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豪華紈絝目不識丁 現任公卿直言無隱
詩曰:
生長豪華,蠢牛嘗學麒麟走。不知自醜,強要求婚媾。
引古稱誇哂,歎終朝嘔嗔入口。央尋細剖,方覺顏兒厚。
右調《點絳唇》
話說張公子被李公子立逼著,要張公子傳授考詩的備細,張公子一肚皮悶氣,正要借李公子替他發洩,困挑他說道:「這趙宛子小姐容貌雖不曾窺見,若論詩才,卻實實有幾分過人之處。但可恨他眼底無人,不識貴賤,信著筆一味譏誚於人。我今日去得匆忙,不曾打聽得他為人尖酸,見他做了一首詩出來,只認做是詩文丈接的好意,因信筆也做了一首和他。誰知他於詩中暗用古典捉人的白字,以賣弄他有才。我想,新慕名來的賓客,縱有一差二誤,也該包涵,就和盤托出,竟不顧人的死活。本當發作他幾句,又因他是個相公的女兒,又隔了簾子,雖說譏誚,卻無聲無色,沒人知道,因此忍耐了出來,暗氣暗惱。吾兄若進去,我小弟傳兄一個心法:任他題出來,只笑笑受了,要求婚,切不可做詩和他,便任他尖酸,卻就無奈我何了。」李公子道:「他一個死相公的女兒,縱有才取笑於人,也只好取笑那沒來歷之人,若是兄與我大臣之子,就是趙相公現在,卻也不敢輕薄,何況死後之遺女,怎敢取笑於人。他若弄弄嘴兒,我就與他一個沒體面。」張公子聽了大喜道:「如此方妙。不然,則你我貴介,俱無崖岸矣。今日暫時別去,候兄考詩後,看光景再商量。」說罷,就拱了手,各自上馬,意氣揚揚,或來或去。張公子回寓,且按下不題。
卻說李公子到趙相府門前下了馬,兩個老僕就要問他討名帖,李公子因說道:「朝廷能有幾個吏部尚書?尚書能有幾個公子?我李公子誰不認得?這名帖恐亦不消了。」遂昂昂然競往裡走。走到前廳內,老僕婦只得又引他到後廳。到了後廳,兩個老僕便左右立著不敢入去,他便不管好歹,也競走入去。及走到廳中,也只幾間大屋,卻關係宰相體統,只覺深深沉沉,肅肅穆穆,別自不同。李公子據一張椅子坐下,見兩傍雖列著七八個僕婦,卻悄然無一人敢上前說話。李公子坐了半晌,見無人瞅睬,只得開口向一個老僕婦說道:「我是北京吏部尚書李老爺的親公子,今年才二十二歲,聞知你小姐的詩才高妙,特特慕名而來,要請教一首,萬勿見拒。」老僕婦聽了,忙傳命入簾而去。不期小姐此時已在簾內窺見李公子的行狀,大都肥頭胖臉,是個酒肉氣象,絕無文章趣昧。因他傳語求詩,欲要取笑他兩句,又見他口口吏部,聲聲公子,知是一個狂妄之人,恐惹是非,遂含忍住了,轉稱贊道他一首七言絕句,使他當不起而生慚愧。因題道:
醉中往往自稱仙,曾在長安市上眠。
若果《清平》題不愧,筆花應吐作青蓮。
小姐題完,因叫僕婦送了出來。與李公子道:「小姐題詩在此,要求公子和韻。」原來李公子是個酒徒,往往吃醉了便倒街臥巷,胡言亂語,吐得滿身穢污,人都呼他做齷齪李酒鬼。只因人懼怕吏部威勢,不敢盛傳,他卻自家原也曉得。今忽見小姐之詩開口就說他「醉」,就說他「市上眠」,就說他「吐」,又有了張公子先入之言,只認做真是取笑於他,一時之間,直急得他暴跳如雷,大聲亂嚷道:「我一個活尚書公子,與你死閣老的女兒,也相去不遠,你就知道我齷齪李酒鬼的渾名,也不該就題詩當面搶白,這等可惡!」正還要發作,只見簾內走出一個僕婦來,對著李公子說道:「小姐請問公子,這詩看得是那一句那一字傷觸了公子,指說明了,再發作也不遲。若是詩中之好歹尚有不分明,只輕信人挑撥之言而糊塗跳叫,未免遺識者之笑。」
