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訪名花樂而忘返 通島寇喜從中來

  統領雄師,身臨樂地。
  只顧尋歡,那知國計?
  卻說文華細辯昨宵趣味,想著自己雖有幾個美貌的姨娘,卻終不能如她們的活動,想要買她兩個回去,才稱心意。因此愈想愈樂,一路上家人小廝們簇擁著,也不暇細看園中景致,出了園門,便一直的望那邊書房而來。
  只見鄢懋卿已同眾師爺在那裡敘談,一見他來便都立了起來,大家略略的說了幾句客套的話,鄢懋卿先笑道:「昨夜辛苦了,怎麼這時候就起來了?這兩個的本領如何,究竟好不好?這卻一定要請教的。」文華道:「深感賢弟盛情,這兩個端的是好,但是攪擾尊處,實屬不當之至。一切還望賢弟原諒。」懋卿笑道:「大哥太客氣了,只要合大哥的心,就是再叫幾個來也不妨。況爾我原是相好兄弟,還有什麼忌諱的?只要大哥將來班師回京的時候,論起功來,把小弟的賤名帶上,得徼天之幸,或者有個好音回來!」「那是!正要借重賢弟,幫襯愚兄成就這件大功。進京後自當立保大用,決不食言的!」鄢懋卿聽了,大喜道:「這個且請放心,總在小弟身上便了。」正言間,忽見文華的心腹家人進來稟道:「本城文武官員並我們本營的將弁,從黎明時到來,直到此時還在外邊候著,不知大人見不見,小的特來請示。」
  文華一想,倒不如趁此空閒,將他們傳見。一則免得他們盡管候在這裡,二則今日就此發付了他們,也好大大的快樂,省得他們再來纏繞。想畢,便對鄢懋卿道:「既然他們來見,只得暫借賢弟公堂一坐,不知可否?」懋卿道:「這有什麼呢?盡管請就是了。」家人一聽此言,不等文華吩咐,便道:「既要傳見他們,倒不如小的先去關照他們一聲,讓他們好進來伺候。這裡大人慢慢的出來公座就是了。」說畢便出了書房,如飛的去了。
  看官,你道這個家人,為什麼這般的要緊,先要出去關照?原來他帶來的幾個家人,今日把門包取足了,巴不得的這一聲,就好出去關照,算是沒有白拿他們的錢,這且慢表。
  且說鄢懋卿對文華道:「老實對大哥說。此刻時候已是不早了,既然要見他們,倒不如早些出去的好。我們專等著你回來吃酒,不要擔誤了快樂事情。」文華點點頭,遂即舉步出了書房,一眾家人圍隨著跟了出來。早有值堂的人役,將雲板敲動,三聲點響,鼓樂齊鳴,麒麟門開處,文華緩緩地踱了出來。這裡雖與軍營中兩樣,卻也色色齊備,先是本營將官上來參見畢,分列兩旁,然後揚州府領頭引著大小文武各官上前行庭參禮。文華因在這裡不好過使威風,倒把些好言好語慰勞他們道:「本帥一路而來,風聞這裡貴府貴縣愛民如子,居官甚是清正,文武等均各和衷共濟,勤於王事,實為可敬。一俟本帥班師,即當專摺保奏。」那些揚州的官員都認他是好意,喜得心花都開,大家躬身道:「這是大人栽培,小官等有何好處?惟望大人早奏凱歌,小官等自當執鞭隨蹬。倘有使令,雖赴湯蹈火,決不有負大人委任。」
  文華一聽,知道自己方才幾句好話說上了,他們倒暗暗的合了心意,便道:「你們且各回衙,俟有甚事,再當奉屈你們,也不必天天在此伺候。公事也是要緊的,不要誤了你們的正事,就是辦差等事,也不必過費你們的心,一切自有鄢大人供應。」府縣等連忙打一躬道:「足見大人體諒,小官等何以報德?」說畢又大家打了一躬,一齊告退,歡歡喜喜地回衙而去。文華又對自己本營的將官說道:「你們且自駐紮城外,此刻也不必進城,只要打發探子陸續地到那裡去打聽,倘有緊急,起來飛報,如無本帥的令箭到來,無事不許輕進城關。只要把三軍們好好地約束就是了。」眾將官連忙答應幾個「是!」便也一齊叩辭出了運使衙門,上馬出城去了。
