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玉舉家上太行
次日文廣升廳坐定,四子一齊跪下稟曰:「告爹爹得知,可恨張茂排陷吾家,今夜兒等要把他家滿門老幼盡行誅之。」文廣喝曰:「方受皇恩,榮耀滿朝莫敵。若干此等事,王法無情,豈相饒乎。那時莫說恩榮,免死亦難,決不可為。」公正等諾諾而退。
懷玉曰:「三位哥哥在上,此事只宜暗暗行之,莫使爹爹知道。」於是商議已定,直至元豐二年,端陽之夜,懷玉等將黑搽臉,扮作強人,打入張茂府去,將家屬盡皆殺之,止走了范夫人。范夫人次日進奏神宗,神宗大驚,命殿前檢點卞之勇滿城搜拿,捕捉十日,不見些兒形跡。范夫人復奏神宗,神宗問群臣:「今捕拿了賊人否?」群臣奏曰:「不見下落。」神宗曰:「國之大臣被人殺死,訪拿不出,豈可置之不問而遂已乎!如此,即是沒了王法,安用朕為!」乃大怒,命欽天監官,夜觀天象,看凶星落於何處。又命武士四門嚴捕。
是夜,欽天監官劉江上司天台,仰觀天象,看後大驚,星夜逕到楊府叫門。守門者問曰:「汝是誰?」劉江曰:「代稟國公,欽天監官有機密事來稟。」
卻說懷玉幹了此事,亦提防朝廷捕緝,乃出宿於府門廊下,聽見外面叩門,遂起來看之,正撞遇守門人進稟。懷玉曰:「稟甚麼事?」守門者曰:「欽天監官劉江,來稟甚麼機密事。」懷玉曰:「汝去看,只一人放他入來。如人多,回復明日來稟。」守門者出到門邊,從門縫裡一睄,只見是劉江一人,遂開門延入。劉江與懷玉相見,言曰:「小官領聖旨,夜觀天象,殺死張丞相的凶星,正照老爺府上,為此先來通報。」懷玉曰:「我家沒有是事,動勞大人愛厚,容日叩謝。」劉江辭別去了。
是夜,懷玉聚集兄弟姊妹商議,言曰:「適聞欽天監劉江到府來說,殺張茂凶星,正照我家。彼未奏君,先來通聞。我想明早他奏知聖上,聖上定行拿問。朝廷聽信讒言,我屢屢被害,輔之何益!且佞臣何代無之,他們恃是文臣,欺凌我等,武夫受幾多嘔氣!依我之見,趁今聖上未曾下令拿問,鳩集家兵,悉行走上太行山,卻不斬斷愁根乎!只有一件,爹爹病重,驚動了他,必竟悶死,怎生區處?」宣娘曰:「那倒無妨,我將安雲車一輛載之,猶如平地安穩,萬無一失。但汝父忠勇,聞知此事,必執汝等入朝待罪。」公正曰:「吩咐眾人,莫將此事告之。乞姑娘進去問病,誑爹爹入了安雲車內,我等即便起行。」言罷,宣娘入文廣臥房問曰:「賢弟病勢何如?」文廣曰:「料不濟事。」宣娘曰:「賢弟起來,另遷於淨室居臥,付大小事務於不聞,屏絕雞犬人言聲息,自可避無恒矣。」文廣不知是計,爬起來,扶著宣娘入於安雲車內訖。是夜,懷玉命家人眾護衛軍士,收拾寶物輜重,車載馬馱,整備停當,竟望太行山進發。
次早,范夫人又進奏曰:「妾訪得強賊,乃無佞府楊懷玉等,搽黑其面,搶進妾府,殺了全家。乞陛下敕旨拿之。」蔡京曰:「若論仇隙,亦有可疑。但難拘定是他家殺了,必待欽天監官來奏便知端的。」言未罷,劉江進奏說道:「凶星照著楊府。」神宗大怒,下命孫立傾羽林軍三千,圍住楊府,把楊門全家拿來,戮棄於市。旨意才下,巡守外邊城御史汪萬頃奏曰:「楊府舉家五鼓時候,城門一開,盡皆湧出,竟望太行山去了。」周王大驚曰:「國有佞臣,忠良難立。曩者張茂有書,冒奏欺君陷害忠良,罪亦當斬。陛下寵嬖,不行究問。那時已不服楊府眾人之心矣。今日茂死,罪人未獲,楊府知陛下畢竟不肯干休,恐禍及於彼,是以高蹈遠舉,全身遠害,飄然不戀爵祿,走上太行。但將來四夷叛亂,再遣何人討之?」神宗曰:「此事何以處之?」周王曰:「依臣之言,發下詔書,召回楊懷玉等,仍居無佞府中。敕賜重修天波樓,張茂之死等情俱罷不究,庶幾可以挽回其心。」神宗允奏,郎修詔與周王賚往太行,召回楊懷玉等,赦除前罪。
