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回 哥舒翰靈寶戰賊
是時夏六月間,東風徐起,出馬趲行。已牌左側,哥舒翰自在前軍,望見塵頭起,便將人馬擺開陣勢,問鄉官道:「這是哪裡?」鄉官回答:「前面是靈寶,後面是西原。」翰傳令,叫寵忠將餘兵一萬押後,親自出馬於陣前,與王思禮將精兵五萬,兩勢下擺開。敵軍到處,哥舒翰看了大笑。眾將問:「將軍何故哂笑呼?」翰曰:「吾笑乾祐所出之兵不過萬人,什什伍伍,散如列星,或疏或密,或前或後,以此等軍馬為前部,與吾對敵,正如驅羊與虎鬥也。」遂自縱馬向前打話。
賊兵擺開,乾祐當先出馬,翰罵曰:「安祿山反國之賊。你等事他,正如孤魂隨鬼耳。」乾祐大笑曰:「你等乃唐鼠輩也。」哥舒翰大怒,拍馬向前,來戰乾祐。二馬相交,戰不數合,乾祐詐敗退走,翰趕將來。眾軍先退,唐軍掩至。乾祐押後擋抵。約走十餘里,乾祐回軍,又戰數合而走。王思禮拍馬向前諫曰:「乾祐誘敵,恐有埋伏。」翰曰:「敵軍只如此,雖有十面埋伏,吾何懼哉!」趕至靈寶谷口,忽一聲鼓響,賊將李廷望一支軍出來接應。哥舒翰回顧王思札曰:「此即埋伏之軍,吾不斬賊,誓不罷兵!」催軍前進,乾祐、廷望擋攔不住。迤邐望後便退。時翰用氈車駕馬,使為前驅,欲以衝賊。
日正當午,東風暴急,哥舒翰只顧趕前面敗走之兵,各自認隊伍而去。翰叫催促後軍上來。寵忠趕上窄狹處,見兩邊都是蘆葦,寵忠兜住馬,對從人說道:「節度欺敵,此去有失。」從人曰:「我聞敵軍甚畏,不足懼也。」寵忠曰:「南道路狹,山川相逼,樹木叢雜,恐防火攻。」哥舒翰省,口而言曰:「汝言是也。」卻欲回軍,只聽得背後喊聲起,望見草車數十乘,塞住氈車之前,一派火光,兩邊蘆葦中皆著,煙燄漲天,官軍不能開目,妄相殺死者不計其數。哥舒翰冒煙突火而走,背後乾祐趕來,軍馬擁並將來。
且說寵忠急奔回關上,火軍中一軍攔路,當先乃賊將武令珣也。軍兵大亂,奪路而走。哥舒翰見氈車一路都著,便偷小路而走。王思禮來救氈車,正迎著賊將田承嗣攔路,交馬只一合,刺殺王思禮。直殺到黃昏左側,方才收軍,殺得屍橫遍野,血滿河渠。靜軒先生看史至此,有詩云:
靈寶西原用火攻,氈車燒燬笑談中。
濃雲撲至山川黑,烈燄飛來宇宙紅。
不至哥舒誇勇力,故教乾祐挺威風。
直須打入潼關上,同助胡兒建大功。
哥舒翰收拾敗殘百餘騎,走入關內,乾祐引兵乘勢追之,進攻潼關。翰不能支,為蕃將火撥、歸仁所執,俱送洛陽。祿山問翰曰:「汝常妄自尊大,每每輕我,今日被我所擒,汝心服否?」翰伏地曰:「臣肉眼不識聖人,故至此耳。」祿山笑曰:「汝言不妄,誠實之人也。吾免汝死罪,肯事吾否?」翰曰:「肯留殘生,願施犬馬之報。」祿山遂封翰為司空。於是河東、華陰、馮翊、上洛防禦使皆棄郡走,盡為祿山所有。
卻說天寶十五載六月,玄宗升殿,近臣報奏賊入潼關,楊國忠等皆未之信。忽哥舒翰麾下來告急,內外紛紛,帝又不時召見。比日暮,又聞賊兵將至,帝始懼,乃召宰相謀之。楊國忠曰:「賊入潼關,進逼長安,事已急矣。請陛下幸蜀,權避其鋒。」帝曰:「不可舍百官而去,此何幸哉?」國忠曰:「賊已至近,己身尚自難保,豈惜百官乎!今賊勢猖獗,無人可敵,早為定計。」帝深然之,乃御樓下制雲,欲親征,聞者皆莫之信。帝封崔光遠為西京留守,德邊令誠掌管宮闈鎖鑰。二更之次,先命龍武大將陳玄禮整比六軍,厚賜錢帛,選閒廄之馬九萬餘匹。比及天色平明,帝獨與貴妃姊妹、皇子妃主、皇孫及親近宦官官人,逕出延秋門。其妃主、皇孫之在外者,盡皆棄之而去。帝臨行之次,口占《滿庭芳》詞一闋云:
金闕蕭條,朱門岑寂,翠華一旦飄蓬。荒原曠野,隨處離宮。虎旅驚鳴宵旰,生靈耗、燕子巢空。恨只恨,漁陽鼙鼓,震起戰塵紅。四方無猛士,奠安土宇,汛掃腥風。歎繁華滿目,逐水流東。說甚珠圍翠繞,梗跡萍蹤。傷情處,野花啼鳥,妝點蒺藜叢。
帝歌畢泣下,左右皆泣。高力士曰:「陛下因衽席之私,遽起噬臍之禍。今日之憾,是為徒然。」帝默然無答。是日,百官猶入朝門。門開,宮人亂出,中外大擾,皆不知帝何往,自出逃匿。崔光遠驚慌,乃遣其子至洛陽見祿山,邊令誠亦以管鑰獻之。帝既過便橋,楊國忠即使人縱火焚橋,帝曰:「人各避賊求生,奈何絕其行路乎?」隨即令高力士用水撲滅之。
帝至咸陽望賢宮,日已向中,猶未得食。國忠自市胡餅以獻,於是野老爭進粟飯,雜以麥豆。帝與妃共食粗糧,不能下咽。皇孫輩爭以手掬食之,須臾立盡。時有父老郭從謹進言曰:「祿山包藏禍心,固非一日。亦有詣闕告其謀者,陛下往往誅之,使得逞其好逆,致陛下播越。是以先王務延訪忠良以廣聰明,蓋為此也。臣猶記宋璟為相,數進直言,天下賴以安平。
自頃以來,在廷之臣以言為諱,惟阿諛取容,是闕門之外,陛下皆不得知。草野之臣必知有今日矣,但九重嚴邃,區區之心,無路上達,事不至此,臣何由得見陛下之面而訴之乎?」帝曰:「此朕之不明,悔無所及矣。」遂慰諭而遣之,從謹頓首拜謝。
帝命軍士欲詣村落求食,夜已將半,乃至金城縣內百姓皆走,驛中無燈,人相枕籍而寢,貴賤無以分辨。
帝腹饑甚,楊貴妃進荔枝數顆,帝啖之甘美,分賜近侍。
高力士曰:「一人之甜,萬人之苦。」帝曰:「何謂?」力士曰:「此物產於閩廣,與京師懸隔數千里,貴妃酷嗜,遠貢殊方,不一二日,飛馬遞到。供給雖微,勞民則甚。臣故曰:『一人之甜,萬人之苦也。』民間有詩云:『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陛下曾聞之乎?」帝為之改容。
即日,帝駕望前進發,未知到得何處。
總評:管子有言:堂上遠於百里,堂下遠於千里,君門遠於萬里,言壅蔽之為害,深也。帝至此,始聞郭從謹之言。而悔何及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