姊的心事,快不要傷心,回頭太太看出,又道我和你惱呢?」婉香忍住淚,半晌不語,寶珠一味的甜言蜜語勸他,忽婉香又嗚噎起來。寶珠便著急道:「姊姊你好好的,怎麼又這樣了,難道我又講錯了什麼了?我講錯了什麼,我便自己掌嘴好麼?你瞧,你眼圈兒都紅了,快不要這樣呢。」
婉香嗚噎道:「你想我怎麼不傷心,我太太在日,我在家裡也和你們姊姊妹妹一樣的,今兒你不瞧你姊姊妹妹那光景麼!」說著,已哭出聲來道:「你姊姊妹妹都拿我當丫頭看呢。」寶珠聽說,不禁也陪著哭了,卻也不曉得這付眼淚從哪裡來的。寶珠想要勸他幾句,卻說不出什麼來,只握著婉香的手兒,對面哭。婉香知道寶珠是為自己傷心,便左思右想,倒覺格外傷心起來。
外面春妍聽見,進來看他兩人卻對面的哭著,不知為著什麼,便隨便的勸了一番,見寶珠含著眼淚,將衫袖兒替婉香去拭淚,婉香卻不避開,便慢慢的住了哭。寶珠替他揩乾眼淚,便自己也揩乾了,卻好與婉香同聲一歎。春妍在旁看著,真正茫無頭緒,不知兩人為著什麼哭的,勸又不好,說又不好,弄得沒了手勢,便倒碗茶送與婉香面前,說:「小姐不要這樣,吃口兒茶,談談心罷。」婉香便含著淚,慢慢揭開茶碗,出了一會神,便喝了口,隨手遞與寶珠道:「你吃罷。」寶珠便接在手裡,看著婉香,慢慢的隨口喝著。
春妍看著這光景,是不像鬧翻的樣兒,便勸道:「小姐剛好好的,何苦又傷心了,不知道三爺又怎樣的惹起小姐的心事來。」
婉香剛要說。忽笑聲進來道:「太太請三爺呢,說有要緊話兒問呢!」寶珠吃了一驚,心裡想是裊煙的禍水發了,便道:「誰來叫的?」笑春道:「賞春姐姐來叫的。」寶珠便喚道:「賞春。」賞春聽見,連忙進來。寶珠問道:「太太這會子講些什麼?還是喜,還是惱。」賞春笑道:「太太正高興著,叫爺去談談呢,還有什麼話問爺。」寶珠便點點頭,賞春退了出去。
寶珠便站起來,慢慢的走出房門。回頭見婉香還對著茶碗出神,寶珠便暗向春妍一招手兒。春妍眼快,便慢慢的出來。寶珠附耳道:「姊姊又傷心呢。因剛才東府裡小姐拿他開心。他這會兒講起才傷起心來,你替我勸勸他。」春妍點點頭兒,寶珠便出去了。正是:
花因得意風常妒,人到多情淚不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