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巨眼識英雄願招快婿 慧心推閨閣欲試真才

  燕影穿簾,鶯聲織柳,誰人不願關雎偶?枝成連理本非難,牽絲暫借童兒口。
  才略果驚,人情已有,千里姻緣氣誼厚。爾能各獻成好逑,可知本領由天授。
  卻說張武領了言語,次日即走進裡邊假意說,我們相公要討兩碗茶吃。卻好劉老早已起身,正與妻子商議,欲將沈張兩個招為女婿,院君也甚願意,說道:「就是他們有了妻子,我女就做個側室也不妨事,只是不知女兒心下如何?少停,女兒出來,待我探問一番。諒來斷無不願之理。」劉老道:「不差,婚姻大事雖是父母之命,亦須女兒自己情願。」剛說到這裡,只見兩個女兒已冉冉地出來,上前叫過爹爹、母親,就在一旁坐下。劉老欲要與女兒開口,見張武已走到跟前。劉老便問道:「管家起得這般早!」張武道:「因兩位相公要想吃茶,故叫小的來告取。」劉老聞言,即對大的女兒道:「月華,你去把我的武彝茶拿來,叫丫環們泡兩盞出去,與兩位相公吃。」月華小姐答應著即去取了出來。張武假意驚道:「這位就是大小姐麼?怎麼與這位小姐面寵相仿。大約那一位就是二小姐了!真是一般廿四分的人材,不知可曾受茶否?」劉老道:「只因揀婿艱難,所以還未受茶。」張武道:「可惜我們兩位相公俱已娶過親的,不然匹配起來倒是佳人才子,天上有世間無的兩對好夫妻了。」劉老道:「原來你兩位相公俱已娶過親的!這倒不妨。只要人材相對,便做個側室也是心願。我欲將兩位小姐配與你家兩位相公,煩你轉達何如?」張武道:「小的就去說來。」轉身而出。
  約有一個時辰光景,復還內堂來說道:「我們兩位相公聽見姑娘美麗,又承員外美意,著實感激不盡。只是還有四件難事,不敢從命,教小的進來辭謝。」劉老道:「那四件?」張武道:「兩位相公說,第一件,已經有了妻室,若欲屈尊小姐,卻是不敢。第二件,不奉親命,豈可擅專!第三件,出門之人,財禮不週。第四件,我們兩位相公都是浙江人氏,若然娶了,必須同返家門,又恐員外捨不得遠離。有這四件難處,所以不敢從命。」劉老大笑道:「前三件有我作主,況是我自己情願,就是財禮不備,我也並不要索什麼重聘。末後一件,我卻籌之熟矣,不須兩位相公躊躇。少停待我當面來說便了。」張武答應了出去,不提。
  再說那劉老夫妻將欲招沈、張二人為婿的情節仔細說與女兒知道,又道如此人材,休要當面錯過。況是受他救護之恩,就做了側室也論不得許多。那大小姐月華,二小姐月英,見父親這般說法,不覺面漲通紅,低了頭暗暗轉念了一回,便一齊說道:「父母之命,女兒們豈敢有違!只是婚姻大事,還須酌量而行。據爹爹所說,他們法術厲害,後日必為國家柱石。但以女兒們想來,法術二宇究是左道旁門,不足登大雅之堂。若能精於文才武藝,再以法術相輔而行,便是不凡之輩。否則恐非正道。況女兒們平時也學些武藝,昨晚強徒到來,本欲出去迎敵,因知有客在外早已用法阻擋,是以未便輕出。但其武藝究竟不知如何?在女兒們的意思,必須與他們比較一回,見見他兩個的真實本領,方可允許。」劉老笑道:「你們兩個真所謂井底之蛙,不知元武也。你不要輕量他們!可曉得為父昨晚已細細的盤問,真是全美之材。休說別的,就是他兩個所佩的兩口寶劍,不異乾將莫邪之流。若沒有真實劍法,斷不能在他手中。況爾兩個雖說會些武藝,不過是平時玩耍而已,又沒有什麼真傳,怎好與人家比較起來?快不要胡鬧了。」
