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結奸黨暗商密計 訴前情大發狂言

  名利中間底事忙?端為得志便猖狂!果然一副慇懃態,已與奸邪合肺腸。
  稱妙計,實高強,何須再作別商量?千言萬語從頭說,畢竟將軍智略長!
  且說柏自成將欲開言,又恐漏泄機關,故先望左右一看。文華已知道他的意思,連忙叫左右迴避,親帳中就剩兩個人,他方啟稟道:「目今島寇猖獗,與他交戰,誠如帥爺之言,看來總不能夠取勝。小將細想那島兵之來,全是汪直、陳東、徐海等挑逗他們,替他們作為嚮導,故能夠長驅而來,直到內地。為今之計,除非先將汪直等買通,然後再重重的送些銀兩與那夷目妙美,叫汪直等勸他退出海口,以救目前。然後帥爺寫一封懇切書子與嚴太師,求他在聖上跟前保奏,務必趕緊將帥爺召回,就是島兵再來,也不與帥爺相干了。這個計較,帥爺請想如何?」
  文華大喜道:「本帥也是這等想法,將軍之言,正合本帥之意。足見英雄所見略同。但是又有一說,汪直等雖是中國子民,既在他那裡為謀主,諒來官職是不小的了。他怎肯希罕你些些金銀?再者,也無人認得他,怎能夠與他會面,懇他設法將島兵勸回呢?這卻是第一件最難的事。將軍可再有什麼妙計,務必想一個著實靠得住的又要認得他的人,方可叫他前去乾這件機密大事。況這事非同兒戲,倘然泄漏機關,本帥與將軍豈不反遭其害麼?」
  柏自成聽到這裡,知道合了他的心意,便也不管什麼忌諱,一總將話兒和盤托出道:「這卻不妨,實不瞞帥爺說,小將前時未曾入營當差的時候,也曾在江湖上做些沒本錢的營生。那時汪直等手下也聚集了四五百人,占了一座山頭,專門打家劫舍,風高放火,月黑殺人。捕盜官軍也不敢奈何他。彼時小將曾在他手下做個頭目,蒙他極其青眼,後來因案件犯得多了,聽得說有大隊官軍要去剿捕他,汪直等因此立腳不住,逃出海口。小將因父母妻子都在中原,不願隨他前往,蒙他贈我千金,回家之後細思,終非長策,故此投入軍營效力。多蒙上台看重,能夠到今日地位。後來聽得說汪直等三人投入東海島中,島酋十分重用,將他作為謀主,同他來中原騷擾,著實得利。帥爺未來之前,他打聽得小將在此,曾暗暗地叫個細作扮作客商模樣,悄地裡送一封親筆書來,要叫小將前去入伙。小將因想以前為盜的時候,尚不肯隨他前去,此刻已做了官,國家也不算虧待我了,怎麼還肯再去?又不好過於激惱他,幸而小將素知他的性情是極肯體恤人的,因此將一切細情寫了一封回書,善言回絕了他。後來也沒再有信來,想來他把這個念頭已丟過一邊了。如今想來,既有這條門路,莫若帥爺修起一封書來,待小將改扮了親自星夜前往,迎上前去求他設法,勸島尊早早退兵。但須信上寫出送他多少,然後小將再用一番說辭,定然有個好音回來,決不致不成功的,請帥爺放心便了。」
  文華聽說,不覺拍掌大笑道:「我說將軍非比等閒,原來果不出本帥所料。但計較雖好,只是要送他銀子少了,恐不濟事,兩處必須統共送他百餘萬銀兩。且還有一件難處的事,就是銀子我這裡雖有些,卻不過數十萬兩光景,那裡夠送與他們?將軍須再與我籌劃一條妙計方好。」柏自成道:「這個卻一些不難,只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文華大喜道:「此計甚妙,照此而行便了。」
  看官可知道柏自成如此這般的話,到底是個什麼計策呢?這卻非是做書的不肯道破,只因做書如演戲法一般,若竟一言說明了,不獨看書者索然無味,即做書的也沒有什麼瞎嚼了。看官請想這個道理,差也不差?