  文華分發已畢,只因牽掛著兩個美人,匆匆地退堂傳點也等不及,早已進去的了。到得書房裡面,早見酒席齊備,惹人憐、動人心兩個俱已花枝招展的,在那裡與鄢懋卿等說笑。一見文華進來,連忙立起,嬌滴滴的聲音叫了一聲「大人!」文華連忙走過,一手一個將他二人攜住笑道:「可是你們等久了,休要掛懷!我們且自吃酒。」鄢懋卿連忙吩咐家人,快暖酒來。不一時酒已拿到,大家分賓坐定,惹人憐、動人心兩個,仍舊坐在文華身旁。三巡之後,漸漸地放出極態,把各種的頑話兒逞意調笑,那一種溫存之態,真是難摹難繪。一回兒又一遞一口的,兩個人與文華口對口兒送酒。看得鄢懋卿火動了,忙著家人把昨夜的月月紅、月月鮮兩個,也去喚他們來臊臊脾。家人答應去了,不期去了許久方才回來稟道:「兩個相公適才已被人家接去,龜鴇們聽說是爺傳喚,已著人前去趕緊追回,恐怕不能就來,請爺示下。」鄢懋卿一團高興,頓失所望道:「他們不來也就罷了,怎有這許多囉唆?你們替我想想,別家有好的去喚幾個來!」
  內中有一個鄢懋卿的孌童稟道:「若論這維揚地面,各院子的紅相公卻也不少,但是終不能與她們四美院的姊妹比並。不要說爺見了不喜歡,就是小人們見了也只當他們是炭簍上帶些花朵,瓦罐上裝些脂粉,不是夜叉一般,就是羅剎國裡轉世來的,實在看不上眼。若要好的,小的倒打聽得一家在此,聽得說是私窠子新搬來的,有姊妹兩個,真個是如花似玉。小人從她初進屋的時候也曾見過一面,就在爺衙署後面一條小街子內居住。因他們新來後到,地脈生疏,故而還不肯輕易出局。聽說她兩個年紀尚小,都是未梳弄過的,聞得她們家的屋子收拾得著實幽雅,也有一個小小的花園,爺若愛去,待小的先去說聲,停會兒爺改了裝,小的跟著爺悄悄的從後門過去,路又近些,又不被人知覺,豈不兩全其美麼?」鄢懋卿笑道:「看你不出,這般小小年紀,倒也是個吃好貨的。既然說得這般兒高興,諒來絕不是丑的。待我與趙大人用完了酒飯,大家改扮做客商模樣,說是京中新下來的大客人,一個姓張、一個姓李,萬不可說出我們來。此刻你先拿一百兩銀子去送到那裡關照一聲,叫她們好好預備上好酒席,說我們稍停就要過去的。」那童兒聽了慌忙出去,便向帳房中支了一百兩銀子,飛跳的去了。
  這裡鄢懋卿笑嘻嘻的對文華道:「大哥聽見麼?我們快些改扮,就要去的。」文華心裡著實要去,只是礙著惹人憐、動人心兩個,不好說得就去。因此眼睛看著她兩個,嘴裡說道:「敢則是好!」這句話還未說完,但見惹人憐與動人心早已無精打采地,杏眼圓睜,桃腮帶怒,似有不悅之色。只得轉口說道:「只是我們去後,這兩位美人未免寂寞,這便怎處呢?」懋卿道:「這卻不妨,待我把她兩個送到裡邊去頑頑。況我這幾個小妾都是極會頑笑的,到了那裡還怕冷靜麼?」又對惹人憐、動人心笑道:「我勸你兩個休要吃醋,讓趙大人去頑一回子就回來的。」惹人憐連忙立起來笑道:「這個我們怎敢?只是早去早回,不要見了新的,把舊的忘記就是了!」動人心笑道:「就是他真個忘記了我們,還敢把他怎麼?只是看他的良心罷了。
