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眾朝臣無意興師 逞奸雄全無法紀
說出良謀妙計,果然名利雙收。金銀滿載又何求,麟閣標名足夠。
此去山遙路遠,何妨當作閒遊。由他告急莫擔憂,且自按程行走。
話說趙文華見了嚴嵩,說了一番膽怯的話頭,嚴嵩哈哈大笑道:「你就這等著急,你且聽我道來。」便將前日皇上怎樣動怒,自己怎樣沒趣,眾人怎樣不敢領兵的話頭,一一的對他說知。又道:「老夫之保舉於你,老夫自有一個計較在內,豈肯送你死路。你怎麼這等的不明白麼?」
文華見說,方將心上的一塊石頭放下,定了神坐下,請問計較。嚴嵩道:「我想島兵之來,無非為著金銀財寶,子女玉帛而已,其餘諒他也不敢妄想。前日承你送我十萬兩銀子,我也不要,你仍拿去,再一路下去,你只揀州縣多的所在經過,設法問他要些銀子,不怕不弄他幾百萬兩。到得江南地方,然後差精細能乾、口舌憐俐的人到島營中去一番說辭,拼得送他百十萬銀子,與他講和,叫他速即退兵,料他們必然應允。那時你可奏上一本,說島兵已被殺退,皇上跟前我再與你周旋,說上幾句好話兒,怕不加官進爵麼?這個計較你道好不好?」文華聽說,頓覺如夢初醒,連稱贊道:「好計好計,果然不差。孩兒照此而行,明日見駕之後,即行起程便了。」說罷均各歡喜,即留文華在相府用晚飯。
不一時擺上酒肴,都是山珍海味,民間辦不來的東西。文華因在這裡,便也絕不作客,即同著嚴嵩與眾師爺挨次坐下,開懷暢飲。內中有一個師爺,是嚴嵩最合意的,姓吳,單名一個圖字,外號天良,開言道:「我到不曉得趙大人的膽子如此的小。方才看他初來的時候那般形景,竟像個萬分著急不願前往的樣兒。此刻聽了太師的妙計,又這般的快樂,卻是為何?」文華笑道:「前兒是不曉得細底,故不得不著急。今兒聽了恩父的一席說話,如開茅塞,怎教我不快樂呢?」說罷均各大笑。
文華因明日即要起行,不敢多擔擱時候,隨即一同吃飯,吃畢之後即辭了嚴嵩並眾師爺,出得相府上轎,回轉自己府第。家人們接著,均各上前請安,叩見主人。
文華見押行李銀兩的家人,亦已回來,問了備細,知道行李已送進上房,銀子亦交入帳房內去了。文華也不再問,隨即向上房走進。
剛走至內宅門口,只見他夫人帶著眾姬妾們迎接出來。文華大喜,即與夫人攜手同進內堂,夫婦敘禮畢,眾姬妾們亦各向前叩見。夫人即問一路跋涉辛苦的事情,文華笑道:「也沒甚辛苦,這個優差原是難得的,不到一月的工夫就得了許多的銀兩,你道快活不快活?目下又蒙嚴太師保舉,領兵往江南退敵,一路又可尋他百十萬銀兩。」夫人究係女流之輩,聽得此亦喜之不盡,忙問道:「妾身前日聽見相公要奉旨往江南平賊,妾身吃驚不小。怎麼倒能得許多銀子?妾身委實不解,請道其詳。」文華見說笑,嘻嘻將嚴嵩所說的話一一說與夫人知道。夫人道:「原來如此!」夫妻正在閒談,忽見總管進來稟道:「太師爺那裡差人送十萬銀子到來,特來稟知並請示下。」
文華聽得,就知道方才嚴嵩說是仍舊還他的,即忙吩咐總管收下歸入賬房,他也不並將此款銀兩帶去,落得自己受用,即將嚴嵩那裡送銀來的那人開發去了。因自己出門許久,與眾姬妾疏闊的狠,便與眾姬妾們說說笑笑,摩乳接吻,醜態盡露。夫人見了有些不好意思,便也進房安睡。文華見夫人已去,時候又不早了,即忙揀一個平日最愛的姬妾名叫素芳的,拉著手兒到他房內去。眾姬妾見了,知道今夜大家無分的了,遂亦一齊散去,各歸自己房內,悶昏昏地睡下。
且說文華進房之後,見素芳卸去大衣,露出一身極俏的衣服,越顯得粉妝玉琢,不覺極態橫生,便也不顧死活,將素芳抱上牀去,寬衣解帶,敘了些久闊的事情。
