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老書生傳家有道 賢僕婦為主多情

  自來家齊而後國治,家不齊而能治國者,從來無有。
  故大舜觀溈汭,文王詠關雎,其本原皆自家庭始。迨至春秋列國,篡弒紛爭,父子兄弟之間互相殘殺,故未幾而並為六國,又未幾而並於秦。秦至二世,楚漢紛爭,漢至桓靈,復又失國。魏武篡位,子孫不昌,晉代以來五胡肇亂。歷觀前世,其得國者莫不興於家庭,其失國者亦莫不敗於家庭。是以煮豆然箕,病相煎之太急;斗栗尺布,傷同類之不容。立國如此,治家可知。所以姜耾大被傳為美談,張公百忍稱為盛事。他如孔融讓梨,黃香扇枕,郭巨埋兒,以及木蘭從軍、緹縈代父這些忠臣孝子、烈女節婦,無不載之丹書,垂之青史。可見人生於世總要有點作為,無論為臣當忠,為子當孝,及兄弟姑嫂妯娌姊妹之間,亦無不宜孝友和睦。俗語有言:家有一條心,黃土變成金。其言雖俚,其味甚長。
  你道小子這些話豈無故說的麼?只因唐朝安祿山造反以來,當時兵亂紛紛,各家遷徙,有錢的一家而逃,沒錢的孑身獨往。道路之間,那些拖男帶女、攜老扶幼的情形,真是目不忍睹,耳不忍聞。獨有山西大同府有一家姓華所住的那條街,當時人稱為華閣老街。蓋因他家上代做過宰相,入閣賜第,故爾相沿日久,即以閣老做了街名。這人家老夫婦二人,丈夫名叫華童,雖未中舉,也是個縣學生員。妻子王氏,生有三個兒子。長子名叫為兆璧,次子名叫為兆琨,三子名叫為兆瑗。這兆璧年方一十六歲,平日卻不出外附學,兄弟三人皆是他父親在家課讀、生就了天姿聰敏,這也不表。惟有這第三子孝順友愛的情形,實在令人可欽可敬。就是那寢則同牀、食則同席,那些外面好看,還不能比他三人。
  這日弟兄三人正在書房唸書,忽聽門外鑼聲響亮,人聲鼎沸。那一片吵鬧之音,遠遠而來。華童聽了十分詫異,忙令兆璧出去觀看究是何故。兆璧答應一聲出了大門,早見街上家家關門閉戶,來往跑的人無不哭聲震耳。
  兆璧看見這般情形,知道不是好事,忙拉住個熟人向他問道:「你們如此匆忙,又如此啼哭,究為的何事?」那人正在跑得匆忙,被他拉住,只得向他說道:「大相公你還在此纏我,現在安祿山造反,大兵已離城不遠。你還不快快回去搬家逃命呢!」兆璧聽了這話,真是出世以來只聽人說過從未見過的事。一聽賊兵已離城不遠,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跑回家中向他父親說道:「不好了,外面那些人奔逃哭喊,皆因安祿山造反,賊兵離城不遠,故此各家關門閉戶,預為逃難了。」
  華童聽了也就魂飛天外,隨即進房告訴他的妻子。此時王氏正與他兩個女兒春姑、秋姑在廚下煮飯,聽說造反,大家皆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華童道:「你們不必害怕,古來道得好:水來土掩,將領兵行。我們既無兵權,又無地方之責,只好逃往他方暫躲兵釁。但你們母子均可去得,我卻不能。只因我雖未中舉,受皇家的官責,也是個縣學生員,豈不知見危授命!你們大家可趕緊收拾,所有動用什物可不必帶,只將那簡便的細軟帶去就是了。此刻出去離南門不遠,出了南門先到守墳的陶家暫住一宵,不過一二十里地方即到他家,等至明日探聽風聲,然後再往他處逃走。我是在家耑等賤來,以便盡節了!」又將兆璧叫了過去,吩咐他許多的話,叫他等賊平之後,務要用心唸書,以求上進。家庭中弟兄姊妹務要和氣相待的話,又說了一回。
  兆璧說道:「爹爹即然不逃,孩兒也是不走的。就請母親同兄弟去罷。」華童道:「這是何故?我方才已經說過,你們非我可比。我究竟是個縣學生員,自應盡節圖報。你現在年紀尚輕,且你母親等人一路前去無人照應。總要你同去助同招呼,你為何不去?」兆璧道:「我看父親所說的話雖是正理。但是父親既能盡忠,孩兒就不能盡孝麼?況且還有兩個兄弟,盡可同母親前去,兒子是不去的了。要去連父親大人一同而去,父親大人不去,兒子也不去。」