李公子聽了,愈加焦燥道:「我李公子無書不讀,連文章也做得錦繡一般,終不成這一首歪詩就看不分明。你說我糊塗跳叫,我今說破了,看可是糊塗。這詩開口就說『醉中』,豈非取笑我是個酒鬼?又說我在『長安市上眠』,豈非取笑我醉後曾跌倒在街上?又說我『吐作青蓮』;我酒吃多了吐是時常不免,但我李公子滿腹皆魚肉珍饈,又不食酸薤野菜,那見得便吐作青蓮,豈非傷觸於我?我今一一說破了,再有何說?」只見簾子內又走出一個僕婦來,說道:「小姐說公子所論,字字皆肝膽之言,甚是有理,但恐詩有別趣,不是一人一論就可說得盡的。倘公子有高明的好朋友,不妨再請教一位,若論這詩也如公子之言,小姐情願囚首到公子行台來謝罪。若是推尊,不是譏誚,還求公子凡事謹慎。」李公子道:「我如此說明,他還不服,也罷,我就再煩個朋友作做證見也不難。但我是過路之人,相識朋友俱不在此,曲阜朋友我又不認得;惟王撫台在此做官,除非將此詩去央他看個好歹,便彼此沒得賴了,不知你小姐可有膽氣與他看去。」只見簾子裡又走出一個僕婦來,說道:「小姐說,此詩若蒙王憲台一評,則死生惟命,今日且求公子暫存厚道。」李公子在前已發作了幾句,後見小姐一味溫和,並不唐突,今又約定請撫台看詩,那裡好說狂妄之言,只說道:「我今且去,明日自有撫台作主。」說罷,依舊昂昂然走了出來。
到了寓中,又細細將詩看了兩遍,見說他「醉中市上眠」、「吐作青蓮」,愈看愈惱。到次日清晨,就收拾袖了詩,騎著馬,來見軍門。到了軍門前,竟不顧好歹,竟撥通撥通的擊起鼓來。守府門的職役看了,驚忙來問,是吏都尚書的大公子,又不敢十分發作,只得好好款住,叫人暗暗傳信入去。王撫台聽見是吏都李尚書的公子從京中出來,不知為著何事,只得先叫差官出來請公子到賓館中坐下,然後遲了半響,方走出來相見。遜坐了,就問道:「賢契榮歸,不知為著何事,這等匆匆來見教本院?」李公子道:「朝廷政事,道路閒人何敢煩問。惟境內大臣之女,巧借考詩名色,而取辱過路大臣之子,似乎有傷老憲台大人之雅化。」王撫台聽了著驚道:「據賢契說來,恰是為趙少師令愛而發。但久知此女無論才學出群,即其為人,亦謙謹異常,絕不以筆鋒之利而傷剝貧士,何況大臣之子。不知賢契有何所見,而憤憤作此不平之鳴?萬萬不可信人過耳之言。」李公子道:「晚生隻身過此,並無同人。因久慕趙小姐詩名,因往求一詩以為榮。雖未曾具祝敬,其過失於草草,亦不為大過,奈何竟信筆題詩四句,將晚生在京師醉吐醜狀俱細細描寫出,與人作笑話,惡毒之情,其實難堪。無人可訴,只得來控稟大人,少為戒飭。」王撫台道:「只怕沒有此事。」李公子聽了含怒道:「晚生如此受辱,老大人猶溺愛為之不信,幸而其詩尚存,請大人一覽,辱晚生不辱晚生自見矣。」