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約三事改邪歸正 赴雙龍除暴安良

  楓葉蕭蕭江上村,綠林豪客夜知聞。
  相逢不用多迴避,世上於今半是君。
  卻說楚材因愛金龍等四人武藝高強,人材魁偉,而且肝膽出眾,將來破島寇之時正可作為指臂之助,況梅花村的那段姻緣卻是他們暗中作成,故此有意釋放於他。又恐他們不改性,將後反是自己的罪孽,因此想了一想便說道:「我所說的三件亦非難事,不過要你們日後受用無窮,並非強人所難。」說到那裡,金龍已知楚材的意思是恐他不肯改過,是以這般鄭重,便連連地叩頭道:「俺們已知自己走錯道路,所吩咐的話,都是金玉之言,只求示下便了。」
  楚材道:「第一件是,自今以後你們須要做個安善良民,不可妄取不義之財,你們能聽我否?」金龍等齊聲道:「俺信既已改過,豈有再取不義之財?此後俺們情願務農為活,第一件是俺們能依的。不知第二件怎樣?」楚材道:「若論第二件,只因我看你們雖是做過綠林的人,卻還天良不昧,日後盡可有為。目今四海荒荒,寇盜披猖,恐怕刀兵一時還不能驟然平定。所有朝中的文武官員不是暮氣已深,便是庸劣無才,能為國出力者實乏其人。所以我勸你們不可自暴自棄,待到國家用人之際,便可出為投效。也博個封妻陰子,為祖上爭光。想我們三人也是欲為國家出力之人,不過現在時尚未到,若到其時,便要投筆從戎,為國吐氣。那時若有一材一術之人,都要收用。不知你們四人,肯為我用否?」金龍等又齊聲道:「不斬之恩,已是感且不盡。又蒙肯為提拔,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有什麼不肯依呢?但請放心便了。請教第三件。」楚材道:「第三件也沒有什麼,不過你們曾經佔山為寇,稱孤道寡慣了的人,若驟然要想安分過日,只怕還不能盡改舊性,倘或偶然又作出些不法的事,豈不幸負我今日之言?所以甚不放心。你等四個可能對天立誓否?」金龍等四人齊道:「大丈夫一言出口,駟馬難追,若日後有變今日之心,便真畜類不如了。」
  說畢,便齊齊地掉轉身軀對天跪下,朗朗地祝道:「皇天在上,弟子金龍、弟子金虎、弟子金豹、弟子金彪今蒙恩人釋放,又以善言勸導,若然不知好歹,嗣後或口不應心,再乾不端的事情,願死無葬身之地。惟望明神鑒察。」說到這裡,楚材連忙離座抬身,走下來將他四個扶起,親解其縛道:「四位言重了,方才冒犯,幸勿見怪。」文龍與鵲橋也一齊下座,各將名姓籍貫,細細說與知道。又命他四人坐下。金龍等四人也十分敬服,一定不肯。鵲橋道:「你們是做過強盜的人,怎麼這等不爽利?若再不坐,我又與你們打架了。」四人見鵲橋如此,只得告罪坐下,大家又細細的談論了一回。楚材甚是愛惜他們誤入綠林,又婉言地開導了一番。四人不覺感激涕零,願以身許,雖使肝腦塗地亦甚情願。楚材察知其心,頗覺歡喜。因又命張武沈方,將妖僧所儲金銀財物等件盡行搜出,分作三股。以一股與杜鵲橋作為杜母甘旨之用;一股與金龍等四人以便回家置辦田產,不再為非作歹;又將一股交與鵲橋帶回收藏,或遇水旱荒年,民間歉收,以及貧苦之家托他時,常留心周濟。自己同文龍卻一些不取。