  月華、月英齊說道:「這是終身大事,豈能草草!爹爹若不准與他比較,孩兒們寧受違忤之罪,姻事卻難允准。」劉老一聽,倒覺有些為難。只因曉得自己兩個女兒的性情固執,都是說一不二的人。只得立起身來道:「既然你們定要這樣,且待為父的出去見機行事。看看如何?」說罷,向外就走。心中躊躇道:「早知女兒定要比武,方才恨不該將聯姻的事預先對那管家說出。此刻出去相見,怎麼說法呢!」想了一回道:「有了,我想他們既有寶劍隨身,斷無不會劍法之理,必須如此如此,自然女兒心服了。」想罷,復走進去對月華、月英道:「為父想你們女孩兒家怎好與男子比武!若要見他們的武藝,為父卻有個道理在此,管教你們心服。」遂將自己所想的計較一一說出。又道:「這個計較如何?」院君在旁聽了道:「這卻甚好。竟是這般吧!」月華、月英齊道:「只要得見他們本領,就遵爹爹吩咐便了。」
  劉老大喜。又怒匆匆地走到外面,見了楚材、文龍,施禮坐下道:「昨晚深感大德,保全老漢一家,恩同再造。方才托尊管轉達的話,怎麼竟不能俯就?莫非嫌小女蒲柳之資,不足與高賢匹配麼?」楚材、文龍慌忙拱手道:「老丈太言重了!晚生們那裡當得起。只因晚生門已有妻室,不好有屈令嫒,故此有辜盛意,抱歉之至,還祈老丈勿罪。」劉老道:「老漢自有道理。且再緩商。」一頭說一頭便偷眼細看。
  卻見兩個昨晚所用的劍均已佩在腰間,便用手指道:「兩位所佩的諒非凡品,定然兩口寶劍,可否乞賜一觀,以廣眼界?」楚材、文龍忙把兩口劍解下,一齊呈上道:「雖非寶劍,卻也有個名色,老丈請觀如何?」劉老即忙立起,一總接在手中。將文龍的劍擱在桌上,先把楚材的寶劍看了看,劍鞘上面只見都是金絲盤出二龍搶珠的花紋,中間有兩個大字,卻是銀絲盤成的「巨闕」兩字。劉老深知此劍根源,不覺吃驚!即把劍靶攏住,將劍抽出,隱隱有鐘磬之音。剛抽一半,只覺冷氣侵人,白光閃爍。即忙將劍入鞘。連稱:「好劍,好劍!」又取文龍的劍一看,那鞘上的裝飾也與那柄彷彿。不過所盤的字,卻是用金鋼鑽同貓兒眼鑲嵌成的「湛盧」兩字。更覺耀目增光。才抽得一二寸,更覺滿室寒光,難以睜目,卻不敢再往外抽。只是細細地看了一回道:「老漢說是寶劍,果然眼力不差。這兩劍的名目卻是素所知道,從未見過。原來卻在兩位手內。老漢今日見之,也算不枉虛生一世了!想老漢幼年時也喜劍法。雖曾學過幾路,卻無名師傳授。此時小女輩也是最喜舞弄,然亦不過閨閣中借此消遣而已,其實一無實際。二位有此寶物,劍法定是不凡,可否施展一番,使老漢亦見見世面?」文龍、楚材聽說他女兒也會舞劍,心中已覺歡喜不盡,後來聽他要求施展,更是話中有因。若要推托,便是小家氣了。因此連忙將劍接過道:「既蒙不棄,即當獻丑。但是舞得不好,老丈休要見笑!我們兩個人竟是對舞如何?」劉老道:「這是極妙的了!且請喝杯酒,助助興,再舞未遲。」便對家人道:「快擺酒來。」家人聽說舞劍,大家快活之至,連連答應。不一時,已將酒席擺好。
  此時院君已帶著兩個女兒同丫鬟們站在屏門後面張看。一見他兩個人材,滿心歡喜。兩小姐只是低頭不語。丫鬟們卻悄悄地你說一句,我說一聲,無非將沈、張兩個的好處贊個不絕。只聽得劉老說道:「兩位且請用酒!」楚材、文華因見門後有人,料是兩位小姐必在其內,恐怕站久了吃力,忙說道:「我們莫若舞完了再飲吧!」遂各將袍襟掖了一掖,袖子挽了一挽,將劍抱在懷中,一齊走出天井,上下面站立。先有個開門式,舞將起來。
  只是光閃閃,冷森森,兩道銀光翻騰上下,宛似兩條白蟒。起初,還是身隨劍轉,可以注目留神。到後來,竟是使得眼花撩亂。其中的砍劈、撥刺、勾挑、躲閃,無一不精。不要說劉老心花開放,就是那兩位小姐在後面偷看見他兩個舞到妙處,也不由得暗闇心服。兩人將劍舞完,煞住腳步,仍是懷中抱月的架式,一齊站定。面不更色氣不發喘。劉老大贊道:「果是一般的絕技!叫老漢也難分伯仲。辛苦了,請裡面坐罷!」兩人仍將寶劍跨好,走進廳堂道:「獻丑,獻丑!」劉老道:「不必客氣!這等妙計真是絕世無雙!兩位相公若非天神下降,那得有此本領!