周王得旨,竟齎往太行山而去。不日到了,懷玉等接見。周王曰:「聖上有詔,跪聽宣讀。」懷玉等忙排香案,整朝服接旨。周王讀罷,懷玉等接見詔,叩頭謝恩畢,於是整酒陪周王。周王席上問曰:「國公何在?」懷玉曰:「老父患病甚重,只在旦夕謝塵。」周王曰:「待我進去一看何如?」懷玉曰:「不敢勞動。」周王曰:「內家親眷,豈有此說。」懷玉曰:「殿下切莫言上太行山一事,倘若言之,老父必悶死矣。」周王曰:「又說鬼話,他今日身居太行,猶不知之,尚待我以告之乎?他既不知,當日怎生得他上來?」懷玉遂將安雲車一事告之。周王允諾。及見文廣,言曰:「老丞相病體何如?」文廣曰:「動勞殿下垂念,料不久歸泉下矣。只是報答殿下之恩,耿耿在懷。」言罷,兩淚交頰。周王見其情詞真切,勢甚危篤,亦揮淚言曰:「老國公忍耐些兒。」其心亦恐驚傷文廣,遂將上太行山等事隱而不言。乃辭出,謂懷玉曰:「聖旨來召回汴,汝等可作急起行。」懷玉曰:「臣寧死於此而不回矣。」周王曰:「汝不回去,甘為背逆之臣,以負朝廷乎?」懷玉曰:「恕臣誑言之罪,略有苦情,一一啟殿下聽之。若以理論,非臣等負朝廷,乃朝廷負臣家也。始祖繼業,王侁排陷狼牙,撞李陵之碑而死。七郎遭逢仁美,萬箭攢身而亡。六郎被王謝之害,充軍充徒。迨及狄青、張茂,吾祖父貶職削官。聖主不明,詞章之臣密邇親信,枕戈之士遼隔情疏,不得自達。讒言一入,臣等性命須臾懸於刀頭。此時聖主何曾少思臣等交兵爭鬥之苦而加矜恤?此豈臣造為虛謬之談,以欺殿下乎!」有詩為證:
餐風宿露統軍時,萬種愁懷只自知。
剪髮接韁牽戰馬,折衣抽線補旌旗。
爭雄授命耽饑會,角力傷刀負痛歸。
聖主那憐征戰苦,讒言一入即分屍。
周王聽罷,聞曰:「汝既不肯回朝,敢怕要去輔佐番邦?」懷玉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此古人之明訓也。臣家世代性俱剛介,不肯阿附權臣,故落落不合於朝臣。又想國國一轍,處處同風。大宋如此,彼番亦如此。臣既隱身遠禍,不輔大宋堂堂天朝,而肯輔腥臊之番乎?且盡心竭力,輔助國家,少中奸鋒,九族廟絕,嗚呼哀哉,痛哉!輔人立朝,實閒且淡,若浮雲過太虛,竟歸無用矣。」有詩為證:
兔走鳥飛疾若馳,人生何事苦謀為。
屢朝宰相三更夢,歷代君臣一局棋。
禹並九州湯得業,秦吞六國漢登基。
人人欲作千年計,爭奈天公不應機。
懷玉讀罷,又曰:「一賊滅,一賊興,誰能輔佐人國而使萬世之永安乎!」有詩為證:
世事若龍舟,古今爭不了。
勝負兩亡羊,天地一芻狗。
周王懇懇千回,百遍強之,懷玉不聽。周王不得已,辭別而回。
周王既至於汴,即入奏神宗,將懷玉所論之言,並懷玉吟詠之詩,一一敷陳。神宗聽罷有間,曰:「噫,寡人之過也。」慨歎不已。復謂周王曰:「勞卿再齎敕旨前往召之。朕想古之帝王夢卜求賢,以理天下。朕今有此等賢良之士,不能用之,聽其肥遁林泉,不得與古明王媲美,使天下萬世謂朕為無道昏庸之君也。卿速行焉,善為設辭可也。」
周王領旨,星夜復到太行山,見了懷玉等,剖盡衷曲,勸諭抵極。懷玉等只付之一笑,亦不辯論短長。及見周王勸之不已,懷玉曰:「勞殿下情意殷殷,另有一深長之論,轉達天聽。且見殿下此來亦不徒然。」周王曰:「有何論焉?」懷玉曰:「聖朝調遣,拜命而行。倘或來宣入朝受職,將臣碎屍萬段,決不遵依。」言罷,周王亦無奈,只得辭別而回。懷玉引領全家送至山下,再拜周王。周王含淚,怏怏不忍離別。懷玉曰:「殿下勿憂微臣,不死後會可期。」周王遂搵淚相別。
懷玉回到山上,命手下伐木作室,耕種田地,自食其力。又出一告示,曉諭家兵,不許下山擄掠民財,為一清白百姓,遺留芳聲於後代。使人皆稱我家是個忠臣,退隱巖穴而非叛亂賊臣,不歸王化者也。有詩為證:
塵視侯封上太行,只緣社鼠暗中傷。
繁華過卻三春景,衰朽催人兩鬢霜。
宦海無端鄉變態,萊羹有味飽諳嘗。
浮生得樂隨時樂,何必擔憂駐汴梁。
後人覽罷此書,有詩贊懷玉知機云:
峻秩崇階孰肯丟,知機平遠早回頭。
預期十事九如願,定不三平兩滿休。
知自足時還自足,得無憂處便無憂。
太行風月歸閒後,一任人間春復秋。
又詩贊云:
卸卻朝衣棄卻簪,浮雲富貴不關心。
連城玉韞太行潤,照乘珠藏合浦深。
明月花前宵酌酒,熏風竹下晝鳴琴。
此身不復隨宣召,只恐西風短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