  分發已畢,又細問金龍等雙龍山的事情,意欲命他領路前去打擂。鵲橋道:「這條路俺卻認得,不必他們引領。競與他們同去,或被那廝知道,吃他留心防備,反為不美。況此刻時候已是不早,不如回去歇息一宵,明日再去亦未為遲。」楚材、文龍一齊點頭道:「這話說得不差,竟不用他們引領,就是了。」乃問金龍道:「你們此去住在何處?也須說與我知。將來要用著你們之時,便可著人來喚。」金龍答道:「俺們本有家眷,住的所在離這裡向北亦不過二三十里之遙,若蒙呼喚,只須著人問明錦屏山的路程,裡面有一座金家莊,便是俺們的住處。」楚材道:「既有莊院便可找尋了。」說畢,便一齊起身,走出殿門。
  剛欲下山,楚材忽然想著這個地方極容易藏匿匪類,若不將此巢穴毀去,恐又有盜賊到來窩頓。況方才殺死的那些屍首亦須設法埋葬,以免暴露。因此將腳站定,命金龍等先自回去,不必候等同行。金龍等四人只得各將金銀等物,大家背負了,拜別而去。這四個人將來楚材掛帥出關征剿之時,大有用處,此是後話,暫且丟過不提。
  再說楚材候著他們走遠之後,已是黃昏之時。然後將方才所想的念頭說與文龍、鵲橋知道,便叫文龍帶領鵲橋張武、沈方等到裡面殿上稍待,自己披髮伏劍,念動真言,喝聲道:「疾!」忽見半空中無數天丁力士降下,當先有三員天將一齊躬身道:「不知召請我等有何法旨?」楚材道:「無事也不敢驚動各位尊神,只因山下有無數屍骸,雖是他們自作之孽,不防暴露,然弟子心上殊覺過意不去。因此特行召請各位尊神到來,務祈大顯神通,將那些屍骸揀一塊空地,一齊埋葬,不得有違我令。」那三員天神同說一聲:「領法旨。」依舊駕起祥雲騰空而上,不一時,只見半山中間飛砂走石,遍地填土,沒有一回工夫,三員天將復又降下,對楚材道:「所有一切屍骸已奉法旨在半山中間築成一座大墳,盡行埋好了。」楚材舉手道:「有勞各位尊神法力,異日再當表奏天庭,此刻且請回天。」三員天將又應了一聲,一齊帶領著天兵力士回天去了。那杜鵲橋站於文龍背後在殿上遠遠觀看,喜得打跌道:「俺不知你們兩位有多少本領,怎麼連天上的天兵天將都召得下來,這是那裡去學來的?」文龍笑道:「自然有個所在學得來,現在且不必告訴你。」說畢便一齊出了殿門,來到楚材跟前。
  文龍道:「我想這個大殿是斷斷留不得的,倒不如取此火種將它付之一炬,也免後日之患。」楚材道:「這話正合我意,照此而行便了。」遂回頭對沈方、張武兩個童兒,叫他們快去找尋火種。不多一回兩人已將火種尋到了,又取了些引火之物,堆在殿之四面,點起火來,真是好看。一霎時已是滿天通紅。好得此山荒僻,又在夜間,所以無人知道。楚材同文龍看了半響,方跨上馬匹同著鵲橋等一行五個人,望下行去。在半山中間,又看了一回,方才所築的那座大墳,此時雖是夜間,卻被焚燒,那殿的火光直射下來,則如白晝一般,可以無須再用火把,因此路上更覺清楚。
  剛到山下,忽聽得嘶嚦嚦的一聲馬叫,鵲橋便去尋看,只見樹林中間卻有三匹溜韁的好馬。鵲橋大喜,遂一齊牽將出來,自己騎了一匹。其餘兩匹定要叫張武、沈方騎坐。又將方才所得的金銀勻了,縛在那三匹馬的鞍轡之後。張武、沈方起初還不敢騎上,後來見楚材也要叫他兩個騎乘,只得一齊跳上馬背,跟於後面。楚材道:「時候已是不早,須得趕緊些方好。」說畢便將兩腿一夾,將馬一催,那馬便如飛而去。鵲橋雖喜步行,不慣乘馬,此時因要急於回去,便也不去管自己會騎不會騎,就將三尖兩刃刀的刀柄,在馬的後跨之上打了一下,那馬吃痛便叫了一聲,跟著楚材等主僕四人,也是如飛地趕去。鵲橋覺得騎在馬上猶如騰空一般,耳邊只聽得風聲,不覺大喜,又要想把刀柄再打兩下,早被文龍止住道:「你怎麼這等的呆,那馬禁得起那個刀柄麼?」鵲橋聽說,方不敢再打,只是緊緊地跟著而行。不到半夜工夫,已到了杜家村上,一齊下馬。鵲橋先上前敲門,此時鵲橋的母親妹子因記掛著他們,故此還未曾安睡。聽見鵲橋等回來,連忙叫女兒嫣紅出來開門。鵲橋便叫張武、沈方幫著他將馬上的金銀取下,搬進去交與母親收藏,然後請楚材、文龍進去坐下,又將馬匹也一齊牽至後面空屋內繫住,少刻有張武、沈方前去喂料,不必細表。