正是歡娛嫌夜短,寂寞怕更長。方才朦朧睡去,忽聽得金雞已唱,只得起來。梳洗畢,早有那伺候的丫環,送上一杯參湯。文華也就吃了,又吃了些食物,以防上朝饑餓。丫環又將朝服並靴帽拿來。文華隨即穿帶舒齊,出得房門,丫環掌燈,照至中堂,已有那家人們在那裡伺候,一齊簇擁著文華出了府第。到朝房內稍候片刻,早見九卿科道尚書侍郎等陸續到來,俱各相見問候畢,不一時,嚴嵩亦到。文華連忙上前見了。嚴嵩低低吩咐道:「少時見了聖上,總要氣概昂昂,不可露出膽怯的馬腳來。」文華答應過後,還說些沒要緊的話兒,以掩眾人耳目。更有那一班文武官兒,上前與他道賀,文華略為謙遜。
正在彼此談講的時候,忽聽得景陽鐘響,龍鳳鼓敲,淨鞭三下響,天子坐龍庭。文華因是初回,未敢擅進,只得稍候。文武各官連忙整頓衣冠,文東武西,進去朝見畢,嚴嵩即出班奏道:「今有兵部尚書趙文華從山東查辦事件回來,不蒙諭旨,不敢擅入,現在朝門外候旨,伏乞萬歲降旨宣進。」
嘉靖皇爺聽說趙文華已回,龍心大悅,即忙降旨,著傳宣官將趙文華宣進。文華即隨了傳宣官走進朝門,伏在塵埃奏道:「微臣趙文華,前蒙恩旨,著往山東查辦事件,所有一切案情,業已奉表,上奏天聽。在途又奉恩命,著即領兵前往江南平寇,臣故倍道回京,特來見駕。願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天子一見大喜,隨即降旨道:「賜卿平身。」
文華謝恩起來,天子因島寇緊急,也不暇問別的事情,即開金口道:「目下島寇無理騷擾江南,蘇常危在旦夕,朝中並無能員前往援救。前太師保薦賢卿有文武全才,可當此任,故特升卿為兵部尚書,速帶河南山東兩省人馬前往,務將島寇殺得片甲不回,方稱朕意,倘能得勝回朝,朕自當論功升賞。」文華奏道:「臣智識庸愚,深恐有負委任,然既蒙萬歲龍恩,敢不仰體天心,鞠躬盡瘁,誓掃島賊以救萬民於水火之中耶?臣即於今日辭駕前往,萬望龍心弗慮!」奏罷即辭駕出朝。天子寵眷異常,又降旨:「著王公大臣九卿科道,代朕餞送,以壯趙卿行色。」各官奉旨出朝,天子駕退回宮。
文華已於昨晚吩咐家丁,將行裝一切齊備,故今日俱已伺候在彼。文華在朝門處等了嚴嵩,一同到他相府。嚴嵩一再叮囑,不免又有一番說話,即命擺酒與文華餞行。三巡之後,文華隨即起身辭過嚴嵩,又與他兒子嚴世蕃敘別。嚴嵩著世蕃相送出城,文華因欲回家一走,約世蕃在城外相等,兩人暫且分別。文華回到自己府第,將家人們喚來吩咐一番,又與夫人敘別。夫人也不免擺酒餞行。
話休絮煩,再說文華見諸事已妥,即著家人數十名,先將箱籠什物前途相等,自己也帶領心腹家人數十名,騎著馬出到城外,早見無數官員在那裡擺著許多餞行筵席。文華隨即下馬,上前相見,略略領些情,獨與世蕃講了一番說話,即便上馬望蘆溝橋而去。這裡各官也自回進城內。文華將馬加上一鞭,趕至前途,與家人們聚會一處,一路只揀州縣多的所在經過。一天不過行十里或八里,即便歇了。地方官沿途端正行轅,止少也得備十餘處地方,方夠他們主僕住下。起初因離京尚近,恐被御史們知道了,或者要參奏於他,故不敢十分放肆,凡事還肯將就。後來漸漸行的離京遠了,便作起威福,使出平日的手段來了。
當時又先行一道火牌,差人到河南山東,命他兩處人馬先聚集在王家營屯紮,候本部院到時再行定奪,自己卻慢慢地行去。又暗暗地叮囑家人們一番,叫他們使些威勢,凡有地方官前來迎接的,不可驟然與他傳見,先要叫他備辦上好的公館數處,內中均要擺設古董玩器,不好的要命他們換來。待地方官明白了我的緣故,然後與他罷休。
哪知道這班豪奴,平日間專靠主人的勢頭,在外欺侮人的,今又見主人這般吩咐,猶如奉了聖旨一般,自然更加如狼似虎的厲害了。凡是趙文華自己的行轅,均用五色綾緞紮出異樣的花色,內中擺設著無數的古董玩器。師爺及家丁們住的,也要差不多兒,就是馬棚,亦要大加粉飾。
