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破寂寥隔壁像聲 演戲法當場獻彩

  歡樂二字人人戀,不貪歡樂,除是神仙。消愁悶,朝歡暮樂情無厭,消愁悶,無邊風月須在念。
  貪戀歡樂,比蜜還甜,怕只怕,樂極生悲滄桑變,怕只怕,樂極生悲滄桑變!
  卻說文華在揚州,也不管軍情重要,只同懋卿日夜尋歡,無論什麼頑意兒都要叫來賞鑒。
  一日,同懋卿在署中花園內遊玩,懋卿忽然想著一件樂事,對文華道:「這裡揚州地方有種班子,專做雜耍,戲文名目卻也不少,然見了一兩回便是見慣司空,不足為奇。唯有一種名目叫做隔壁像聲,聽去著實似真的一般,頗有趣味。我們何不去叫來一聽,以解厭煩如何?」此時,惹人憐、動人心兩個自從來到此間,卻沒有回去過一次,正覺有些不耐煩,一聽懋卿說起這個,好得她們是聽慣的,便一齊道:「既然要喚這個班子,何不把他們一齊喚來也好。」文華這個人也是無可無不可的,聽見懋卿說得高興,又見她兩人要喚,便道:「橫豎左右無事,且去喚來解悶也好。」
  懋卿遂著一個家人去喚。不一時,只見來了幾個人,上前磕頭已畢,懋卿吩咐,就在花廳上面,先演隔壁像聲,其餘挨次搬演。眾人遵命退下,即將一副擔子取至。開出無數行頭,並將一架小小綢帳支起在一旁,先有幾個人將鑼鼓敲起來,唱了一回小曲,並說了無數的鬥趣話兒。眾人聽了,均各哈哈大笑。正在極口稱賞的時候,驀地裡忽見眾人均各住口,寂然無聲。文華倒覺有些不懂。
  停了一回,忽然聽見有兩貓兒趕著叫春。一回兒,又貓兒打架起來。聽那聲音,卻是從那支起的帳子裡面出來的。文華倒覺有些稀罕,連忙定神細聽。又聽見有一個老婆婆的聲音在裡面嗷了幾聲,方開口喊道:「我的乖乖媳婦兒在那裡?怎麼不到我這邊來講話?」又聽見似有一個年輕婦人的口音,遠遠地在那裡歎氣。連聲地自言自語道:「咳,我的大爺自出門了許久,總不見回來。不知又在哪裡迷戀著哪一家的婦人盡情取樂,只把我一個人冷冷清清地丟在腦後,實在可恨!叫我每夜的孤眠獨宿,如何睡得著!此刻想將起來,又覺得滿身酥軟,不知怎生是好。可恨那不知趣的貓兒,只管在這裡亂叫,又把我的愁腸勾動。不知什麼晦氣,才嫁著這樣的男子,絕不把我想念的。那老厭物又在那裡叫魂。只得進去一遭,看她有何話說!」又聽小腳的聲音走來道:「婆婆喚我則甚?」又聽那老婆婆的聲氣道:「我的乖媳婦兒啊,我因方才多吃了些東西,此時覺得有些悶昏昏的,因此叫你來替我捶捶背。」那年輕婦人道:「原來要我替你捶背。你且坐好了,待我替你捶。」又聽得或上或下捶背的聲音。
  捶了一回,那老婆婆道:「好媳婦兒,你的小調常久沒有唱了,此刻左右無事,你可採個好聽的唱一個與我聽,讓我開開心。」年輕婦人道:「青天白日,唱出來羞人答答的。倘被鄰舍人家聽見了有什麼意思呢?」老婆婆道:「我的乖乖,你低些聲音唱就是了,哪裡就有人聽見呢!」年輕婦人道:「這般說一定要唱的了。但是唱得不好聽,你莫要惱呀!」老婆婆道:「左右是玩,有什麼惱呢?快些唱吧。」年輕婦人答應了,一面捶著背,一面嬌喉婉轉地唱一個南京調道:
  春色惱人眠不得,滿腔心事獨對孤燈。聽聲聲貓兒,叫得人心愁悶。
  狠心人,自從一去無音問,欲眠不穩,好夢難成。恨蒼天,求籤問卜全無准!