  再說鵲橋又叫妹子把飯做起,將煮熟的虎肉取了兩盤一同搬了出來,與楚材等大家飽餐一頓。有話則長,無話即短,況又日間大家已是辛苦,故將飯吃畢後,略談了幾句明日赴雙龍山打擂的事情,便各安歇。到了次日,各人絕早起身,早餐已畢,鵲橋便取了銀兩,同著楚材等取了行李,辭了杜母出門。喜得鵲橋同張武沈方今日具有腳力,便一齊上馬,向那雙龍山一路而行。
  那一日已到了雙龍山的腳下,遠遠望去,果見擂台高搭,壯麗無比。因時候尚早,台主還未到來,故擂台上還是靜悄悄的,寂無一人。楚材便叫大家下馬,將馬交與張武沈方看守,自己便同文龍鵲橋走上前去細看。只見那擂台約有三四丈之高,四圍欄杆均用五色彩綢紮出,中間一座匾額寫著「以武會友」四個大字,左右持著一幅對聯,卻是狂妄可笑,原來寫的是:
  生擒北海赤須龍並非跨口,活捉南山白額虎豈是空言。
  楚材等看了,不覺哈哈大笑道:「這個人真是目空四海,狂妄極了。少停等他到來,上台去問他一個明白,究意還是空言還是巧口。」正說之間,卻見擂台上面中間懸著一個光亮的大球,隱隱有些光華放出,不知是件什麼東西。大家猜疑了一回,復又往上細看,見那台之四角均高懸著一面大大的銅鏡,也有些光華盤繞,卻又解懸這幾件東西在上,是什麼緣故。不一時漸漸地又見來了無數武夫打扮的人,均往台上觀望,指手畫腳地不知說些什麼。楚材等也不去訪問,只站在那裡等候,忽見鵲橋把手向台上一指道:「你們看台上還有一面牌掛著,像是也有些字在上面,卻不知寫些什麼?」文龍見說,慌忙定睛一看,果見台上懸著一面白牌,寫著茶杯大的幾行字在上面。文龍便念將出來道:
  本台主設立此台,原為招攬天下英雄起見,如有豪俠上台比較武藝,能打本台主一拳者,賞銀一千兩,能賜本台主一腳者,賞銀一萬兩,能拳腳交著為本台主賞識者,除賞給銀兩外,請到山上與本台主結為弟兄,格外優待,另有大事商議,決不食言。爾個人毋得觀望自誤,切切特示。
  雙龍山寨董示楚材等聽了,不覺大怒道:「他牌上說的另有大事商議,想必定是謀反叛逆之事,少停待他到來,一看他的行為,就見分曉。」正說間,只見那雙龍山上飛下一騎馬來,馬上一個嘍兵打扮的人,手中拿著一面白牌,飛也似地從上而來。待到得台邊跳下馬來,便將那面白牌懸在台下柱上,口中又大喝道:「天下英雄聽著,俺家大王有令,今日且各歇息一天,明日再來比武。」說畢,便上馬回山而去。那些人一聽此話,均至台邊將牌細看。楚材等也擠上去,一看原來又是一派胡言寫在牌上。只聽得旁人七張八嘴地念道:
  本台主連日登台,挑選天下英雄,乃所來者均是全無能耐之人,以致拳腳之下,為本台主所傷者,已不知凡幾。本台主因體上天好生之心,今日暫停一天,如有遠路到來,且請各自歇息,養足氣力,或者稍有可觀,雖經本台主所傷,亦無怨恨。為此先行諭知爾等,准於明日到台比較,此諭。
  本台主董諭眾人聽了,又議論了一回,俱各漸漸地散去。楚材笑道:「原來這個狗頭,今日還不是他的死期。我們且去尋個店所住下,讓他多活一天,明日再來取他狗命便了。」說畢便同著文龍鵲橋回到方才下馬的所在,也不上騎,就叫張武、沈方將馬牽著,一同到附近村落中尋找寓處。尋來尋去,卻見那些鄰近的村落,均沒有人家居住,直尋到十餘里路途之外,方見一個村中有一個人家,倒也有五六間房屋,裡面只有老夫妻兩個住著。楚材便將來意與他說知,並言明日重酬房金,那老兩口子歡喜之極,連連答應,把一間空屋叫他們住下。好得裡面牀帳卻是現成,可以不必再為舉動。又引領張武、沈方等將馬至後面拴住,楚材便叫那老者請進房來講話。