大家都知道他是嚴嵩的乾兒子,誰敢道他一個不是?有些知道他脾氣的官兒,送若干銀兩與他,再將若干送與他的家人。照地方大小,缺分優劣,饋送差不多兒也就將就過去,若數目不到了,便要爭多嫌少,將那參革發遣的話,真流地說出,講論的如做買賣一般。銀錢使用到了,便將沒油燒的豆腐、白水煮的蔬菜送了進去,他們還要著實贊美,說從來沒吃著這般清淡有味的,再要請那官兒進去賜坐賜茶,竭口地稱揚一番,許他得勝回來一定的保舉他們。
地方官知道了這個消息,哪個不要省事,樂得能夠僥倖,等他得勝回來得個保舉?就是最不堪的縣分,也要想個法子出來挪移借貸,先送些門包與他家人們,托他們在大人跟前設法周旋,然後再送他幾千兩銀子,他就罷了。故文華一路而來,已得了七八十萬銀兩。雖說是地方官送他的,其實無不民脂民膏,不要說別的,就是幾天的支應,那州縣如何經當得起?他只曉得弄銀錢愈多愈好,不知王家營駐紮的兩省人馬在那裡專等他去,日費無數錢糧,他也不管,一日一日地擔擱下去,直走了三四個月的工夫,方到了王家營地方。
離有三十里光景,早聽得鼓角喧天、炮聲不絕,一路大旗幡招展,繡帶飄搖,早有本營的將弁帶領著五營四哨的軍士,跪在道旁前來迎接,呈上手本。家人們接過,送與文華觀看,文華也不細閱,叫家丁說了一聲:「起去!」隨即昂然進營。
走入中軍帳歇息一會,然後傳令出去升帳坐下,那五營四哨偏裨雜職等大小將官,俱在轅門口伺候。聽得大帳上聚將鼓敲,連忙整肅甲冑搶步上前,呈上花名冊簿道:「帥爺在上,末將等參見!小將等參見!」文華細細一看,均各盔甲鮮明十分雄壯,心中暗喜,將就取過花名冊來,略略一點,忙說道:「眾位將軍少禮,請過兩旁。」眾將官答應一聲,望兩邊左右分開,專聽將令。文華便問道:「你們可曾探聽過賊之聲勢如何,現在究向哪裡騷擾,蘇常之圍曾解否?」只見左邊閃出一將,生得鏖頭鼠目,身材短小,滿面的奸滑,原來此人姓柏名喚自成,雖是行伍出身,卻為人極其奸險,善伺人意,專會趨奉上司,故目下已做到守備之職。當時上前稟道:「島寇雖在蘇常騷擾,卻不能將城池占去。本營已連發探子前往探聽,聞說江南總督陸鳳儀已與他們戰過幾次,不分勝敗。但是島寇專用船只,帥爺若到那裡,須要多用水師戰船,水陸會合進兵,然後用計將他們驅出海口,再發兵將於沿海各口防禦,使他們不能夠再進內地。不知帥爺意下如何?」
文華聽了,暗暗合了他的心意,便滿面笑容道:「將軍此言,正合本帥之意。就照這樣行去便了。」說畢,即取令箭一枝,又將火牌,一面差官至鄰近各省分調水師五萬名,大小堅固戰船五百號,速速到運河渡口待本帥閱看;一面又發文書至各省,叫他速選上好戰馬一萬匹,送至本營聽用。這兩件事傳將開去不打緊,那各省的官員又要受他的累了,這且不表。
且說文華當下退進後帳,細思方才這個守備所說的話兒,頗為合意。看他甚是靈警,我且慢慢地與他些甜頭,把他收為心腹,將後來自有用他之處。自此以後遂將柏自成另眼相看,隔了幾日就把他升為中軍。柏自成亦非常感激,把平日諂媚的手段一齊放出來,趨奉得個文華萬分歡喜,只恨相見之晚,不論什麼事情,也不瞞他,都要與他商議。因此文華腹中的念頭,都被他曉得的了,這是後話,暫且丟過不提。
再說文華在王家營又耽擱了兩月的工夫,軍務事情一概不理。各營的軍士見了元帥是這般的樣兒,諒來軍規是不嚴的了,也就三五成群的至鄰近村落中,去搶掠東西,姦淫婦女。那村上有些有錢的人家看見這些軍士,猶如強盜一般,連忙舉家搬往他處暫避。最可憐的是一種不能搬動的人家,只得聽天由命,任憑他們攪擾。有的恨極了,聚集了二三十人執了香來至元帥大營,一齊跪在轅門之內控告。傳事官進去稟了,文華不覺大怒。
不知文華怒的什麼,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