  老婦人道:「乖乖真唱得好聽!你捶著唱著,竟像拍板一般。我年紀輕的時節,也最歡喜唱個小調。如今年老了,唱不動了,其實還是內行。憑你什麼好、丑都聽得出來的。此刻聽了你唱的好,覺得身子裡也爽快,有些因倦了。你也歇歇去吧。我要到房裡躺躺去呢。」年輕婦人道:「你盡管去睡,我也要去睡一覺了。停回,我來喚你起來吃東西。」老婆婆道:「你放心去睡覺,停回再來喚我吧。」說罷,又聽老婆婆進去睡覺的聲音。年輕婦人把房門帶上,輕輕地走了幾步,便低聲道:「好個老厭物到躺去了,我到外去玩耍玩耍再作道理。」說罷,又聽見拔拴開門聲響。
  年輕婦人道:「我們這條街上竟要出鬼了。怎麼此刻時候還是冷清清的,一個人影都沒有,這便怎麼處呢?也罷,待我等一會子,看倘有年輕的男子走過,待我騙他進去,煞一煞火也是好的。」那年輕婦人正在自言自語的時候,只聽得遠遠的木魚聲響了,似有人走進街來,口裡念著阿彌陀佛。又聽那年輕婦人的笑聲道:「好了,好了!你看那邊有個極標緻的打齋飯小和尚來了,不要驚動他,待他來到跟前,讓我說幾句俏話兒打動他,不知他可知趣呢?」不一時聽得有個少年男子問道:「阿彌陀佛,女菩薩佈施齋飯。」那年輕女人道:「你家師父呢?為什麼不出來打齋飯,倒叫你這小猴兒出來,有什麼用呢?」男子道:「不瞞女菩薩說,小和尚是個極有用的。我家師父今日因小腸氣發了,故此叫我出來的。」年輕婦人道:「你這小和尚倒也會說話!但是既要齋飯,須要跟我到裡面來取,我才肯將齋飯把你。」又聽見男子答應的聲音,關門上拴的聲音。男子道:「女菩薩不要關門,小和尚就要去的。」年輕婦人道:「怎忍心說這就去的話!你可曉得我還要大大的佈施你呢。你且將齋飯籃子放下,我把好話與你講。」男子道:「女菩薩你快將齋飯把我,不要誤了我的工夫。」婦人笑道:「小和尚不要性急,到了時候自然要把你的。我此刻且問你今年幾歲了?可有老婆在家?」男子道:「我今年十七歲了。你這女菩薩到說得好笑。我們出家人怎麼有起老婆來呢!」婦人道:「既沒有老婆,你且跟我到房裡來,我告訴你一句話,乘便把齋飯給你。」男子道:「有話請快些說!怎麼齋飯要到房裡來取?被人看見了,叫將起來怎生是好!」婦人道:「不妨的,你若蹺將起來,我便把你小和尚放將進去。」男子道:「哎呀,你怎麼不把齋飯給我,倒睡到牀上去了呢!」婦人道:「這會子因有些肚裡痛,故此睡的。小和尚求你做一個好事,替我把肚皮揉一揉。」男子道:「我是一個和尚,只會敲木魚,不會揉肚皮。」那婦人道:「你就把敲木魚的本事拿出來,替我醫一醫。」男子道:「我是小和尚,不能替你醫的。」婦人道:「你還敢說不會醫麼!」又聽得那婦人把男子拉上牀的聲音道:「乖乖,我急得等不及了,快些來呀!」男子道:「女菩薩,你不要硬做這件事。小和尚實是不會的。倘被師父曉得了,不要打個半死麼!」婦人道「不妨事的。你師父也是會替人醫肚皮的。」男子道:「哎呀,女菩薩,你不要拉我的褲子。」婦人道:「我偏要拉!」又聽得那老婆婆喊道:「媳婦兒你同哪一個人拌嘴!切不可打架呀?」婦人道:「沒有同人拌嘴,是在這裡同貓兒玩呢。」男子道:「女菩薩,你怎麼把自己的褲子都脫下了?」婦人道:「脫下了褲子好幹事情。」男人道:「女菩薩,你讓我去吧,我齋飯也不要了!」婦人道:「你要想去是不能的,快快來與我玩一會子,就放你回去。不然,今晚休想出去!」一面嘴裡說,一面聽見拉扯的聲音。