  趙文華見她兩個微含醋意,言語中都帶些譏諷,忙把她兩個一齊拉至身邊道:「我的兩個乖乖,我怎肯把你二人忘記?我去一回子,晚上仍來陪伴你們,決不把你兩個丟於腦後的。此刻因鄢大人高興,我不過暫時陪他去走走,我也不是忘新棄舊的人,你們放心便了。」兩個聽了他這幾句軟話說得甚是可憐,方把臉兒放下,依舊歡喜。文華此時因要留些酒量,到那裡去吃,卻因此便不吃酒,假意地把她兩人敷衍了一回,暗暗與鄢懋卿送目。懋卿會意,遂叫個小廝過來道:「把你兩個相公送到上房,叫丫環們領她去見夫人並各位姨娘,待我們回來時,再去喚她們出來。」小廝答應著,候她兩個辭了文華,懋卿並各師爺們隨即將她兩人送進後邊不提。
  且說眾師爺們雖在這裡,卻見他們肉麻,大家都不好插言,只管低著頭吃酒。今見她兩個進去了,方一齊笑說道:「兩位大人真是瀟灑不群,這個豔福果然是前世修來的,小可等萬不能及。」文華、懋卿笑道:「既然先生等這般羨慕,我們回去,大家領略些豔福如何?」眾師爺道:「本當追隨,只是還有些俗事,只得改日奉陪了。」文華同懋卿見他們如此說法,樂得不要他們回去,遂隨口說道:「這等說倒是虛邀,緩日再奉屈罷。」正說時,家人們已將兩套極新鮮的大客商服色取來,伏侍他兩個人取來一照,果然換了一般格局,心中得意非凡,對眾師爺道:「列位先生,請看看我們兩個可像個生意場中的朋友麼?」眾師爺齊聲稱贊道:「這還有什麼說的?只要行動間帶些風流樣子,便一些也看不出了。」
  當時大家又笑了一回,方見才去的童兒回來,看見他兩個的樣子,又呆了一呆,然後含笑稟道:「小的適才已去說過,銀子也與了她們,叫她們整備上等的筵席,他老兩口子聽見說京裡下來的大客人,好不興頭,已忙著去辦菜,說請爺就過去。又聽得她們背地裡在那裡講說,頭一次發利市,就接得這般的大客人,看來這兩個娃子倒有些造化的。須要把這兩個娃子細細的吩咐一回,叫她們好好的接待,有了這等大客人,還怕沒有飯水吃麼?況他們人還沒有過來,就把雪亮的一百兩銀子送來,還想接什麼別的客人?諒來別的客人也沒有這兩個京裡客人的闊手。小的句句聽得清楚,爺到那裡,他們斷沒有不巴結的。」鄢懋卿道:「既如此,大哥我們就去罷。」又向眾師爺舉手道:「有偏了!」眾師爺忙說:「兩位大人只管請,小可等也就告退了。」文華道:「好說,列位請便。」眾師爺隨即拱一拱手出去了。文華便對童兒笑道:「既如此,你就領我們去罷。」
  兩人方欲舉步,只見一個家人手持名片進來稟道:「上年來過的木大少爺,剛才門上傳進來,說特來求見老爺的。」懋卿忙把名片一看,笑道:「原來這個傻子又來了,他這個人色色不懂的,倒也好頑,你就叫他進來罷。」家人答應著出去了。
  看官!你道這個來的是什麼樣人?懋卿為何叫他傻子?原來這個人卻是懋卿的內表弟,因是久在書房中讀書,其父從不許他輕易出門,故此弄得呆了。非特沒見過世面,而且說話間有些踱頭踱腦,若說出話來,人家的腸子都要笑斷的。上回來了,懋卿當他一件解悶的玩意兒,今日聽見說他來了,心中倒也歡喜,因此就著家人去叫他進來。
  當下懋卿把這些話對文華仔細地說知,文華也覺希罕道:「不信世間真有這樣的人麼?」懋卿道:「少停大哥見了他,就知道了。」不一時,果見家人領了一個十七八歲的人進來,文華因知是懋卿的內親,故此不好怠慢,忙先立了起來。那人走進書房,已是面漲通紅,呆呆的對兩人看了一回。懋卿也不開口,看他怎樣。只見他回轉頭來向著家人道:「我的表姊夫呢?這個客人覺得有些面善,卻是不認得他。」家人笑道:「這位就是我們的大人,那一位卻是趙大人,木爺怎麼去了許久就忘了?」