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司空約苦陳情無倫無黨 趙如子感生憐有始有終
情牽絆,問明底裡心方坦。心方坦,果釘雙棲,感恩無緩。
衷情細剖言詞款,聽來卻是三冬暖。三冬曖,情禮俱周,隨行同伴。
右調《憶秦娥》
話說司空約蒙天子聖恩,審明他與趙宛子考詩是真,許婚是實,不須再議,但恐眼前就娶,未免傷李、晏二尚書體面,故令其以待後命。司空約雖感激聖恩,卻暗曉得觸了二尚書之怒,定然要移禍於他。又見前書雖然朗烈,依他而行,成就了一大好事,卻不知畢竟是誰人寄的,又不知趙宛子可也知道。趙宛子就是也有書通,他知道了,與我一樣應承,趙如子遠在東南,豈能曉得,定要怪我貪戀宰相門楣,竟不料理貧賤之事。為今之計,莫若上一本請旨省親,暫辭回去,一可還鄉央趙老親娘辮明不得已之心事,二可避兩尚書之暗禍。算計定了,遂上了一疏,請給假省親。當事見他翰林無事,也就擬旨准了。正是:
從權承聖命,愁他未必知。
誰知路途上,是你係紅絲。
司空約見聖旨准了假,便忙忙打點回去。一日,回到曲阜,要思量見見趙小姐,問他一聲,出手本與王撫台,稱說與我已結婚姻,可是他的主意,明日好對趙如子敘其委曲。因此婚姻要待聖諭,正在嫌疑,卻不好自往,遂尋了一個冷靜下處,因叫認得的家人悄悄去尋見趙府的老家人,叫他來細細問個端的。老家人見司空約已中了進士,來尋他,定然為婚姻之事,遂暗暗進去稟知小姐,領了小姐回答之言。「向日我與小姐考詩之時,雖蒙小姐垂愛,有個許可婚姻,我只為居鄉聘了,心雖感激願成,卻答應得模模糊糊,不曾清白。就是小姐也說得是兩可之話。不期聖旨為李吏部求婚時,人皆傳說小姐朗朗烈烈出手本,硬稱與我結婚姻,叫我不敢不應承。應承便勉強應承了,恐怕內中不確。雖喜聖恩認真了,諭我待後命結親,卻未曾對會,就至今日,還叫我想一想心驚膽碎。故今日特來請教小姐,這事可是小姐自立的主意?」老家人聽了道:「這結婚姻的已有人兩邊說定,又設誓拜天盟定,怎麼司空爺還不知道,又要來問?」司空約道:「我實不知是誰來與小姐設誓盟定,萬求告我。」老家人道:「前日有一位趙相公來與小姐考詩。兩人考詩因考得倆下十分相愛,因說起司空爺的詩好,我小姐與司空爺對考時,原有個許婚姻之意。無奈司空爺自說已與本鄉的趙如子結了婚姻,不敢復又應承。那趙相公就說,趙如子是他親妹,果然許了司空,其才不減小姐。既兩才遇在一時,何不結了姊妹,共事司空,也是一樁快事。我小姐聽了,滿心歡喜,遂設祭禮、香花、燈燭,隔簾內外,結了雙棲,方才相別,就說到京報與司空爺。故前李吏部請了聖旨下來求婚,小姐就出手本求王撫台上疏辭婚。又蒙聖恩准了。此事人人皆知,為何司空爺不知要問?難道趙相公不曾來通知?」司空約聽了,又驚又喜,暗暗思想。因又問道:「這趙相公叫甚名字?」老家人道:「他初來帖子上,我見他寫的是趙白。」司空約聽見說的趙白,就暗暗吃驚道:「我向認得趙白就是如子假托。若果是如子假托,如子一個弱女,怎能走數千里絕遠之路,定然另有個趙白。若另有一個,則前日投我的那封書不寫姓名,自然是這個趙白寫的了。這等想起來,這趙白既是個少年風流才情,又與趙小姐相憐相愛,為何不自求,轉為我司空約一力謀成雙棲這段快情美舉?求之古人亦不能有,真令人感激不盡!」因對老家人道:「這事是有書來說,因他不寫姓名,我說有三分疑惑,今日方才明白。煩你多多拜上小姐,我在京恐仇人算計,故請旨歸省且暫避幾時,侯朝廷後命下了,方敢求囗迎小姐。此時嫌疑之際,不敢到簾拜謝,萬望小姐念此深盟,安心稍候待。」老家人道:「小姐也因避人仇口,禮節毫不敢行,亦望司空爺垂諒。」彼此再三各申情禮,方才辭去。正是:
