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訴情由崇正闢邪 傾肝膽志同道合
色即空兮固是,空兮即色皆然。人能解脫色空禪,便是英雄手段!
俊道後庭花豔,淫僧一意貪歡,算來都是惡姻緣,盡可一刀斬斷。
卻說青奇把以前的事說將出來,直講到出會的那一目。說道:「小人往看那會,果然齊整,不知要幾萬銀子方能出得這會。但見那會出得廟時,頭導的銜牌上面均寫著『皆大歡喜』四字,隨後便是逍遙傘數十頂,織錦旗數十面;又是什麼高蹺,並扮三百六十行的名目;後有一閣數座,均是七八齡之孩童扮成各戲名目,所穿的衣服均綾羅綢緞,異常講究。約有數十起。又有銜牌幾對,上面寫的是什麼『澤布後庭』、『恩周旱路』、『德重龍陽』、『功開鳥道』等字樣;又有二、三匹高頸駿馬,都是金鞍玉勒。上面坐著二三十個美童,手中均各執著或金或玉的奇巧玩物;隨後又是一隊步行俊童,約摸也有三四十個,穿五色花襖,都是擦脂抹粉、描眉畫眼、裝腔作勢地扭捏而來。或則手拿香袋,或則手托香盤;或捧龍涎香鬥的,或攜八寶香珠的。身邊都有自己相好的契奇,或一個,或兩個不等,都隨在旁邊伺候著。整衣添香,打扇理髮。小人看到那裡,已是怒髮衝冠!禁遏不住,要想上前發作,幾乎露出馬腳來。後被黃兄弟將小人止住,只得再看下去。又見幾十個妝太保模樣的人,各執著籤筒、筆架、帽籠、香盒、花瓶、掌扇等物。一對一對地過去之後,方是那個什麼彌子瑕,又是什麼衛靈公,兩個卻小小泥像,均是十六個十七歲的美童扛抬。小人細看,那兩個泥像的嘴臉實不成個體統!再看後面,還有無數儀仗。此時小人的無明火實在按捺不住了,故也並不再去細看,便同黃兄弟兩個穿入小弄無人之處,竄上房廊,從人家的房屋上飛躍過去,直到那廟之中。跳下一看,卻見靜悄悄的並無一人。小人只道這僧道兩個也都出去了,正是懊惱自己莽撞,忽地聽見一片絲竹之聲,忙同黃兄弟兩個也不聲張,悄悄地在門縫中向裡面一張,不覺又大怒起來!相公你道為何?原來這個極生同化生兩個都是赤條條一絲不掛,在榻上就幹那無恥的事情。兩邊又不知哪裡弄來的幾個標緻女子,都赤身露體,吹蕭的吹蕭,吹笛的吹笛,彈琵琶的彈琵琶,諸般醜態竟是不可言語形容。小人同黃兄弟兩個,至此更耐不住,也不顧什麼,便踹進門去,將僧道兩個,一刀一個。本欲將那些女子一齊斬首,因想她們無辜,況這般式樣諒非情願!她們又苦苦跪下哀求,只得叫她們將衣服穿好,從廟的後門放她們出去,然後放起一把火來,將這廟宇燒得乾乾淨淨。小人同黃兄弟趁亂回去,以為可以無人曉得,不道過了一二日,被那些放出去的女子說將出來。會中的人曉得了,會同賄官捉拿。好在小人並無家眷,遂與黃兄弟連夜逃走,直走到這裡,即被赤黑白三個兄弟出山邀截。小人同黃兄弟與他三個狠鬥。約鬥有一日的光景,各不相下。大家互相敬伏。後來,他三個再四勸小人同黃兄弟入伙。小人因想大丈夫立身處世,應當顯親揚名方是道理,若是落草,豈非埋沒終身!然到此地位,不得不權且落草。就是羅、朱、尤三個兄弟也是為抱不平的事打死了人命,新近來到這裡入伙,卻也意氣相同,甚是投契。我們的本心也不是情願永遠在此為盜的,惟有僧道貪官遇此,卻不能饒他。今日我們冒犯相公,也不過為聽了尊使的話,不服氣所致,並非真要搶劫東西。不意相公們這等英雄,小人等實在有眼無珠!萬望勿罪。小人看兩位相公的品貌,那功名兩字自然唾手可得。將來出仕之後,倘能在萬歲跟前保奏招安,我們雖使肝腦塗地,亦所不辭。」
楚材、文龍大喜道:「你們識見果是不凡!只要你們有心歸正,就不怕沒有招安的日子。但是你們在此胡做,不怕官府差人來捕捉的麼?就是官府不知道,難道莊鄰地保也不上去舉報,任憑你們如此麼!」青奇道:「如今的時勢,人所最怕得是個『凶』字,官府雖有幾次差人到來搜捕,都被我們眾弟兄趕散,故亦不敢再來。那些地方官又是要每日申報上司,說管下並無盜賊,如何再敢申文上去請兵!況且我們那些莊鄰及地保等,不要說不肯去出首,還怕我們遷移他處,不做這個勾當哩。」楚材道:「這倒不明白了。天下的百姓,沒有一個不怕強盜的。難道你們這裡的人反喜歡你們在此攪擾麼!」黃正接著說道:「這卻又有個緣故。