那人道:「你不要哄我,我還記得我的表兄是穿戴紅袍紗帽的,你不要同我玩,快快領我去見表姊夫。」文華聽了,才知道果是呆的,暗暗的笑道:「這個人倒也有趣。」鄢懋卿忍不住哈哈的笑道:「木賢弟果然不認得愚兄了麼?不要呆了,坐下來吧。」那少年人聽了聲音,方知道家人沒有哄他,忙問道:「哥哥為什麼不穿紅袍紗帽,卻穿這個衣服?帶累得兄弟竟不認得了。」鄢懋卿笑道:「因要到一個去處去,故此換這身衣服。」指著文華道:「這是趙大人,是愚兄的相好,弟兄你上前去見了。」
  那人看了一看,因是懋卿吩咐,只得上前規規矩矩的作了一個揖。文華連忙作揖相還,拉他坐下,請問姓名,那人道:「我姓木,單名一個谷。是從小兒上學的時候,先生替我起的,號叫木偶成。」指著懋卿道:「他是我的表姊夫,我是他老婆的表弟。我家父親亡過多年,今歲我母親要替我娶親,叫我到這裡來告訴一聲表姊,乘便在這裡買些做親用的物件回去。」文華不等他說,已笑得仰後合的,對鄢懋卿道:「你這令親實是有趣,我們既要到那裡,何不也把他帶去,倒是個極好頑的。」懋卿道:「去雖不妨,只是怕人家笑話。你我不好看相。」文華道:「賢弟休要這般說,我想把他帶去,倒可以借他遮我們的馬腳,只須把他叮囑,不要言語之中,露出我們的本來面目就是了。」
  懋卿一想倒也不差,遂喚過木偶成道:「我們同你到一個好所在去,若然人家問你,千萬不要說出我們是做官的。倘有一句說了出來,我卻不依的。」木偶成諾諾連聲道:「不敢不敢,但是究竟到什麼所在去,也須告訴我一聲,我去也有一個稱呼。」鄢懋卿道:「這個所在卻不必告訴你,到了那裡你自會曉得。」木偶成口中答應著,心裡卻十分疑惑,想道:又要同我去,又不肯告訴我,倒底不曉得還是去望朋友,還是去拜親眷?也罷,到了那裡見他們怎樣,我便也怎樣,就不妨事了。當下兩個人立起身來,因文華喜歡這木偶成,上前攜了他的手道:「請罷!」懋卿笑嘻嘻的在後面,一同出了書房,就著這童兒引路,迴環曲折的出了後門。一看這條街,卻甚是冷靜,行過的人也不多,不覺心中暗暗喜悅,緩緩地一齊望東走。
  轉了一個灣,走不得十餘步,那童兒對著一家道:「這裡就是她家。爺們少待,讓小的進去通報。」文華搖手道:「不必通報,我們竟自進去不妨。」童兒見說,只得立住等他們走進了門,才隨在後面進去。早有那相幫的人,一見來了幾個人,氣概得緊,後面跟的便是方才送銀子的,知道就是這幾個客人,連忙上前叫了幾聲「老爺」,在前引領上了高樓。童兒自在下面伺候,不必細說。
  且說文華同懋卿攜著木偶成到了樓上一看,果然陳設幽雅,毫無俗氣。門簾開處,見走出一個青年美婢來,年紀不過十六七上下,身材面龐卻生得十分俏麗。頭上挽著時新鬆髻,斜插著一隻繞金點翠的軟翅蝴蝶,頭上有兩根顫巍巍的銀絲,扣著兩顆明珠,覺得甚是她看,越顯得重眉俏目,風騷異常。兩面頰上更有極討人歡喜的兩個酒窩,一張極小的河豚嘴,身上穿的衣服亦各素淨非常,腳上穿的花鞋,亦頗動情。真是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落;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兩隻活潑潑的眼睛看著他三人,笑迷迷嬌滴滴的聲音道:「三位老爺,請到小姐房裡去坐吧。」