  那老者卻甚是爽直,便走將進來分賓主坐下,先是楚材開言道:「請問老丈貴姓大名,此屋想是尊產?」那老者道:「小老姓洪名叫庭梁,卻是祖居在此的。」楚材又問道:「敢問老丈,這裡附近村莊為什麼家家閉戶,人跡全無?莫非都遷移到他處去麼?」老者見說,歎了一口氣道:「不是遷移開來,這裡也不至如此荒涼了。」楚材道:「究意為什麼緣故,都要遷移開去呢?」老者道:「本來我們這裡極為安逸,雖有幾個強盜在雙龍山上屯紮,卻從不到來驚動的。不期近時忽然間來了一個強盜叫做董天林,將這雙龍山奪去,又在山下擺著擂台,說要挑選天下英雄。他手下的人,天天要出來攪擾,以致這幾個村子內弄得鬼都嚇走了,就剩下小老夫婦兩口子,因捨不得這所房屋,又沒有餘錢可以他往,只得就在這裡鬼混。好得他們見小老家中貧苦,沒有什麼油水,所以也不來驚動,在此倒還安穩,只是冷靜不好。」說到這裡,文龍便接言道:「果然冷靜!只不知那個董天林是個什麼來歷,老丈諒必總有些知道的?」老者道:「這個人的來歷小老雖略略有些曉得,究是與不是亦難一定。」楚材見他話裡有因,慌忙問道:「管他是與不是,我們左右空閒,何不談談呢?」老者道:「且慢!我們這裡離市甚遠,你們若要買甚東西,可早些說,好待小老前去買來,若然晚了,沒有買處。」楚材道:「老丈說得有理!」便叫沈方取出十兩一錠銀子來,交與老者道:「我們也不論什麼,只要吃得飽的就是,就煩老丈去一辦如何?」老者道:「你們到此人地生疏,自然小老效勞。」說畢便接了銀子,就望外去了。直至響午時候,方見一個莊家人的模樣,挑著一副擔子跟著老者進門。鵲橋便走過一看,原來那個擔子裡面,雞魚酒肉以及白米等類件件都有。見那老者到裡面取了兩個籃子出來,將擔中的物件盡行搬進,又將幾十文錢打發那莊家人出去了,然後將籃子攜了,叫妻子幫著一同拿到裡面收拾。
  不多一回,均已煮好,盡行搬將出來。楚材因要探問那老者說話,便拉他一同坐下。飲酒中間,楚材復又問及董天林的來歷,老者道:「小老也不過是聽來的,說話當不得真。因那一日小老出去散步,遇著山上的一個嘍兵,他卻認得小老。原來這個嘍兵,本是以前雙龍山寨主金大王部下的人,他因主人被董天林打傷,又將山頭奪去,故此心懷仇恨,此刻雖仍在山上,卻是心中不願,因此遇著小老之後,他便把小老當作親人一般,將董天林的出身根由,細細的告訴於我。並說那個人本是一個不小的武職官員,因在某營中辦事犯了軍令,主將要捉他去正法,他就一溜煙地逃往外洋,得遇一個拳師,收在門下,不至數年工夫,就教成他七十二路拳法。他因記念家鄉,特地回來,於路上遇著什麼仙人傳授他幾件法寶,說他日後必有封王之福,因此他就癡心妄想,在半路中劫了些客商財物,趕奔京都。不知結識了那個官宦,薦舉在嚴太師門下,與嚴少爺非常投契,特叫他帶領府中幾個超等師爺,暗暗地到此擺設擂台,收羅天下豪俠,以將來圖謀大事之用。因此他就先自一個人到來,謊稱走江湖的人,在山下擺設擂台,乘勢將這座雙龍山奪去,作為巢穴。他就自稱為擂台之主,叫那幾個府中帶來的師爺,在山操兵練將,一俟挑選得有本領的人多了,他就要興兵奪取府城。我們這裡的人也略略曉得些風聲,恐怕真有此事,故此行遠避開去。小老就只夫妻兩人,年紀又大,所以也便不想搬到那裡去。你們幾位相公到此,莫非也要去與他比武麼?我想相公們都是文弱書生,就是那位杜相公有些會武藝的形狀,若然前去,不免有損無益。依小老看來,還是不去的好。楚材笑道:「我們志在鋤強扶弱,為國效忠,況他又有不軌的念頭,豈可置之不問,任其猖狂?雖承老丈美意,我們自有道理,不勞老丈擔心。」老者道:「我是說我的話,聽與不聽卻在你們自己,小老也不好好阻止。」說畢,便將這件事丟開,把餘外沒要緊的事情談了一回,各各歡然飲酒,直飲至日落西山方才把飯吃了,大家安睡。