從前,赤黑白三個兄弟在此,手下的嘍囉還是亂烘烘的不遵約束,遠近的人均都有些懼畏。自從我與青大哥來了,被青大哥整頓起來,立有條約,號令嚴明,止劫貪官污吏、奸商巨惡,違者定按軍法,故此與這些鄰裡們秋毫不犯。又聽得鄰居們講起,從前地方官若然拿著了強盜,那些捕快差役們就要到村裡來斂錢。倘是不肯給與他,他就另生方法,叮囑了強盜將來誣攀在案,等到弄得明白,已是傾家蕩產!還有大路上或者死了一個氣丐,官河中或者氽來一個浮屍,這些差役就快活得了不得,又要到來攪擾,生發銀錢。其餘借車借馬,宰殺耕牛,販賣私鹽等事,他們更有了題目,拿著牌票,到各村鎮上去恐嚇,只要填滿了他們欲壑方肯罷休。弄得各村上的人擔驚受嚇,哭哭啼啼,夜間還不敢安睡。自有小人們在此,莫要說別的,就是差役的影兒都沒一個敢來,村上的人倒可以安心樂意的種田、種地,逍遙自在,好不快活!若是荒年,收成不好,小人等就把銀錢借給他們過度日子,總不肯出去逃荒。那鄰村的人都要搬到這裡來居住,或有不能搬來的人家,常常怨恨著說,沒有福氣,眼熱著住在我們村上的人,恨不得也擠到村上來居住。相公們來時,可曾見別處的村坊樹上的樹皮均已剝得精光,當作飯吃,惟獨我們的村上樹此都是好好的,從沒有一日三餐不全的,人家還肯前去出首麼?」
文龍歎息道:「胥吏作姦犯科,在上者竟無一毫覺察,此不得為在位者寬其責備也。只是你們既有這等愛民的心志,將來的福祿自不可以限量。然徒恃血氣之勇,尚非全材可比。我看你們卻都是心地光明之輩,造就尚非難事。古人云:『以文事者必有武備,益文武必相輔而行,斯不致被識者所笑。況你們的武藝均已純熟,將後來成名將卻也不難。所少者惟讀書耳。」青奇道:「我同黃兄幼年時倒也算讀過四子書的,此刻若大年紀,怎麼再讀得進呢?」楚材笑道:「你同黃兄既讀過四書這就容易了。可曉得四書上孔聖人對仲夫子說的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我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成者也。此是為將的要道。若能將這幾句聖訓滲透,便一生受用不盡。他如: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皆行兵要訣。然後再把孫吳兵法潛心熟玩,自然通得開去,用得出來,只不要拘泥了就是。會讀書的也不過如此。」青奇與眾兄弟聽了,個個色飛眉舞願求指教。楚材同文龍兩個,乃把兵機韜略為將所斷不可少的事一一教導,果然他們福至心靈。聽到妙處,便都會悟得出,直講到四鼓時分方才各各安寢。
到了次日,青奇等絕早起來。吩咐手下殺牛、宰馬,大排筵宴,伺候著楚材、文龍起來,飽餐一頓,又捧出兩大盤金珠來苦求收受。楚材道:「你們既存歸正之心,我們豈有嫌疑之避!只是我們盤費尚有,不消你們費心,有一句最要緊的話囑咐你們。我兩個將後倘有際遇,用得著你們之處,即寫書信到來,招呼你們,但我兩個人的字跡你們都不認識。如今我有一個道理在此,好使你們日後認得。」說畢,便取過紙筆來,將自己沈楚材的三個字寫在一張紙上,下面又書了一個花押,然後說道:「張賢弟你的大名也寫在此。」文龍便把自己「張文龍」的三個字寫在下面,也畫了一個押,一齊將來交與青奇道:「將後如有的來,只須將我們所寫的字並書的花押一對,便分真假,惟須謹慎收藏,切不可被外人知道。」青奇等答應,就慌忙收好。又苦求將金銀收受。沈、張兩個一定不肯,只得也就罷了。兩個臨出門的時節,又再三囑咐道:「我因愛你們心地明白,作事豪俠,所以肯擔這血海干係,把自己的筆跡寫與你們,但願將來替國家出力,博個封妻蔭子,顯親揚名。譬如昨日被我們殺了,非但作刀頭之鬼,而且反擔一個強盜之名,況流芳千載同遣臭萬年這兩句,所爭不過一個識見而已。此後務要把心腸擺好,逐漸地為善,切不可遇事回惑,自誤性命,方不負我們期望之心。」青奇道:「小人們在此山崗卻並沒有別的歹心,今後也要叫手下墾開田地,做個弟兄們衣食無虧的根本,就可以混過光陰,專候好音提拔。便是空閒時,可是相公說的要把韜略武藝大家習練,以作將來用場,小人們自當謹記在心,決不敢再有妄為,請相公們放心便了。」