  如今且把閒話丟開,再說兩個人所講的一番說話,都是小人意見,自然志同道合。因此二人更覺氣味相投,愈加親密,當下兩人計議定了,約定明日內一准行事,不必再有多言,恐怕人聽見了,反多未便。文華因實在得意,他又悄悄道:「今日留將軍在此飲酒,先與將軍賀功如何?」柏自成剛要謙遜辭謝,早聽見文華高聲喚那幾個家人們進來道:「快些擺上酒來,我與柏將軍對酌。」家人們答應了一聲,不多一時早已將酒肴送進,擺滿一台。柏自成也了敢再辭,只得謝了,取過椅子在下面坐了,同文華對飲。好得兩個人都是洪量,一面吃酒,一面談談講講,說說笑笑,覺得分外高興。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兩個人直飲到月上花梢,柏自成方才辭別了文華,回轉自己營中。一則因把酒多吃了,二則今日見元帥又這般的格外相待,實在歡喜不盡。因此回營之後即便呼呼的睡去。及至醒來,已至紅日東升。連忙起來梳洗畢,吃些茶點,即望大營而來。只見眾將官早已明盔亮甲,齊集在轅門等候元帥升帳,好進去參見。柏自成連忙迎上前去相見,那一班勢利的將官,大家都知道他是元帥信任的人,而且又打聽得昨日元帥傳他到親帳中商議機密軍務,後來又經元帥叫他飲酒,曉得元帥著實的信任於他,因此大家都上前與他相見,覺得比往日間格外地慇懃。柏自成這個人何等乖滑,早已明白他們的意思,也不猜破他們,卻是滿面堆笑的與他們大眾接談,這也是勢利人的常情,刁滑人的乖巧,天下事大都如此,若被明眼人見了,也不值一笑。可歎這班人還不識時務,這個來問他昨日元帥請你商議的什麼事情,那個又來問他昨夜元帥請你飲酒吃的什麼肴饌。柏自成總不過含糊答應,隨口回答幾句,總沒有露出一些馬腳來。這叫做棋高一著,縛手縛腳,任你乖巧,不過總不能及得他來。
  且說趙文華昨晚因其心中爽快,酒已吃得多了。柏自成去後即便上牀安睡,覺得比往日好睡。不覺的沉沉睡去,直到日高三丈時,方才慢慢地起身。家人們早已進去伺候,將天天用慣的參湯珠粉湯預備好了,只有一個家人將一隻金面盆送上一盆臉水來,等他洗過了臉,即將香茗送過,文華就在他手內吃了。家人們早又送上參湯珠粉湯來,文華略呷幾口,就不吃了。一會兒又擺上一桌的精緻細巧點心來,文華也隨意吃了些,意欲升帳,又想昨夜商議的事,豈能在大帳上可以說的?因此想了一想,即著家人傳話出去道:「眾位將軍不必在轅門伺候,且各歸自己營寨,單令柏將軍進見,帥爺有話吩咐。」
  眾人聽了,知道用不著他們,遂各一哄而散。這裡柏自成遂即跟入帳中,家人們早已退去,只見文華滿面笑容,在那裡等著,遂即上前,參見已畢,文華道:「將軍所設的妙計,即當照此而行。但是將軍日間前去,恐多不便。不若晚間悄悄起身,免得有人盤問。即使有人曉得了,只說本帥差你探聽軍情,便不妨事了。你也不必再來辭我,一切事情,總望將軍見機而行,待晚上本帥差人將令箭書信送來,將軍便可起身。稍停一日,本帥亦即帶兵往揚州去了。將軍到彼若能成事,將軍可即趕緊至揚州來見,以免本帥懸望。倘能成功,決不相負,自當格外保奏。」
  柏自成聽了喜之不盡,遂道:「小將蒙帥爺天地之恩,雖使赴湯蹈火,亦所不辭。何況這事定無不成之理,請帥爺放心就是了。」文華道:「我也知道將軍此去,必能成就,但銀兩一事能夠少送些最妙。否則深恐不敷,倒難回覆他了。」柏自成道:「這個小將自能理會,不勞帥爺多囑。就此拜別,在營恭候,一俟帥爺令下,即便起身。」文華道:「且慢!」遂喚家人們進來,將酒斟上三杯,「待本帥與將軍餞行!」說畢,家人已將三杯酒送過,柏自成也不推辭,即一飲而盡,遂又跪下辭行。文華忙拉他起來道:「一切心照,本帥也不多囑。將軍且回營養息一回,以便晚間前行。」
  柏自成答應了,遂即辭了文華,出營而去。這裡文華欲叫手下當文案的寫一書信,又恐別人曉得不便,就此想了一回,遂自己親筆寫起一封書來,內中所說的無非是卑污苟賤、懦弱無能的話頭,也不顧自己體統,只要苟圖目前,這便是小人之尤,無怪數百年後仍舊為人唾罵!這且慢提。
  且說文華將一切整備已畢,又命取路費銀五百兩,令箭一支,一並包好專等至上火時候,即著一個最心腹的家人悄悄送往柏自成營中而去。不一會那家人回來,說一切物件均已交割清楚,柏將軍已改扮了走江湖的模樣,與小的一同出營,命小的回覆一聲,說他已去,決不擔誤的。文華聽了暗喜,亦不再言,一宿晚景休提。