老漢敬服之至。」楚材、文龍剛要接言謙虛,那文龍的小廝張武嘴快道:「員外,你道相公們的劍法希奇麼?你還沒有見兩位相公的輕身法哩!若然見了,又不知怎樣的稱贊哩。」劉老驚道:「原來二位還有絕技!這是一發要請教了。」文龍、楚材見張武已經說出,倒不好說不會。只得說道:「這輕身法卻非登高不可,老丈跟前怎好放肆!」劉老道:「說哪裡話來!好得我們裡面也有一個小園,倒不如將這酒席移到園中去,飲過三杯,就在園中一試如何?」那劉家人小斯們聽見又有輕身法看,也不待員外吩咐,一聲地七手八腳將酒席移往園中牡丹亭上。
  此時,院君聽得要至內園演技,忙同兩個女兒並丫環們先到園中牡丹亭的左首一間大樓上,將簾子放下,專候觀看。恰好這樓極高,坐在上面,不問哪裡均看得清楚的。故此就在那裡等候不提。
  再說劉老再四啟請,文龍、楚材見劉老十分高興,又因自己有意賣弄本領,故亦並不推卻,即相隨劉老進園。到得園中,四面一看,那園子雖不甚大,卻也點綴精工。花木山石,件件可觀。劉老在前引路,至牡丹亭上坐定。那酒席早已擺好,便相請入席。數杯之後,劉老開言道:「本不敢過於奉瀆,只因老漢愛才如命,是以又欲一觀妙技,望勿吝教為幸!」文龍、楚材早已看見西面一座樓上湘簾之內隱隱綽綽似有女子在內,已知劉老漢有招婿之意,便欣然應允。將身站起,各將外罩脫下,紮縛停當,走至簷前,往對面一看,見有三間大樓,高有五六丈光景,樓層上首左右有兩根柱子,中間還有一層小小佛閣,便一齊說聲「獻丑!」說時遲那時快,早見他兩個將身一縮,腰背一躬,托地的如兩隻雲中飛燕一般,已輕輕地落在對面樓屋之上。兩位小姐同院君在簾子中望見,不覺暗暗喝采。劉老在下仰面觀看,亦覺驚喜非常。對自己的家人小廝道:「你們看他兩個真好本事,怎麼一轉眼間就一齊上了屋面呢!」
  此時,沈、張兩個欲將全身本領顯出,各將樓面上的柱子雙手一樓,身體一飄,嗤嗤嗤順柱倒身而上。到了柁頭,各用左腿盤在柱上,將身挺個筆直,兩面如兩個一字彷彿。又見楚材將單手一揚,使了個海底撈月之勢,那邊文龍卻將兩手並在一處,做一個童子拜觀音的解數。下面看的沒有一個不高聲稱贊。又見他兩人把腿盤住柱頭,各自把身體滴溜溜地一轉,倒把西面樓上簾子中看的人嚇了一跳。他兩個卻將左手把住柱頭。猛可地各向前一跳,眾人又吃一驚。再細看時,文龍本在西面那根柱上的,卻到了東面柱上。楚材本在東面那根柱上的,卻到了西面柱上。兩人由東面躥到西面,由西面躥到東面,躥來躥去,恰象一對穿花蛺蝶,飛舞不停。躥到中間,忽見兩人各把身子一拳,不知不覺地望中間的佛樓上面躥將上去。
  劉老看了,不由得拍手贊歎道:「奇哉,奇哉!這哪裡象兩個人?竟是像兩隻飛鳥。這等技藝卻到哪裡看去!我女若得嫁他兩個,便是一生的福分。老漢亦終身有靠了。」道言未了,忽聽颼的一聲,兩人已輕輕地跳下,來至跟前。劉老忙道:「二位身輕如燕,捷若猿猱,雖古之俠客恐未必能駕而上之!老漢素讀劍俠傳,每每私心竊訝,以為未必果有其人,不圖今日獲見二位之英武,古人洵不我欺也!」
  沈張二人一面謙遜,一面仍將長衣服穿好,重復與劉老入席飲酒,談今論古,歡暢異常。劉老又漸漸地說到姻事上來道:「並非老漢自輕,定欲將小女奉侍二位衾綢,只因老漢年過半百,膝下無嗣,就只兩個小女,故與荊妻均愛如珍寶,倘一旦擇婿,不慎草草聯姻,則非特有負老漢之初心,則老漢日後亦何所倚靠?況近日海盜甚熾,到處殘虐。此處實非善地,倘猶戀戀桑梓,勢難瓦全。故老漢久欲移徙他處,以避兇險,所苦者不得一武陵源耳。今聞貴處乃聲名文物之鄉,方之敝村實是洞天福地。而兩位又英俊不凡,他日必為國家柱石之臣,故欲小女相嫁者,實有區區一片苦心也。若蒙二位不棄,專候暢游回來,即便舉家相從東歸,不識二位肯俯就否?」