  文華同懋卿喜之不勝,剛欲舉步進房,那木偶成慌忙道:「我在外面候你們吧。」文華道:「既到此地,那有不一同進房之理?」木偶成道:「怪不好意思的,怎好進去呢?」文華道:「你跟著我們就不妨了。」木偶成一聽,只得低著頭紅著臉,跟了進去。但見房內一切擺式得甚是精美,卻除了這個美婢,並沒有一個人在內。正在呆呆地看著,忽聽得環佩聲響,隱隱聯著蘭麝之香,笑聲喀喀的似有女人聲音走來。木偶成不覺慌了,對著懋卿道:「不好了,人家的內眷來了。我原說不要進房,如今便怎麼好?」鄢懋卿笑道:「你且不要慌,有愚兄在此,怕他怎麼?」
  兩人話還末曾說完,早見門簾一動,進來了兩個美人,後面還有許多美婢跟隨。木偶成只急得滿頭是汗,口中暗暗地只叫「罷了」。看那文華、懋卿時,卻是滿面笑容地與她們搭談,心中只覺納悶道:「怎麼聽他們的說話,似乎從沒有見過一面,看他們的神情,又似素來相熟的?實在弄得不明白。」後來聽見說得更加不像了,而且捏手捏腳的,愈覺不懂,忙拉著懋卿附耳問道:「她們倒底是什麼人,你兩個同她們這般的沒規矩,倘被她父母哥弟走了撞見了,不是頑的,我卻是不管的。看你兩個人將什麼言語對他!」懋卿笑道:「賢弟你真是個書呆子。老實告訴你罷,這兩個美人卻是婊子,一個叫鳳娥,一個叫月娥,卻都姓陳,是專做這個生意,盡人家頑笑的。你如今可以明白了,不要說這呆話了。」木偶成想了一回,又問道:「你是我的表姊丈,我是你的表舅子,怎麼說又有兩個表姊,究竟是那一門子的親眷呢?」懋卿聽了忍不住地好笑,又不好罵他,只得對他說道:「你盡管同她們頑笑,自有我一面承當。況且我方才已對你說過的,她們是婊子。」木偶成搖著頭說道:「讓我回去罷,我原曉得是表姊,只是與其同這兩個不認得的表姊頑笑,還是回去同嫁與你家的表姊頑笑的好。」
  懋卿聽了真是氣得要死,只因素知他是個呆子,故此不好與他認真,也不去理他,自己索性走過去向鳳娥、月娥講話。那兩個人已與文華調笑得火一般的熱,早已問明仔細,說是京裡下來販珠寶綢緞客人,這個姓木的是親眷,因與運使衙門裡的人熟識,就借住在衙門裡的。兩人聽了分外巴結,又把鄢懋卿奉承了一回,早有相幫的把一席極豐盛酒席擺在房中。
  鳳娥、月娥見席面擺好,連忙啟請三位老爺入席。文華同懋卿也不謙讓,就各攜著一個,文華對了鳳娥,懋卿對了月娥,一齊坐下,只苦了木偶成急得抓頭摸耳,欲前不前。文華笑道:「木賢弟不用客氣了,過來坐罷。」木偶成到此地位,無可如何,只得赧赧地揀一個空位坐下,早已急得坐不是立不是,伸伸縮縮的,面孔漲得如拍熱肺一般。那個美婢一個個地敬酒下來,正敬到木偶成身邊,見木偶成如此,笑道:「天也不熱,怎麼木老爺這般怕熱,此刻還是滿臉是汗呢?大約那二位老爺有人陪伴,你因沒有人陪你,故此生氣麼?到不如待我同你老爺做個媒去,喚一個好的來如何?」木偶成聽了,登時圓睜兩眼,嚇得呆了,半響才說道:「你還是真呢,還是打趣我呢?不瞞你說,我為是將要娶親,已揀了好日子了,來告訴親眷的,你怎麼又同我做媒?我還聽得人說,律例上有一條停妻再娶的律例,若是犯了就得加倍地重罪哩。我又不是同你冤家,你怎麼就把這個促狹的念頭來同我講!你可曉得罪過,不怕天打的麼?」