  你道兆璧為什麼這般說法?只因他知道華童的性情,說出話來,皆是牢不可破的。因此他也說不去,欲要華童見他可憐,或者回心轉念,也未可知。那知父親執意不從,說道:「你欲行孝道,先違了父命,便不是個孝子!」
  兆璧被他父親教訓了兩句,曉得不能挽回,只好在一旁痛哭不已。倒是兆琨靈機說道:「爹爹欲想盡忠,我看這事不為報國。」華童正被兆璧惹得要動氣,聽了這話,格外的怒道:「你這畜生,如此年幼,知道些什麼?怎的說我不為盡忠?」兆琨連忙跪下道:「我看父親雖然以死報國,卻是與國家無益。且未至那盡忠的時分,不過是些草寇,若能此刻暫避其鋒,倘得遇了機緣拿了兵符,那時掃平這些丑類,方是為臣盡忠的道理。如謂一個個皆是以死報國,國家到無人辦事了。兒子是看的這世面,故爾說父親不為盡忠。在兒子意思,還是大家一齊逃走的好,以便後來代皇家出力。」華童被兆琨這一陣哭訴,反倒沒有話說。只望著大家發怔。王氏同了兩個女兒見了這般,也乘勢就順住兆琨的話說了許多。華童歎了一口氣道:「古來忠孝兩字本難兩全,欲求千載只在一時。我之心下早有定見,現在雖可同你們一起出去,但是到了那身不由已的時節,也只好各行其是了。」說完了,與王氏等人忙忙的帶了些金銀首飾,華童先將祖宗的影像請了下來,先在前走,大眾出了大門,將門倒鎖,旋即跟住那路上的人,出了南門。
  此時天已過午,走到日落的時分,方到陶五的莊上,也就亂紛紛的驚慌不定。陶五看見華童合家皆來,忙的上來迎道:「我們這裡午前就聽見這個信息,那裡大路上紛紛的人逃出城來,只是不見主人出來。滿想等一夜,明日再不到,打算進城去接了。現在既來了,真是好極了。快快的請進去,裡面房間早已騰出來了。」說了,眾人遂走進草房,陶五的妻子兒女也就把王氏同春姑、秋姑三人,同至裡面。陶五又叫他兒子進來送茶送水,伏伺他父子等人。忙了一會,已至上燈的時候。華童那裡吃得下晚飯?無如陶五苦苦的相勸,勉強吃了些稀飯,胡亂唾了一夜。
  次日天尚未明,莊外人喊馬嘶,一隊隊的人過去。華童聽了向陶五說道:「你們出去探聽現在城中怎麼的了?」
  陶五答應了,還未出門,只見他兒子已跑了進來,說道:「昨晚有人去打探得賊兵大隊已經到了雙橋鎮,就於彼處地方住紮下來,並未入城。今日府大老爺已將四面城門緊閉,調齊兵丁站城,專等省中大兵前來救應,然後開仗呢。」華童聽了點點頭,兆璧同兆琨弟兄們低低的說道:「幸於昨日求得父親出了城來,不然如今關在城中,那時如何是好?」過了一日,城中仍無信息,賊兵也不攻打城池,彼此各相探間。
  到了第三日,陶五便約了莊上幾個人至城外附近看看動靜。去了好一時,只見喘吁吁的跑回來說道:「我們此地還不能住呢。那知賊兵外面雖不攻打,卻是在賊營中控了地道,直通城內。昨日已經挖好,今夕五更就調齊眾賤,將西南北三門圍困得十分緊急,單留一東門不困。聽說東門就是地道,現在大約已經埋藏好了,若今日攻打不下,晚上就要放地雷火炮,轟開地道了。城中如今還不知道,若果如此,這裡豈可住得麼?」
  王氏太太說道:「雖然住不得,只是沒有他方去處,如何是好呢?」陶五道:「離此一百五十里有座湯家鎮,我有個兄弟在那鎮上開了個小雜貨店,到了那裡可以叫他尋找地方住下,比在這裡好多了。我們是一定到他那裡去罷,不知主人的意下怎麼的?」王氏道:「既然是有如此去處,我們就准於明日前去罷了。」華童聽他們議論,只是不開口。到了晚間正要吃晚飯之際,忽聽一聲如天崩地裂一般:將桌上的碗盞悉皆裂碎,遠遠的嘲響之聲不絕於耳。陶五說道:「不好了,一定是地道轟開來了。」
  正說之際,莊上已四方鳴鑼,說今夜賊人怕要來打劫莊子,預備各家出人防堵。如果賊人前來就與他開仗。陶五聽了這話,只得叫他兒子出去應名,自己在家與他妻子,將家中妻子房中什物及家中常用的車輛收拾出來,專等明日清晨推王氏太太並兩個姑娘到湯家鎮去。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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