瞎行只道全無謂,細想方知大有心。
漫道一時皆說破,誰知還有幾層深。
司空約問明了趙小姐應了是真,滿心歡喜,但不知這趙白與趙如子畢竟還是甚人,忙忙趕到家中,拜見父親。就將中進士並進京路過曲阜,與趙小姐考詩,相憐相愛,許可推辭,又值李吏部為子求婚,請了聖旨去娶趙小姐,趙小姐競認與兒定婚,出手本央王撫台回復聖旨,以及晏尚書有女,苦苦相攀之事,後賴天子聖明,臨軒審明,仍將趙小姐准配與兒,卻將李尚書之子賜婚了晏尚書之女,一件事方才完了。司空學士聽了,滿心歡喜道:「既是這等,京中與曲阜相近,何不竟娶了趙小姐?為何又告假出來?」司空約道:「此時李吏部正掌銓選當權,見趙小姐仍配與兒,卻十分沒趣。天子雖賜婚晏尚書替他逃羞,卻是麻面醜女,其羞更甚。孩兒若在京忙忙就娶,愈觸其怒,定然取禍,故告假出來,聊以避之。況趙如子婚姻在先,焉敢有悔。且趙小姐這頭親事,兒與趙小姐實未講清,後朗朗成承,皆賴趙如子托兄趙白在中撮合。今日事已穩成,怎敢負了前盟後面多少高義,而不先趨,偕其秦晉。故孩兒回來定省之後,也就要請大人之命,完比一倫。」司空學士聽了,歡喜道:「我兒,你所論所行,旨合情理,聽你自行可也,不必拘拘於我。」
父子商量定了,司室約就吩咐人備了一副厚禮先送與趙親娘,央他轉報姪女會場中了之信。自家便隨後求他商量後事。不期到了列眉村趙伯娘家,趙伯娘接著,再三賀他中進士、入功林之喜,就說道:「老爺如今是朝廷上的貴人了,如何還有工夫走到這鄉村來看我,又兼賜此厚禮,這是斷不敢領。」司空道:「我晚生自見了令姪女之和詩,即一心驚其才美而專注矣,又蒙老親母賜窺半面,則又不獨驚才,而宛然天仙中不易得之天仙,安得不令人夢魂如係而不能少解。及至路過曲阜,又不期天地精靈,別自有在,又遇了相府一位趙小姐。與之考較詩詞,其才美不減於令姪女,又名宛子,自與令姪女皆是白雲明月中之第一流人。我晚生生來的癡性酷愛才美,偶遇了才美,晚生安能漠然如土木而了不動心。就是趙宛子之才美雖然愛慕,若議及姻親,便寸心遑遑而不敢貪許。何也?以有令姪女之和詩時時在念而不敢忘也。就是後來到了京中,遭了李、晏二尚書強婚,請了聖旨,已拼獲罪。幸遇諱白的這位趙兄說令姪女是他的親妹子,不欲辜負才美,遂一力包定勸他雙棲,已與宛於盟神設誓,決勿相負,恰遇李、晏之變,趙宛子就認與晚生考詩結婚,競出手本煩王撫台回奏。趙兄又寄書與晚生,要晚生侃侃應承,不可壞小姐之事。我晚生見朝事已急,不能復來請教令姪女,又見晏尚書的本章坐守而待,空之摹想,這諱白的趙兄囗囗令姪女行的權變?只得就大膽見天子應承了。今蒙天子賜婚已定,故特特告假趕出來要請問明白,這位趙兄與今姪女不知可果是兄妹,還是女人裝做男子以行遠出之權?我晚生所說之言與所行之事並所存之心,不但天日在上,可以表白,就是令姪女一個慧心才女,豈不細密,怎麼老親母所說之話冷冷落落,到象罪我晚生又做了他夢的一般?」趙伯娘笑道:「我一個鄉村婦人,見老爺貴人,怎敢冷落。但不知老爺此來大意還是為何?」司室約道:「我晚生前來,既蒙令姪女和了《求美》之詩,後又蒙令姪女題有兩榜標名、洞房花燭之句,我晚生已感刻於心,死生不忘矣。此皆老親母一一所知,怎到今日僥倖成名,轉問起還是如何。終不然敢以一日虛名,在大才美仙人面前改頭換面?」趙伯娘道:「原來司空爺是個好人,就是司空爺不以榮辱驕人,若與宰相之女對考過詩詞,又相憐相愛願結婚姻之事,這又是最才最美之上乘,豈不快心,又何必向萬山中求舍姪女鄉村之才美。