  一宿晚景易過,已到來朝。天明大家起身,梳洗了,各各飽餐一頓,又取些銀兩相謝。老者推卻良久,方才收下。大家又將身上紮縛停當,收拾了一切,辭了老者,上馬而行。老者又送至村口,再三叮囑小心,然後回去,這且丟過不提。再說楚材等出得村口,大家將老者贊一回,方一齊縱轡而行,不一時已至昨日下馬的所在,依舊就在那裡下馬。抬頭一望,早見人山人海,比昨日的光景大不相同。再看台上時,見有兩桌白銀擺列在東西兩面,那個台主卻還未到,唯台下柱上的那面白牌已經撤去,曉得今日台主一定到來,決不再有空走之理,且自站在一處空的地方等候。看官可曉得董天林昨日為何不到擂台?原來有個緣故。只因前晚三鼓時候,董天林在山上睡覺,忽然得其一夢,夢見自己正上擂台耀武揚威的時候,忽然台下跳上兩個金甲神人來,將他捉去,說了他多少罪惡,就把他一劍斬下,嚇出一身冷汗,醒來卻是南柯一夢。因思此夢多凶少吉,愈不耐煩,在牀上翻來覆去,直至天明,何曾睡著?及至起來了,又覺神思不對,所以昨日不敢上台,假意把大言寫在牌上,暫停一日,以免被人恥笑。這叫做: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何況又是個草寇,安有不亡之理?他還不曉得取他性命的人,早已等候多時了,還在自己騙自己,以為在山躲過一日,避去兇惡時辰,就不妨事的了。這且慢提。
  再說楚材等在空地上站著,留心在人中一看,見兇惡相貌的也有,身長體胖的也有,大約都是想來奪彩的人。因此便不去細看,只在那裡等候。等了有半日的工夫,方聽見有一派馬鈴的聲音,連忙回頭一看,見有三個強盜騎著三匹高頭駿馬,從山上飛馳而下。後面又有無數的嘍兵簇擁著,望擂台而來。大家仔細一看,第一個第二個雖然相貌兇惡,卻還不甚怎樣出眾,唯獨第三個人,不特另是一樣打扮,而且氣概高昂。但見他:
  身長九尺,腰大十圍。倒掛臉,口賽血盆;獅子鼻,銅鈴兩眼。頭戴烏緞壯帽,高懸一顆大紅纓;身披蜀錦花氅,係著兩個豹皮袋。虎頭燕頷,恍同巨無霸重生;青臉深眉,宛若蔣門神轉世。顧盼處,目中欲無餘子;叱咤時,舌尖定起春雷。鬍鬚如鐵線,兩耳好招風。莫怪他寇盜班中稱第一,威風凜凜實驚人。
  楚材等正看之間,忽聽得旁邊有些人在那裡指著道:「這末後一個兇惡形狀的,就是董天林了。這般氣概,定然武藝超群。不知今日哪一個倒運的上去吃他的打哩!」原來這些人都是那些游手好閒來看熱鬧的人,並非是個個來打擂台的。當下楚材文龍聽了,也不過付之一笑,並不在意。只有那個杜鵲橋聽了,卻生起氣來,對著那些人喝道:「放你娘娘的屁,你們敢是董天林一黨的強盜,故意替他虛張聲勢麼?可曉得我們今日到此,是特地來要他命的。你們若再說這些話,且請先嘗俺一拳!」那些人見杜鵲橋如此莽撞,也不敢同他計較,只嘻嘻的對著他笑。鵲橋見了復又大怒道:「你們敢是要氣死俺麼?還要笑俺!不要走,等俺先來與你比較,看是如何。」說完便摩拳擦掌地要想過去。幸被文龍看見,隨手拉住道:「你怎麼竟是這般的呆。人家也沒有得罪你,怎反與人家吵鬧起來了?快些與我站在此間,不准開口。」鵲橋本欲過去,不期忽被文龍拉住,也叫沒法,只得站著不動。那些人見他形狀可怕,不敢多言,又恐他真個要去打架,早已哄地走了開去。