楚材、文龍齊聲道:「但恐積棘之林,不足經棲鸞鳳。如老丈不棄荒山,晚生們舍間左右空屋頗多,盡可暫屈車騎,晚生們即當執鞭為之先導。至於令愛一事,晚生二人一則未告椿萱,恐難擅專,二則糟糠已娶,何敢再射雀屏!」劉老道:「古人云『淑女宜配君子。』小女們雖不敢妄擬河洲,而志節才情,文韜武略,實非庸俗女子之比,二位雖已有夫人,小女亦何妨充為下陳?所謂經權互用者是也。大小女月華當為沈相公側室,二小女月英當為張相公二房。老漢早已決定。至於財禮一節,老漢一門餘生已出二位所賜,豈敢再叨厚禮!但求各留信物一件足矣!」
  沈、張二人見他情意殷拳,暗暗思量,若再以虛言相卻,便覺太不近情。遂一齊道:「既承如此錯愛,晚生輩敢不仰攀,請上坐了,受小婿們一拜!」楚材便將一隻太師椅移在中間,文龍去把劉老拉在椅內。先後跪下叩頭。劉老各以半禮答之,大家翁婿相稱。復請岳母行禮畢,回到客房,各向自己行李內尋檢聘物。尋來尋去,楚材尋著了一對玉鴛鴦,卻是家傳之寶。若遇上陣交鋒,藏在盔內,便有兩道紅光衝起,不論一切刀槍暗箭不能近身,真可稱奇世之珍。文龍尋著了一對盤龍寶劍。此劍卻非同小可,不用時,可以盤轉如環,藏於錦囊之內。倘要用著,即將劍柄一晃,便可挺直。這劍因有一對,故又名為雌雄盤龍劍。斬金切玉,鋒利無比。文龍愛如性命。今欲權作聘禮,不得不取將出來。當下兩人取了兩件寶物,仍復進內,呈與劉老。楚材開言道:「小婿等均在客中,金珠彩緞等件,倉卒之間無從購備,小婿惟有玉鴛鴦一對,張賢弟有雌雄盤龍寶劍兩口,雖非上等奇珍,卻也罕見之物,時當隨帶於身,就此作為聘禮,也見小婿等非薄倖之輩,不知岳父以為然否?」劉老連忙接在手中。先把藏那對玉鴛鴦的錦匣打開一看,但見雕刻精工,羽毛畢備,真是活的一般!且光華閃爍,不能注目。劉老知是異寶,把來仍藏匣內。再把那對雌雄盤龍劍取來一看,見那把雌的劍柄上刻著四個字是「超以象外」,雄的劍柄上也有四個字是「得其環中」。兩把劍合將攏來,卻象一隻手鐲一般。不覺暗暗吐舌,也不敢抽出細看,依然藏入袋中,對二人道:「兩位賢婿何必過謙!想此二寶不要說價值連城,就是普天之下求之,恐亦世無其匹。不意異寶皆出於兩位賢婿之門,不獨可賀,而為可敬!老漢當囑兩小女敬謹收藏,以作他日合巹之券也。」說畢,便一齊拿起,走至內室,分別與女兒歸好。又向月華頭上拔下一支金釵,月英頭上取下一支珠鳳,走將出來。把金釵與了楚材,珠鳳與了文龍。各各收好,重復大排筵席,殷勒款待。
  過了三日,楚材同文龍商議著要往金焦二山遊玩。一則觀長江之形勢,二則素聞人言,在那裡看旭日初升,卻是奇妙無比。因此二人便告辭起行。劉老夫妻苦苦挽留不住,只得讓他二人起程。劉老又一再囑咐道:「二位賢婿須得早些回來,免得老漢夫婦望眼欲穿!就是賢婿們的府上也要盼望。俗語說的,出門一里,不如家裡。況均有父母在堂,豈可久戀他鄉!總宜早整歸鞭,方是道理。即路途之間,一切也要自己謹慎,不可專仗著自己本領,小視於人。小女們自有愚夫婦照管,不勞繫念。老漢言盡此,望勿以為老生常談,不堪入耳也。」楚材、文龍一齊揮淚道:「岳父金玉之言,小婿等謹當書紳,以矢不敢有負垂愛,致勞遠念也。」言畢,又跪下去叩頭辭別。大家依依不捨,劉老送至門外,看他兩人上馬,直至去得遠了,看不清楚,方才進門與妻女們談論一回,不提。
  再說兩人此去不打緊,有分教,一路上引出多少英雄,乾出無數奇奇怪怪的事情,聲名遠震,四海傾心。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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