  次日文華升帳,對眾將道:「本帥因見柏將軍精明機警,故於昨日特著其前去探聽軍情,諒不能即日就回。我看葉士起將軍到也能乾,不若就將柏將軍部下歸他代領,你們意下如何?」眾將道:「此是帥爺提拔,小將等怎敢有違,請帥爺發令便了。」文華見眾人並無異辭,隨取令箭一支交與葉士起,命他代領其軍。原來這個葉士起,倒也是個總兵,惜乎也是懦弱無能之輩。他所最會的事,不過是些趨炎附勢、協肩諂笑的勾當。所以文華把他看得入眼。當下葉總兵接過令箭,謝了元帥恩典,便揚揚得意地站在一邊,停會子出去了,自有一班不識羞的人,道他是元看重的,少不得要與他賀喜。此是後話,也不必提他。
  再說文華又向眾將道:「本帥細想,前者雖有探子報稱,說島兵要到此間,看來還未必真實。況他們詭計極多,或者是聲東擊西之故,亦未可知。本帥想維揚(揚州)為天下第一名勝之區,又是最富庶的地方,只怕島寇未必不想吃這塊肥肉。雖有韋將軍等在京口把守,緩急可以聲援,但是終有些放心不下。不若把大兵一總到那裡屯紮,一則那裡有城有郭,錢糧極廣,是極可固守的地方;二則與島寇相離不遠,朝廷知道了,也好算本帥與將軍們並非畏縮不前的。你們試想如何?」
  眾將本因在王家營住了多日,並無一毫趣味,每要想個有油水的所在去快活些時,無如不好出口,今聽見元帥說要移營到揚州城裡去,且暗暗地合了心意,卻都齊聲應道:「帥爺所諭果是不差,足見帥爺確真是通盤的打算,小將們卑鄙之見,哪裡及得萬一?自當遵令前往,但不知何日起行?敢請帥爺鈞諭,好使小將們早準備,免得臨時侷促。」
  看書的看到這裡不免要斑駁做書的人了,為什麼呢?你想前番文華要叫眾將去半路截阻島寇,個個面面相覷,都不願往。今兒聽見說要到維揚去,便大家得意非凡,難道兩樣的麼?這卻看官有所不知,若不是兩樣,他們哪裡有這般的高興?你想那維揚的好處,莫說天下人都知道,就是三歲孩童也曉得些。況且今天大家看文華的面色小比從前,像是個已有成見的模樣,樂得到那裡混他些時,不獨可以充足腰囊,也可以借此暢游名勝,沒有吃過的也有得吃了,沒有見過的也有得見了,自然大家有興。這叫做有利的所在,趨之猶慮其後;無利的所在,去之猶恐其晚,便是識時務的人了。
  閒話休題,書歸正傳。且說文華當下見眾將應允了,便道:「既然要去自然速些的為妙,況揀日不如撞日的好,就是明日,辰刻起行便了。」眾將聽了,也巴不得就去,因此便大家答應了一聲「遵令!」再候了一會,見沒有什麼話了,即辭了元帥,俱到自己的營中收拾去了。文華也即退入親帳,叮囑家人們將銀兩物件等帶去,自然忙個不了。那眾將們的物件究竟沒有他多,稍稍料理了一會,就都舒齊了,現得了將令,著軍士們早些預備明日起行的事情。只因這些事,做書的實在怕煩,也不去管他。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到了次日黎明時,大家已都舒齊,專候元帥升帳發令,便可立即起行。不一時文華升帳坐下,眾將上前請命。文華也不多說,不過說了幾句沿途約束三軍的通套話兒,便吩咐就此一齊拔寨起程。眾將應了一聲,大家出去高聲道:「帥爺有令,大小三軍就此起行,向維揚進發,不得遲誤,自取罪戾。」三軍們暴雷也似地應了一聲「遵令!」早有夫子一齊將營帳捲起,跟在後面,一霎時但聽得號炮聲、掌號聲、戰鼓聲、馬嘶聲、腳步聲……聲聲相應,果然軍容可掬。一隊隊戈矛如雷,劍戟如林,到也殺氣非凡。末後方是文華,居然也穿了一副極精緻的軟甲,騎著極駿的一匹小白龍駒,這幾樣東西也是一路來得著的,此刻卻甚是威風。因他到揚州的心急,故一路上曉行夜宿,並不過於耽擱,到得運河渡口,便將水師船只把大軍一總渡過了,就命將戰船一概開往揚子江中,離揚州相近的所在屯紮,靜候本帥令下。各戰船遵令去了,慢表。
  且說這一路上也有幾處郡縣,總算這些官員的造化,也沒有大大地調動他們,不過每一處取他二三千金見見意兒,就罷了,比前時那般的緩緩而行,真是不同。非止一日,大軍已離維揚不遠,早有那鄉官到文華馬前跪下稟報道:「離揚城只有二十里光景了,請帥爺令下。」文華知道將到,遂命嚮導官起去,只顧望前而進便了。行不多路,又有哨探的軍士來報道:「今有揚州鹽政鄢大人,帶領合城官員在城外十里亭迎接,專候帥爺駕臨,特請令下。」文華一聽喜之不勝,連忙傳令,趕緊上前。不一時已見無數官員,遠遠的在那裡等候,都是紅袍紗帽。文華慌忙跳下馬來,搶步上前。
  不知相見時怎樣歡喜,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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