  楚材見了甚覺過意不去,忙走過去陪笑道:「各位休怪,我們這個朋友有些兒孩子氣的,莫要理他。我且請問你們,方才在董天林前面的兩個是董天林的什麼人?」那些人見他文質彬彬,不敢怠慢,忙答道:「若問那兩個人,一個長的叫楊滔,一個短的叫鄭遷,也都是綠林出身,卻是董天林新近在擂台上收伏的人。聽說本領甚是了得,故董台主與他結為兄弟,做個幫手的。」楚材道:「原來如此。」便拱一拱手道:「承教了。」說畢轉回身至原處,把他兩個的名姓說與文龍鵲橋知道。閒話休題,書歸正傳。再說董天林同著楊滔、鄭遷兩個馳馬過來,那些看的人均讓開一條大路,讓他一行人直至台前下馬,早有手下跟隨的嘍兵,將馬牽過。但見他三個人都將身上花氅提起,望著台上躥去,卻都一般是旱地拔蔥,燕子飛雲,縱的工夫,一轉眼間均已躥上高台。
  但見楊滔、鄭遷兩個先在左右站定,然後董天林走至中間望著台下大喝道:「呔!台下天下英雄聽者,俺董天林自設立此台以來,已有多日,從未遇著敵手,凡是上台者都不肖俺三拳二腳,輕則殘疾,重則傷生。為此本台主今日特帶兩個義弟上台,倘有人來較手者,須先在俺不論那個兄弟手中,能走個三回五合,然後方可與本台主交手。若然沒有本領,也不必上台獻丑,自傷性命。」說畢便至靠壁那裡,在中間一隻虎皮交椅上坐定。又將那個短小身材的鄭遷叫過去,也在一旁坐下。然後,那個長大身子的楊滔走向台口中間一站,也望下大喝道:「方才的說話,董台主已經吩咐明白。如今俺也不必再說,你們台下人中如有武藝出眾的人,不妨上台一較。能打著俺一拳一腳者,即以牌上開明的銀兩如數奉送,如再能全勝俺弟兄三人者,銀兩也照三倍奉送。這個賣買是便宜,你們休要錯過了。」
  音還未絕,只聽得東北角上有人大喝一聲道:「你家祖爺爺來了!」這個聲音卻像劈毛竹一般。楚材慌忙一看,只見那個人四方身材,頭上戴一頂草笠,赤著雙足,身上穿一件破襯衣,相貌甚是離奇。看他飛奔直至擂台下面,大喝道:「台上的快放梯子下來,好待老子上來較手。」喝了幾聲,方見台上那個楊滔望著下面笑道:「你這個冒失鬼真是不知事體。沒有本事不會跳上來就罷了,何苦定要來送命呢?若要想放梯子下來,不特這台上沒有梯子,就是有梯子也沒有這個規矩。快不要丟你娘的臉了。」說畢哈哈大笑,台下看的人也各大笑起來。那人見眾人笑他,不覺大怒道:「你不放梯子下來,難道俺就不能上來麼。」說畢早見那人伸出兩手將台下的柱子一摟,望上爬去,倒也快速,不多一回工夫,已見他爬上擂台。不問情由,就向楊滔面門一拳打去。楊滔連忙把手架住道:「你這個人怎地的莽撞,既然要來送命,也須留下名來。」那人道:「俺姓祖名叫爺爺,你這灰孫子連祖爺爺都不認得了麼?」說完又是一拳。楊滔大怒道:「好不識抬舉的匹夫,怎這般無禮?照打吧!」就將兩手一分,把那人的拳頭架開,震得那人大喝道:「你這個灰孫子的,敢是袖中藏著傢伙麼?」那知話還未絕,早被楊滔飛起一腿把那個人踢下擂台。看的人又是哄然大笑。只見那個人在地下爬起來向身上一摸道:「你們有何好笑?幸虧俺有本領的人,從這般高的所在跌下來,竟一些也沒有跌傷。你們也去試試就知道了。」說畢便向人群中亂鑽而去。
