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西花廳赴席無塤篪 南正院演書供色笑

  卻說石時出了一栗園,其時天色將晚,那管家便引著仍向二廳廊下走過。走出大廳,向東首游廊上,進一座牆門,便是一座小小的三間院落,三面走廊下,已點滿了琉璃燈,照見天井裡,也有些花木竹石,卻看不清楚。中間門首,也掛著一扇軟簾,裡面射出一片保險燈光,有如月色。
  石時便進了院子中間,兩邊用書畫圍屏分作三間的,一邊是書房,一邊是臥室。石時便先進了臥室,看見安頓齊備,便換了便衣,走過左首書房裡來坐下。見几案擺設都是現成的,便喊許升打開書箱,將要用的書撿出,一部一部的集齊了,擱在書架上。一時有人來請,說老爺在西花廳請師爺用酒,說不用公服,就是便服很好。石時答應著,卻仍換上大衣出來。又一個管家來催請。石時便隨那管家出了東書房,仍穿大廳廊下,向對面一座朝東的牆門進去。見滿廊下都點著幾十盞花式簷燈,照的通明。廊口一帶簾子已都捲起,天井很寬,有些高大樹木,像有花開著,很香的。幾株石筍立著,隱約像人似的,對面又有一座半角亭子,欄杆外都點著五色簷燈,映著窗櫺,越顯華麗。廳前一株大玉蘭花,開得雪山一般,映著朦朧月色,越覺好看。燈光下望去,寫的字卻看不明白。沒幾步已到花廳正面,看這廳是一統七間的廣廳,外面一座卷篷,氣局比東花廳宏曠許多。廊下立著幾個管家,見石時來了,便高聲報道:「石師爺到!」石時便略立一立,聽裡面說:「請。」早有人打起軟簾。
  石時進廳一看,見居中一排掛著七盞二十四副的水法塔燈,照得滿廳雪亮,上面擺一張大炕。下首坐著個秦文,穿著蜜黃開氣袍,罩著天青織金團龍短褂,薄底靴子,戴著拉虎帽子,綴著一顆大紅絨珠的結子,神氣很足。旁邊站著一個六品軍功的老管家。上首坐著一人,卻是五品營裝的,剛和秦文講話,見石時進來,便連忙站下地來。秦文也便慢慢的走下炕來,向石時一攔手,說:「請升炕。」
  石時哪裡肯坐,推讓半晌,又和那五品服色的那人各問姓名,才知是府上的文案夏作王圭。便向他推讓一會兒,秦文定要他坐,又說今兒初次是客。石時只得欠身略坐著一點兒。秦文便對石時道:「足下也太拘了,兄弟早著人過去回,不要穿大衣,足下卻定要穿著公服才來,咱們從此要除去這些俗套才好。」說著,便回頭向管家道:「喊人把師爺的短褂子拿來。」外面許升早答應著去了。
  秦文又道:「剛才兄弟到東書房去了,說足下到園子裡去了。」石時連忙站起來說:「失迎、失迎。」秦文略一欠身道:「請坐、請坐,剛說過,不要這樣拘禮才好。」石時陪笑稱是,便道:「剛才瞻仰名園,真是一丘一壑都是文章,勝讀十年書呢。」秦文笑道:「也沒什麼好處,不過聊可賞心悅目罷了。兄弟雖起了這所園子,卻也沒得空兒去逛,倒是兒輩常在那裡躲懶呢。足下可見著這幾個孩子們,真不成器皿,日後總要足下教導些才是。」石時忙說:「不敢。」又道:「剛才到園子裡,原給三位爺請安去,不道多不在那裡,未能領教。」秦文笑道:「這些孩子,真也胡鬧,論理早該過去給師安請安,哪有反勞足下的。」說著便向管家們道:「去南書廳請陸師爺過來,把瓊兒、寶珠帶了來,再去裡面喚聲珍大爺。」幾個管家一片聲答應個是,卻只去了兩個。一會子遠遠聽見有人高喊:「花農!」便聽見遠遠有許多人答應。又聽道:「快去上房裡,請三爺出來。」便像有人答應去了。
  石時忖量,必是寶珠不在館裡。看秦文像聽不見似的,自己吸水煙。好一會子,還不見來,便向裝煙的管家道:「你找找去。」那管家去了會兒,窗外便有許多腳步聲走來,有人報道:「陸師爺來了。」石時等便站起來。見前面兩個管家掌著羊角風燈,寫著「南書廳」的紅字。後面又有一群人,掌著「西正院」的燈,到簾外便都站住,只走進一個四十多歲的人來,生得十分清瘦,石時料想是陸蓮史。見他一進來,便搶前幾步,與秦文道候,轉身便和石時招呼,各道姓名。石時便讓他登炕,陸蓮史笑道:「足下初到這裡,哪還有謙讓的理。」說著仍讓石時上座,自己便向夏作王圭對面一排椅上坐下。