若論和詩,卻又不曾當面明和。若許金榜洞房,卻也未曾當面明許,都還是隔著天未見面的猜划的影子,就明明白白賴了,還算不得負心,到不料司空爺還真真切切如此不忘。我如今只得要實實對相公說了;我家舍姪女初聞得秋闈來報喜,實實歡喜,到得後來打聽得進京時在曲阜縣因詩考才美,因與趙小姐互相憐愛而議論婚姻,定料其有成,故特將向日的虛和、虛許俱丟開一邊矣;到後來又聞得聖旨不准李、晏二尚書之奏,但准了司空爺與趙小姐結婚之奏,煌煌聖命,舍姪女草茅貧賤,焉敢與爭,故早已丟開半邊,故司空爺來,使我老婦人驚訝。卻不知司空爺己與趙小姐議定雙棲,還有此一番美意,故今日又來,舍姪女那裡知道。我須去報與他知。但不知這雙棲之舉,趙小姐是個宰相的小姐,如子是個鄉人的女兒,成婚之時,還是分貴賤,還是分上下,還是分大小,司空爺可吩咐明白在我肚裡,倘舍姪女問起,我也好答他。」司空約道:「雙棲者,並棲也。並者同也,一般也。怎分得貴賤與上下、大小。娶到家中,只好分為左右夫人罷了。就是左右,也只好就年紀、生辰之長幼分罷了。」趙伯娘道:「原來如此,妙呀,妙呀!我已叫人收拾飯了,司空爺請照舊略坐坐,我且去見一見舍姪女就來,司空爺千萬不可性急。」司空約笑道:「舊時十數日也等了,難道今日一日就等不得。老親母只頤放心去,我自不妨。但只求老親母見令姪女,將我晚生委委曲曲的苦衷細細達上,使令姪女知我晚生的本心卻並無分別,便感老親母之厚德不淺矣。定當圖報,決不食言。」趙伯娘答應:「我知道了。」就出門而去。正是:
裝成套子做成圈,只恐人心有變端。
到得始終全不改,方知君子性情堅。
原來趙如子在曲阜深愛趙宛子的才美,不能割捨,又感司空約只以已聘為辭,絕無貪新棄舊之情,便忌妒全消,再三與宛子訂了雙棲之約。又恐京中有變,故忙忙趕到皇都,一來覽覽皇都氣象,二來又可打聽司空約之行蹤。不期適遇著李、晏二尚書之禍,恐怕司空約不知已定雙棲之約,回旨錯亂,便誤了一大好事,因乘他出門,送一封書,空名報知如子、宛於已盟定了雙棲之事。又寫得真真誠誠,使司空約在急迫之時,只得拼著命大膽認了,方感動聖心賜他,又一面命李、晏二尚書別結婚好。此雖趙宛子與司空約所行之事,若論二婚得成,皆趙如子不嫉不妒,暗暗周全撮合之功。及趙如子打聽得司空約請旨歸省,知道他畢竟要來詢問,遂忙忙趕了回家。既到了家,又慮司空約中了進士,又奉旨聘了趙宰相之女,恐他一時驕傲,說出輕薄話來,不如舊日,便非君子之配,故來時先叫伯娘試他一試,伯娘所以入問便先做個冷臉。今見他細述前情與歷言後事,皆真真切實,一字不苟,故伯娘許了來見如子。既見如子,遂將前話細細說了一遍,如子也就喜歡。又將一番話與伯娘說了,叫他對司空約再說。伯娘聽得分明,略坐了一回,方才又走了回家,來見司空約。正是:
兒女性情多,老娘會舌巧。
顛倒說將來,聽者也稱好。
趙伯娘回到家,司空約迎著問道:「令姪女曾察明我晚生的苦情麼?」趙伯娘道:「舍姪女初意只疑司空爺貪貴忘賤,未免恨恨於心。今被我老身將司空爺與趙小姐遭此強婚,必奏明雙棲之事,不肯昧心。故今日司空爺此來,舍姪女方才不怨。但恐雙棲者較之獨佔僅居一半,不知鐘鼓琴瑟之樂可得完全?」司空約道:「不是這等論。房幃好合,只怕異調而不同心。異調露出從違,便生嫉妒。若果情投意合,愛惡一般,你之所喜正我之所憐,則房幃中之鐘鼓琴瑟之人調弄,豈不較之二人為更全乎。」趙伯娘聽了大喜道:「司空爺說得妙,最開人的狹窄心胸。