  正在拉的熱鬧時候,忽聽見外面敲門的聲音。男子發急道:「不好了,有人來了!」婦人道:「不妨事的,是鄰舍人家扣門,我們不要去理他,只管放大了膽干我們的事。」又聽見那敲門的聲響竟是一陣急一陣的。婦人忙道:「小和尚,你不要慌,待我問一聲,看究竟是哪個。」又聽得外面有山西男子的聲音道:「咱老子回來了。怎麼不開門!」婦人慌道:「不好了,真個是他回來了!小和尚你快快藏在牀下,不要嘖聲,待我打發他出去了再來叫你出來。」小和尚道:「醃醃髒髒的,叫我怎麼進去?」婦人道:「顧不得了,快些進去吧!」小和尚道:「哎呀,碰了頭了。」婦人道:「快不要開口,我去開他進來。」又聽見婦人小腳走的聲音,開門的聲音。山西男子道:「再不開門,咱老子要把這牢門踢掉了!」婦人道:「我方才上馬桶,一時立不起來,你莫要生氣。」山西男子道:「既如此咱老子就罷了呀。這個齋飯籃子是哪裡來的?」婦人道:「這個籃子,就是天天到來打齋飯那個老和尚,寄在此間的。他說要到哪裡去化緣,停回就來取的。」山西男子道:「既是他的,倒還不妨。咱老子倒有些疑心,你不要藏甚和尚在家裡麼!」婦人怒道:「你在要胡說,老娘是不依的,你究竟當老娘是什麼人?」山西男子道:「咱老子才說了一句玩話,你就生氣了。不要講了,這兩天咱老子同人家鬥了兩夜的麻雀牌,覺得有些困倦,要睡覺了。」婦人道:「要睡覺可到你娘裡去睡,也好靜些。我是聲氣大的,不要吵鬧了你。」山西男子道:「咱老子自己牀不睡,倒到娘房裡去睡麼!我偏不要。哎呀,不好了大娘!我們這個牀幃為什麼在那裡動呀動的,是個什麼東西在裡邊?我倒要看看呢。」婦人道:「你這兩天乏了,快快睡你的吧。還要鬧什麼呢!可是活見鬼了。」山西男子道:「你不要瞞咱,倒底是什麼,快些說出來!」婦人道:「大約是貓兒在牀下捉老鼠呢,沒有什麼的。你不要瞎疑心!」山西男子道:「我倒有些不信,待我揭起牀幃來看。哎呀,你是哪個?敢到咱老子家裡來,藏在牀下。還不滾出來呢!」說罷又聽見拉扯的聲音。小和尚著急的聲音道:「阿彌陀佛!小和尚並非別事,是到府上來打齋飯的。」山西男子道:「打齋飯打到人家牀底下來了!咱老子若不回來你就要打到牀上去了,有這個打齋飯的麼?氣死我也。不打你這禿賊咱老子誓不為了人!」又聽見拳打腳踢的聲音,小和尚哭泣的聲音,道:「施主老爺!不是小和尚自己要到你牀下,是你家大奶奶叫我來的。小和尚是冤枉的呢!」又聽見那老婆婆喊道:「我的兒子,你們為什麼才到家來就這麼吵鬧?」山西男子道:「你還要問呢!你只顧睡覺,你曉得你媳婦房裡牀底下有了人!」老婆婆道:「是媳婦臨盆了麼?快些去呼穩婆來是要緊的,不要瞎吵!」山西男子道:「你還要瞎纏,你媳婦牀下有了人呢!你還只顧在隔壁咿來呀的瞎問。」老婆婆道:「我們家裡又沒有什麼事情,要這唱隔壁戲的人來做什麼?」說罷,只見那綢帳一掀,裡面鑽出一個人來道:「做隔壁戲的人就是我呢。我且逃了出來,讓他們去鬧吧。」說畢引得眾人哈哈大笑。
  文華伸出兩個指頭在空中亂圈道:「我知其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神乎技矣!」正在得意的時節,忽然的想著了一個人,忙問懋卿道:「怎麼令親木賢弟不見到那裡去了?」懋卿道:「這個畜生去了好幾日了,還要想念他則甚!」文華道:「不是愚兄念他,若是他今日在此,不知又有許多什麼好笑的話呢。」說畢,又見換了一個人走進帳子裡面,又做了一個調姨的口技。文華贊聲不絕,立命家人賞他們二十兩銀子。