  這幾句說話,把眾人笑得氣都幾乎回不過來,笑了一回,方才停止。鳳娥對文華道:「三位老爺可要用大鬥來飲酒?」文華同懋卿笑道:「你要我們把大鬥飲酒,你們姊妹兩個須要各人唱一個好好的曲兒,我們方能吃得下。」鳳娥與月娥笑道:「這是我們理當奉敬的。」那左右的侍兒早已金鬥三隻送上,鳳娥連忙將酒壺取在手中,滿滿斟上三斗,月娥把一斗送與懋卿,又命侍兒把一斗送與木偶成,然後鳳娥把一斗雙手捧了送至文華面前,笑吟吟的道:「請老爺滿飲此斗酒。」文華笑道:「方才講過的,你們唱過了,我們一定飲的。」先是鳳娥回轉頭來,叫侍兒取過琵琶來,接在手中將弦索和准,鳳娥笑道:「唱得不好,三位老爺休要見笑。」文華同懋卿齊笑道:「一定好的,快唱罷,我們洗耳恭聽。」鳳娥遂唱了一個《滿江紅》,其詞曰:
  俏人兒風流俊俏,體態又輕盈,我愛你人品好。作事聰明,說話又溫存。我愛你那有假,千真萬真,夙世良緣分。易求無價寶,卻不道,難見有情人,何日將心趁?奴有句衰腸話,欲言奴有忍,不知你肯不肯,欲言奴有忍,不知你肯不肯?
  鳳娥唱畢,文華與懋卿喝采不迭。木偶成只顧吃酒,好得他雖是呆子,若論吃起酒來,真有一石不醉的洪量。懋卿笑道:「鳳姐的妙音請教過了,果是香流牙慧,令人聽之忘倦。如今要請教月姐的了。」月娥要賣弄她的技藝,笑道:「奴不唱罷。」懋卿道:「那是不能,一定要聽妙音的。」月娥笑了一笑,遂把琵琶拿起,先彈了一套《將軍令》,然後宛轉嬌音地唱一個《軟平調》道:
  畫梁對對翻新燕,桃紅似火柳綠如煙。對菱花,不覺瘦損如花面。盼歸期,雁杳魚沉書不見。滿懷春恨,悉鎖眉尖,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月娥唱到半中間,又故遲其聲,以作靡曼之音,把兩雙秋波斜睨著懋卿,那輕狂之態,真是難以言語形容。懋卿被她把魂都弔掉了,待她唱完後,忙把月娥拿在嘴邊親一個嘴道:「我的乖乖妙人兒,怎這般的沒趣,真個愛煞我也!」旁邊走出一個老媽子來道:「兩位老爺既然愛她兩個,可曉得她兩個還沒有開包呢!可要我同兩位老爺做媒,與她兩個結個線頭?也不敢過費老爺們的。」文華道:「你休這般說,若論銀錢,我們也不怕過費。只是你們樂戶家的規矩卻不懂的,只一總要多少銀子就是了。」老媽子笑道:「這些規矩,原是騙那些省錢的人。若像老爺們的闊手,原是不消這些俗套,只要爽爽利利,就合了老爺們的心了。這句說話可對不對?」懋卿拍手笑道:「不差不差,但我還有句說話,我們到此大約總是日間的多。銀兩多少只管盡你說去,那話兒卻要隨我們便的,你們能不能?」老媽子道:「這有什麼不能的?但憑老爺們高興就是了。」文華同懋聽她允了,不勝之喜道:「既然你這般說時,我也不要你討什麼價,同這位老爺,明日就著人送二千兩銀子來可好不好?」
  那老婆子原來就是鴇婦,聽說要送二千兩銀子來,喜得眉花眼笑地道:「老爺們吩咐,自當遵命。今日可要就住在此?」文華聽了雖則合意,卻恐對不住惹人憐、動人心兩個,想了一回便對懋卿道:「我們倒是明日來罷。」懋卿知道他的意思,剛欲答應,只見自己的童兒走進房來,對文華稟道:「方才有人來說,有個姓柏的,差人送一封要緊信來,不知什麼事情。聽說下書的人還沒有去,在那裡等著要回信的。因此稟爺知道!」文華一聽,知道那件事有八九分成就,登時喜極萬分,倒覺得心裡亂跳,忙與懋卿使個眼色,立起身來要走。不知來的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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