我細細想來,這趙小姐與我舍姪女才貌定然各各有些,但不知還是同心,還是異調?」司空約道:「大凡人之異調者,定是你有才壓我,我無貌受你之欺,故至於參差而不相合也。若是偶見一才,你敬我恭;乍窺一貌,戮憐你愛,兩心便自然一同,安有二致。」趙怕娘道:「據司空爺這等說起來,彼此有才,方自然愛才,彼此有貌,安自然愛貌,但不知趙小姐之才貌與我舍姪女之才貌還是誰高誰下?」司空約道:「若論不見面,隔別著應酬,論事又明白又親切,絕不為詞華所擬而稍留疑似,又落筆如風雨驟至不稍停留,就用時俗字眼,偏偏古雅,則令姪女與趙小姐婉婉深深,各有其妙,實實不相上下。至於賦體五言,則惟見令姪女四首超出漢唐,趙小姐則惜乎未見,然而推測之,定亦無慚。今所懸特花想之容耳。縱極美,也未必能到得令姪女,老親母但請放心。」趙伯娘道:「司空爺既如此說來,我實實歡喜。但請問,兩下裡既議定雙棲,路途隔越,卻怎生同娶?就是兩地也不能共一媒人。」司空約道:「先許自然先娶,媒人則各請其地之尊。」趙伯娘道:「依司空爺所說,則舍姪女既先許,就要先娶了。不知此地卻請何人為媒?」司空約道:「此地去處州甚遠,只好就便請縣尊罷了。」趙伯娘道:「司空爺既是這樣事都打點了,舍姪女處,我也須通知他一聲,使他也好早早打點。」司空約道:「得蒙老親母垂情,更感不盡。」趙伯娘見司空約喜他又去,只得假托承他之命,又走去與如子商量。許久,復來回司空約道:「舍姪女聽了先娶之言,就啞然了半晌,後知不免,方酌量說道:『雙棲者,同歸之義也。縱聘不同時,而娶必同日,方於禮有合。若一先一後,未免開錯落之端。倘慮遠近不能突至,當先促遠就近,以俟雙迎之百輛。如此,則禮同、樂同、事事同,而先後之是非不入矣。』請問司空爺,舍姪女這些說話,不知可有幾句中聽麼?」司空約聽了。大喜道:「令姪女此議,並用經權,大合情禮,妙不容言。但更有一說:父之命婚,則當告君而家娶;君之命婚,則當稟父而入婚。今遭李、晏之累,賜婚出之君命,況晚生又居翰林之職,尚需後命,只恐京婚事有八九。家婚則令姪女近而趙小姐遠,京婚則趙小姐近而令姪女遠。若移而相就,不識令姪女作何舉動?」趙伯娘道:「舍姪女曾說,為婚而移,出門宜用婚禮移。而道遠則雖親迎,夫婿當前後隔別,左右分行,仍用父母相送之禮,方才妥貼。」司空約聽了,大喜道:「令姪女斟酌得宜,我晚生深服。議婚已定,暫且告歸,容擇了日,請了媒人,有了行期,再來報知。」遂歡歡喜喜,別了來家。正是:
婚姻是大倫,毫釐不可減。
縱使兩心同,也要費周折。
司空約到家,因稟知父母道:「孩兒省親,假期有限,滿了就要進京。進京見朝,倘聖天子之賜婚後命忽然下了,一時便要奉旨。趙宛子曲阜近,易於親迎,而趙如子遠在東南,恐非一蹴,致違君命,干係非小。今與之言明,移遠就近,權居曲阜,伺候聖命。今特上請父命,以為可否?」司空學士道:「如此最為有理,汝可竟行,不必拘拘於我。」司空約得了父命,即時自至縣,求請縣尊為媒。又叫人去請陰陽選擇個上好的大吉之日。又叫人去備花爆、燭火、彩轎、笙簫鼓樂來,十分齊整。又在列眉村口收拾出一間舊宰相的廳堂,用錦繡珠玉鋪設得華華麗麗,以為迎實暫居以候長行之地。迎娶還遠,地方上早亂烘拱鬧了半月有餘。起先還不知為甚,到此時方才知道是司空學士的兒子司空新進士來娶趙本的女兒趙如子。彼此相傳,無不大驚大喜,以為奇事。自有這一驚喜,有分教:荒村揚西於之輝,茅屋生謝姬之色。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