  楚材等看了,不覺暗暗好笑道:「天下竟有這般的人,跌了下來還是在那誇口,豈不可羞。」正在好笑之際,又見台上楊滔哈哈大笑道:「這般沒恥的人,也要上來鬼混,莫非是個瘋子不成?這一腿也夠他的用了。」又向台下喝道:「有本事的方可上台,若再像這沒臉的東西,莫怪我拳上不生眉目。」鵲橋聽了即欲跳至台上與他較手,楚材忙止住道:「且慢,此時他的銳氣正盛,且看看他的武藝,再行上去也不為遲。」鵲橋一定不依,堅欲前去,文龍向台上指著對鵲橋道:「你不要忙了,你看又有人來去了。」楚材同鵲橋慌忙定睛一看,見果然又有一個大漢上去。那個大漢相貌雖不甚揚,卻與方才的大不相同,就是那武藝亦甚了得。但見他兩個交起手來,各將解數使出,真如一對猛虎奪食。鬥了多時,覺得那人漸漸氣力不加,腳下的步位也有些亂了。鵲橋慌道:「不好了,那人又要被他打敗了,快些待我上去幫打!」
  他豈知那句說話還未說完,那人已被楊滔賣個破綻,用一個黑虎偷心打下擂台來了。直把個鵲橋急得亂跳道:「這個人的本領著實不醜,怎麼也被他打將下來,豈不可惱?你們若再讓俺上去,真是要把俺的肚皮氣穿了!」說畢正欲向前而去,哪裡曉得已經來不及了,耳朵邊早聽見有人在那裡喝道:「呔!台上的狗頭,怎敢這般放肆!俺公子爺來了!」說畢已向台上躥去。鵲橋連忙抬頭一看,又加發急道:「完了,這般文縐縐風也吹的倒的娃娃,怎麼竟敢上去?莫不是活得不耐煩,恐怕沒有死的所在,故此要到台上去送命麼?快些待俺去喚他下來,還是讓俺上去的好。」此時楚材早已看見那個面白唇紅,眉清目秀,雖是書生打扮,似乎弱不勝衣的模樣。但是看他滿面英氣,躥縱得法,便知是個有來歷的人,因此便將鵲橋喝住道:「你知道什麼,可曉得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你只看他是個書生,便小視於他,看來這個楊滔恐怕還不是他的敵手。少停你自明白,此刻且不必多言。」鵲橋見說,只得將腳站住,留心細看。
  只見那個書生上得台去,也不寬長衣,只是笑迷迷地對著楊滔指道:「俺公子爺本不屑與你這般草寇交手,只因見你太覺將人欺侮,故此公子爺要來取你狗命。你若知事的,快些跪下與公子爺磕上三個響頭,便放你一個不死,若然還要倔強,哼哼!可曉得俺公子爺的厲害?只怕你頃刻傷身。」楊滔大怒道:「呔!你這孩子黃毛未退,血跡未乾,怎敢到此胡言亂語?且通下名來,好待俺送你回去。」那個書生復又哈哈大笑道:「你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還要出口傷人!正是:閻王要你三更死,不肯留人到四更。俺公子爺的姓名也不必說與你知,只把你二拳兩腳早些打發你到鬼門關去,便是你的造化。」只見楊滔大怒道:「好個不識好歹的小廝,這般無理,不要走,吃俺一拳。」說是遲,那時快,早見楊滔已將升籮大的拳頭伸出,使個泰山壓頂的架勢,直望書生打來。那書生卻不慌不忙,只將兩手虛架一架,一個箭步已跳至楊滔背後,望楊滔背上就是一拳,把個楊滔打得大叫道:「好小廝怎敢暗算於我?」復又轉身,使一個餓虎捉羊的拳勢,向著書生直打上去。但見那書生往上一跳,突然跳至楊滔背後,照准楊滔腰裡又是一拳。兩三個回合,已把楊滔累得滿身是汗。