一面說,一面就在袖中取出趙小姐的原詩稿呈與撫台。撫台忙接了展開一看,看完,不禁大笑起來道:「本院就說趙小姐一個多才有養之閨秀,決無取笑辱人之理。此詩乃賢契一時性急看差了。」李公子道:「四句詩又無甚深意,明明是說我好酒醉了,往往跌倒在長安市上,吐了滿地,就似畫的青蓮一般。老大人就要與他遮飾,恐也遮飾不來。」王撫台又笑道:「本院忝列督制,焉肯為遮飾,況此詩字字出於古典,引借賢契才美,皆可考也,何用遮飾。」李公子道:「老憲台就說醉倒市上是贊晚生好處,請問老憲台,這醉倒市上稱仙又吐作青蓮,是那一朝、那一位才子的古典?」王撫台道:「大凡詩家賢美今人,不便稱揚,往往借前朝同姓才子以寓推尊之意。今趙小姐因男女考詩,難於面加譽美,因賢契姓李,故借引唐時大詩人李太白之高風俠況以表揚賢契之高風俠況。此加厚於賢契之美意也,賢契為何轉疑其取笑?豈不差之毫釐,失之千里。」李公子聽了吃驚道:「據老憲台這般說來,這李太白也會吃酒,也會吃醉了睡在市上,也會吐作青蓮?」王撫台道:「杜工部《飲中八仙歌》,盛述李太白『自稱臣是酒中仙』,又稱其『長安市上酒家眠』。又因李太白別號青蓮,故贊賢契筆花吐氣,應作青蓮,非言吐酒也,賢契奈何轉認做取笑?豈不辜負這女子待賢契一團好意?」李公子聽了,沉吟了半晌說不出話來。王撫台因又說道:「賢契不須沉吟,若疑本院存私黨護,可將此詩呈與尊翁老先生一覽,則其好歹彰彰然明白矣。」因將原詩送還李公子。李公子見王撫台論詩鑿鑿有據,言事侃侃甚公,口才軟了,因說道:「細聆老憲台老大人諄諄曲諭,看此到是晚生多疑有罪了。本再詣趙小姐簾下少申荊請,只緣進省甚急,不能久住,統容進京,自竭誠致謝可也。」說罷,即別王撫台出來,正是:
詩情豈許俗人知,胡亂看來羞可知。
縱是蠢人顏面老,也應削去半邊皮。
李公子被王撫台解出詩中好意,帶譏帶笑,甚覺沒趣。回到寓處,也不敢去見張公子,竟悄悄的起身往北去了。張公子在寓,還要候李公子之信。後訪知他錯看了詩,見軍門討個沒趣,悄悄去了,自覺無顏,也須得悄悄去了,正是:
小人弄輕狂,多在熱鬧處。
及到決撒時,又會潛逃去。
李公子考詩之後,憤憤而去,趙小姐不放心,叫人打聽,方知虧王撫台解明詩不相傷,自抱羞慚而去,因自想道:「我只以為考詩選才,定逢吉士,誰知考了多時,竟不獲一可兒。只一司空,不期他先已有聘。大都是我命中不該配合佳偶,故強求無用,莫若甘老閨中,以延先少師數年之脈。若叫我以珠玉作瓦礫,苟且從人,這是萬萬不能。就是李公子之事,王撫台見詩,雖知非我之罪,然一女子,不安分閨閣中而垂簾考詩,亦未免多事,何況考來考去,未嘗有一實際。」因吩咐老家人道:「自今以後,考詩之事,我不行了。不但不去尋訪,就來領考者,也須一概辭去。」老家人道:「既不許人考詩,則撫台老爺這張告示貼在照牆上也是多事了,可要洗去?」趙小姐道:「洗去更好,免得留跡。」