  秦文歸座道:「孩子們來了麼?」陸蓮史尚未回答,簾外早一片聲答應道:「伺候著呢。」一聲未了,早走進兩個人來,一個身乾短短的,白淨臉兒,年約三十內外,一個卻不過十五六歲光景,濃眉方臉,相貌比那個好些,都穿著大衣。石時暗想,這兩個人定是秦珍和秦瓊了。剛想著,秦文已命兩人向石時請安。石時忙回了禮,講幾句話。見秦文問兩人道:「寶珠呢?」兩人剛要回,簾外有人應道:「三爺早來了,伺候著呢。」秦文因道:「進來。」管家傳了一聲,說:「請三爺。」外面簾子一動,早見兩個極俊俏的小廝擁著一個如花似玉的寶珠進來。
  石時看他不過十三四歲,穿一件粉紅百蝶衣,罩著一件緯金堆花的箭袖,下面結著湖色排圍須兒,彷彿和霞佩一般,足下登著薄底粉靴,小的很覺好看,頭上戴著束髮紫金冠,嵌一顆極大的明珠,顫巍巍的一個絨球,頸上係著玉蝴蝶兒的項圈,越顯得唇紅齒白,目媚眉顰,雖是正色,卻帶笑容,覺得比夢中所見更美幾倍,石時不禁呆了。寶珠早緊步上前,先給石時請過安,又向秦文請安,垂手立著。
  秦文卻放下臉,露出一種威相,看了寶珠一眼。寶珠便低下頭去,臉兒飛紅了,一言不言語。秦文看那小廝道:「誰教你爺不穿公服出來。」那小廝有個叫花農的卻很靈變,忙回道:「爺剛進館,聽老爺喊,怕來遲了,所以不及再進去更衣。」秦文哼了一聲,便不言語。石時見寶珠那種苦惱樣兒,心裡著實過不去,便和寶珠搭訕幾句,不過講些一向企慕的話頭。
  寶珠隨口答了幾句,一時見管家上來擺席,看是五個座兒,知道自己沒事,便走近秦瓊身邊站著,看著秦文的臉色,秦文又看了寶珠一眼,才道聲去罷。寶珠暗將秦瓊的衣角一扯,秦瓊便同寶珠向各人告辭出來,到簾外,剛小廝掌起風燈想走,忽裡面秦文喊道:「瓊兒轉來。」秦瓊忙應了聲,便仍轉去。寶珠知道喚秦文是自己不陪席了,恐怕出來撞見,反為不美,便一溜煙跑出廳門,趁著一路的燈光,跑進二廳,走到柳夫人住的南正院來。剛跨進門,迎面撞著柳夫人身邊的丫頭可兒走來,看見寶珠便站住笑道:「我的爺,到這會子才回,把太太急死了呢,說爺出去遲了,三老爺是不管有人沒人會放下臉來的,怕爺回來丟了臉,教我著小廝來請爺去的。」寶珠笑道:「還好,沒惹罵。二姐姐可還等著我嗎?」可兒道:「早回屋子裡去了。」寶珠一呆道:「怎麼他不等我一會兒?」可兒笑道:「爺不要又站住了,太太盼著呢。」
  寶珠便繞過游廊,到畫錦堂下,揭著軟簾進去,見他母親柳夫人正坐在炕上聽他姪女賽兒講書。那賽兒只穿著件湖色花繡的袍子,束著玉帶,也戴著紫金冠,綴著一顆大珠,背面垂著短髮,屈著一膝,反露出一個三寸多大的小靴底兒,一手托著腮靠在炕桌上,念《石頭記》。聽見寶珠聲音,便回轉頭來笑道:「寶叔叔你回來了,好,好,來替我講書呢。」柳夫人也笑問道:「可惹罵來沒有?」寶珠笑著搖搖首兒,說沒有,便挨著賽兒來坐。賽兒靠進去些讓他,寶珠也便屈一膝兒,伏在炕桌上看那《石頭記》。
  賽兒道:「你怎麼不把褂子脫了,可不熱嗎?」寶珠一笑道:「是呢,我忘了,裊煙來替我脫去。」那寶珠的丫頭裊煙便走上來替寶珠鬆去腰帶,給他脫了,又將項圈正了正,壓在衣領外面。寶珠便心裡活撓撓的想走。柳夫人道:「忙什麼,一會就擺飯了,給我安安穩穩坐著歇罷。」
  寶珠便不好走,仍挨著賽兒坐下,道:「你來多少會兒了,你奶奶怎麼不來?」賽兒道:「我一個兒來找婉乾娘的,他回屋子裡去了,太太便不放我走,要我念這牢什子呢。」寶珠笑笑,見他紫金冠上的紅絨珠兒歪著,便順手替他整好,隨口道:「你念到哪一段了?」賽兒嫣然一笑道:「我剛念那個劉姥姥的笑話呢?」寶珠笑道:「這也有趣兒。」說著便一手搭在賽兒肩上,一手去翻那書。柳夫人道:「好孩子,你念給我聽罷。」
  寶珠笑道:「我不要看得,我做那劉姥姥的樣兒給太太瞧。」說著便做那劉姥姥對鏡子叫親家的樣兒,口裡又做出那老婆子的聲音,引得柳夫人大笑起來。賽兒看著寶珠的臉,只是憨笑。寶珠笑著,只顧做那好笑的形景,連地下站的丫頭們都看的好笑。賽兒早笑的胸口痛了,便央著寶珠叫:「不講罷。」寶珠卻一法的逗他笑。賽兒笑著來掩他的嘴,寶珠才笑著罷了。
  剛亂著,見婉香身邊的丫頭笑春進來,要知他來幹什麼,且看下文敘明。
  正是:
  上客好留連夜飲,佳兒能博合家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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