楚材、文龍齊聲道:「你們能依我們言語,卻是極好,我們此刻倒要為你們弟兄多費一點心思。我兩個若然聞得你們有甚不妥當的作為,那時莫怪我們無情!」青奇等眾弟兄道:「相公不必多慮,我們此刻就在兩位相公之前對天立誓,以明我們心跡如何?」說畢,便一齊當天跪下道:「過往神仙在上,信士青奇同弟兄們某某等,從今革面洗心,改惡從善,若有一些為非作歹的心腸,異日均死於刀劍之下,再墮入十八層地獄,永不超身,伏望明神鑒察。」再欲說下去時,楚材、文龍慌忙上前將他一眾扶起道:「何必這般言重!你們的心跡真可以對日月而質鬼神,我們可以不必過慮了。」說畢,便命童兒將行李挑出,起身作別。青奇等猶依依不捨地說道:「相公們回來時,千萬到這裡一走,免得小人們在此牽腸掛肚想念!」文龍、楚材見青奇等一片血誠,倒覺也有些不捨。只是梁園雖好,終非久留之鄉,況自己又急於他往,只得硬著頭皮告別。
出得莊門跨上馬匹,青奇又帶領眾弟兄相送,直送出山峰之口。楚材道:「送君千里,終有一別。你們請回吧!」文龍也道:「只要你們事事留意,不忘記我們兩個,就是你們的盛情了。豈在遠送!」青奇等見說,只得又跪下磕了幾個頭,方將腳步止住,直等看不見他們主僕的影兒,聽不見馬鈴的聲響,然後快快而回。自此以後,只在山莊內練習武藝,勤攻韜略,無事時並不出門,就有客商經過,及一切平時要殺的僧道貪官,也並不一毫驚動。平時的食用除耕種田地之外,又選手下的精明強乾嘍囉數名,給予資本,命往各處販賣貨物,開設店舖,所有盈餘,盡作山莊之用,已是頗可過度。直要等到日後有事,楚材、文龍寫信到來相招,然後一齊出去,乾出一番驚天動地、留名千古的事業來。此是後話,暫且丟過不提。
再說文龍、楚材帶領兩個童兒上路之後,講起青奇等一眾弟兄的好處,不覺贊歎不已。想要再尋幾個同青奇弟兄一般的人以作他年臂助,故此兩人並不穿州過府,只揀小路山多的所在行去。
一日,行到一處地名叫作「野豬林」,已是傍晚時候,想要尋個宿店,不意一望無際,人跡杳然。看看已是錯過宿頭,好得仗著自己本領,不怕狼虎,倒反慢慢的一路尋去,或有古廟、破祠,便可暫為歇息。故此就是沒有宿頭,也不在心,只顧跨在馬上,看那四邊的晚景,倒也另有一番景象,甚是好看。因此便不知不覺地說說笑笑,又行了五六里路的光景,忽見路旁草地中躥出一群香獐來,東奔西跑的在馬前亂躥。張武看見大喜,對沈方道:「這幾個香獐倒也好頑得緊。我同你上前捉兩個活的,帶它回去頑頑如何?」沈方也是孩子的性情,一聽此說,不覺高興起來。將欲上前,文龍喝住道:「你兩個敢是瘋呆傻子麼?促了活的怎生帶得回去?」話未說畢,早被楚材拈弓搭箭,「颼」的一聲,一箭已放將出去,射在那只大的香獐腿上。那只香獐一受著痛,回身就跑。文龍也忙放箭,又射著了兩隻。趁勢拍馬趕將下來,那些香獐便四散地奔逃。兩個人分頭追趕,趕了一會,張武、沈方也追上前來,一同趕至一極大樹林之中。細細看時,那些香獐一隻也沒有!不知都到哪裡去了。再看天光,已是上燈時候,幸有一片月色照得如白晝一般。兩人只得下馬,揀一塊平正光潤的大青石坐下。楚材道:「我們既趕不宿頭,倒不如就在這樹林中權坐一宵,專等天明再行吧。」文龍道:「這卻使不得。我想此刻坐在這裡,還不打緊,若然到了下半夜,那風露侵肌,只怕禁不住,還是尋一處有遮蓋的地方,庶不妨礙。」楚材道:「此時還到哪裡去尋呢?」話還未完,早見林子外邊隱隱的似有黃牆露出,因指道:「兀的不是寺院麼?」文龍隨著楚材指的所在看去,果見樹林那邊有一帶高高低低的黃牆,參差顯露。只因隔開尚遠,辨不出什麼所在,便道:「既有這個地方,敢則是好,我們且到那裡去再處。」說著,便同楚材立起身軀,並兩個童兒齊往黃牆那邊走去。
約走有二三里之遙,方看明果然是個寺院。寺門上有個匾額似乎年代已久,故四邊早已剝去,惟上邊的字跡尚不模糊。趁著月色一看,卻是「藏經寺」三字。剛欲跨進寺門,忽然間寺門之內卷出一陣怪風來,吹得樹上的樹葉,地下的塵沙亂飛、亂舞。要知這陣風究竟是何怪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