  班中人上來謝了,又將方桌一張移在中間,鋪了紅氈,有兩個玩雜耍的人上來,立在桌邊,各把玩話鬧了一會,然後將紅氈取起,那一人將兩手兩腿拍著上下,都交代過了。又說了一會趣話,不知怎麼,看他向前似乎跌交的模樣,手內早高舉著一顆斗大的黃金印信,口內說道:「這叫做六國封贈將軍掛印,是恭喜大人們的。」文華同懋卿大喜,連連贊道:「果然好口彩,果然好口彩!停會兒一總重重地賞他。」又見一個人走至中間,將一條紅氈鋪在地上,撮高了起來,說是要吹氣了,又說要畫符了。將紅氈揭起,原來裡面是一個彩紮的天官,手中拿著一幅加官進爵的字樣,請至中間桌上供了;又將紅氈取起,重新交代一番。望下一鋪,不知不覺地又變出一個極大的磁碗。裡面滿滿的水,那水裡還有兩極活潑的大金魚。那人就取將起來說道:「這叫做雙魚吉慶。」說畢,下去又換一個人上來。嘴裡說的無非引人笑的話兒。又玩了一回什麼仙人摘果哩,什麼張公接帶哩。
  那人退下後,又換了三個人上來。一個人拿著個弦子坐在中間,一個拿著一面八角鼓站在左首,一個抄著手兒站在右邊。那坐著的念了幾句開場白,說了幾句吉祥話,就把弦子彈起來。左邊的人敲動八角鼓,那坐著的唱著京腔,夾著許多笑話。那右首的人說閒話打岔,被坐的人在他耳刮子上打了無數手掌,引得眾人哈哈大笑。末後又做了些各種鳥雀的聲音,牛馬豬犬的聲音。若沒曉得是這班人嘴裡學出,也要當他是真的哩。唱畢鄢懋卿同文華又是賞了二十兩銀子。幾個班子裡的人都歡天喜地,謝了又謝,即辭了出去。
  這裡大家剛欲立起身來,只見一個家人急急忙忙的趕進來稟道:「不好了,聽得說無數島寇駕著戰船殺到揚子江來,把韋將軍的營寨衝散。韋將軍等不知何往!還傷了許多軍士。這裡百姓們聽見了都嚇得心驚膽碎,都關門閉戶,抱男攜女地逃難。還聽得說城門都擠住了,為此特來稟報,請爺示下。」文華一聽,登時面目變色,暗想:柏自成既與他們約定,怎麼還要殺人!這倒有些不明白了。莫若且把柏自成傳來,問問他再作道理。想畢,剛欲吩咐家人去傳柏自成時,只見又有一個家人進來稟道:「柏將軍在外候令。」文華聽了大喜,忙令傳進。
  不一時,只見柏自成早已走進,也等不得他參見,便直立起來道:「柏將軍來得正好!且隨我到那邊去商量。」說畢,便命柏自成跟隨在後,一同轉灣抹角地望著前時同柏自成講話過的那個密室而來。一同跨進了密室的門,就命柏自成將門閉上,問道:「你可曉得些信息的麼?」柏自成道:「小將方才早已曉得。因此到來請示。」文華道:「前日將軍說的島寇前來,只要把些銀子,他們一定肯退。如今看來,莫非改變不成?」柏自成道:「這事末將已早與他約定,哪有改變之理!文華道:「既不改變,怎麼方才有人來報說,他們一到揚子江就上岸來,把韋將軍的營寨衝散,殺傷我們兵士,道是何說?」柏自成笑道:「原來帥爺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幸得小將知道,不然險些誤了大事。帥爺且請放心,待小將細細告稟。」不知柏自成告稟出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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