  此時楊滔方知來者是個勁敵,深悔方才狠不該輕視於他,倒被他打了兩拳,輸去二千銀子還不打緊,只是今日初次登台,那裡去得下這個臉去?因此便把平日習練的工夫盡數使出,要想爭過這口氣來。那裡曉得那個書生身體甚是靈便,要想打他一拳萬萬不能。書生也只是招架,並不還手。下面看的人齊聲喝采道:「這個方叫做真實本領,不擺在面上的。」楊滔要想贏他,看來有些費力,這幾句說話早已順著風吹到楊滔耳朵裡去。楊滔更覺著急,又羞又惱,恨不得一拳就把那個書生打下台去。不期打了一回,又被他乘空打上幾拳,打得滿身疼痛,竟欲敗下,心上又覺不捨,只得拼命相持。鵲橋等在台下看得甚是清楚,不覺笑逐顏開,對著楚材道:「果然大哥眼力不差,俺卻萬不能及。但是俺看那個書生拳法雖精,恐還力量不足,這便如何是好?」文龍笑道:「不用你著急,豈不聞恃力量是個匹夫也。你看楊滔他的腳步已經錯亂,我看頃刻之間楊滔就有性命之憂。」鵲橋道:「只怕不能,況且台上還坐著兩個人在那裡,豈不要出來接應?」楚材道:「你放心,擂台上從沒有幫打的道理。若然可以幫打,就不成為擂台了,怎能服得天下英雄的心?」
  楚材這句說話還沒有說完,早聽見台上楊滔大叫一聲道:「痛死我也。」楚材等慌忙仔細一看,原來楊滔的兩隻眼珠,不知怎樣早被那個書生將兩指挖出,滿面鮮血,剛叫得一聲「痛死我也」,又被那個書生乘勢一腿踢下台來。此時鵲橋見了,不覺大喜,忙奔到台下拍手大叫道:「你這相公真是能幹,照這樣的容易,一總把他們收拾了吧,也省得我們費力。」說畢又飛奔到楊滔跌下的所在,照准楊滔胸前加上一腳。可憐那個楊滔就此了帳。書生方欲下台,見那短小身子的送遷忽地將身立起,直躥出來,大喝道:「小輩休走,怎敢下此毒手傷俺哥哥?俺來替他報仇了。」說時遲那時快,早是一個箭步過來,一掃堂腿欲將那個書生踢倒。
  哪知書生早已防備,見他掃堂腿過來,便往上一跳,那腿卻使個空,剛收回那條腿時,書生復又躥至面前。好得兩個均是身子便捷,一搭上手便各把平生絕技施展出來,一拳一腳,一住一來。正是棋逢敵手,將遇良材。兩個約走了十餘個回合,不分勝敗。鄭遷因急欲報仇,故意地將拳法放鬆往下敗去,書生不知其計,即欲追趕上前,那知鄭遷早已扭轉身軀,向著書生颼地就是一鏢。幸虧書生眼快,慌忙接住,意欲還他一鏢,不期鄭遷第二個鏢又來,要想再接卻已來不及了,慌忙把身向後一跳,那裡曉自己立的所在正離台邊不遠,向後跳去,恰恰的蹈了個空,向台下跌下去了。幸而那鏢沒有著身,雖經跌下,未受重傷,及至爬起,本欲再上台去,因見看的人都在那裡哄然大笑,倒覺得滿面羞慚,只得也向人中逃去。楚材因見這書生品格武藝件件都與自己彷彿,早有此意,欲結識他做個朋友。此刻見他不好意思欲向人中躲避,忙從刺斜裡迎將上去,隨他到無人之處與他接談了一回。方知這個書生就是大忠臣楊根山公之後楊德明公子,他因父親被嚴嵩所害,又不肯把他放過,定要拿捉於他,故此他四處逃避,幸遇名師傳授他的武藝,又寫了一封書,將他薦到邊關上戚紀光部下去效力,以便乾功立業,將來可以代父報仇。因此他取了薦書,要到邊關投效,路過此地,忽見這個擂台,起初還恐怕出頭露面,被人知覺,後來因見楊滔厲害,一連打敗了兩個,說的說話太覺驕傲,是以忍不住少年情性,一時不暇檢點,就驀地跳上台去較手,所以方才在台上不肯說出名姓,就是這個緣故。此刻他見楚材出言風雅,品格端方,知道也是正人君子,故肯把自己的來歷說與楚材知道,當下楚材也將自己名姓並立意到來要除董天林的說話,告訴了楊德明一遍。就約了德明仍舊一同來到台下觀看,以便少頃助力。
  那知剛到台下,楚材仰面一看,不覺大吃一驚。要知何事吃驚,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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