眾家人領了小姐之命,正走出府門要叫人用水洗告示,忽見一個少年,正看完了告示,喜孜孜走到府門前,對著老家人拱拱手道:「我學生一路訪來,聞知府上小姐許人考詩,故特特走來,要求老丈通報一聲,感激不盡。」老家人忙忙回復道:「小相公昨日來還好,今日來遲。不湊巧了。」那書生聽了吃驚,因問道:「這是為何?莫非考詩原是虛傳?」老家人道:「考詩行了許久,怎是虛傳。只因近日有一位貴公子來考詩,不合生了些口角,故小姐惱了,吩咐我們從今日為始,凡有來的,一概謝絕,不許再傳。」正說者,只見又是兩個老家人,一個提著一桶水,一個拿著一張梯子,到對內照壁上去洗告示。那書生看見是真,連連跌腳道:「我怎這等無緣。急急趕來,偏不前不後收拾告示。」又想了一想,因上前對著老家人深深一揖道:「我學生雖說來遲,卻尚在未收告示之先。敢求老丈用個情人,入稟一聲,倘或小姐念遠來之苦。開恩一考,也不可知。若定下破例,我學生去也甘心。」老家人見那小書生苦苦求他,又見那小生生得俊秀異常,也怕失了對頭,因答道:「既是小相公這等相托,只得大著膽入去稟聲小姐,允與不允,我卻不能專主。」那書生道:「如此多感。」老家人遂轉身入內。不期小姐不在後廳,已入內閣。老家人不敢入去,只得轉叫一個僕婦到閣中去傳語道:「外面又有一個書生要求小姐賜考。」小姐聽了大怒道:「我已吩咐過叫他一概辭去,為何又來纏擾?」僕婦不敢進言,忙走出後廳,回老家人道:「小姐怪你纏擾,甚是不喜,還不快去辭了。」老家人討了個沒趣,急走到府門外,先搖著頭,對著那書生道:「相公請回罷,考詩是萬萬不能。」那書生聽了,慘然失色。默然無語,呆呆的立了半響,方想出主意來,忙叫跟隨的家人,開了拜匣,取出筆硯並一張箋紙來,寫了一首七言絕句,付與老家人道:「小姐既不容考,我道路之人,怎敢相強,只得快快去了。但來此一番,無限深情,兩不相照,豈不辜負。萬不得已,留此一詩,待我去之後,敢煩老丈傳與小姐一覽,雖也無益,算得一時行雲流水的影了。」老家人見那書生眷戀殷殷,不好又搶白他,只得糊塗接了。那書生見老家人接了詩箋,方拱拱手淒然而去。正是:
才與才交自合宜,相逢一定燥詩脾。
誰知不遇空歸去,眼慢眉低行步遲。
那書生見了老家人接了他那幅詩箋就要送進去。因見小姐才怪他纏擾,「若再送詩入去,豈不又是纏擾,更益其怒?欲要擱起不送入去,又恐怕有看見的報知小姐,又怪我隱匿了。」想來想去,忽想道:「纏擾之事小,不過罵我幾聲罷了,倘或隱匿誤事,便罪重當不起。」算計定了,便將詩箋拿到後廳來,依舊交與僕婦,叫他轉送入去。僕婦道:「小姐方才保怪纏擾,你怎麼不知事,又來纏擾!」老家人道:「不是我歡喜纏擾,無奈我命裡晦氣星進宮,恰恰撞見這纏魄之人。回已回絕了,不料他臨去之時又題了這首詩央煩我送入。若不送入,明日小姐知道,一定要罪我。」僕婦聽了,只得替他傳了入來。趙小姐此時考詩之舉一時止了,卻選婚無路,未免情思懨懨,只焚了一爐香,在那裡細玩司空約之詩。忽僕婦送到詩箋,他看見詩箋,也不問長短,竟展開一看,只見上寫的是一首七言絕句。未看詩,先看字,早見龍蛇中隱隱帶簪花之體,十分秀美,已自喜動顏色,再細看詩時,卻是:
柳也嬌柔花也紅,如何戀戀只司空?
若非筆墨才相對,定是蛾眉畫不工。
小姐看完,不覺吃了一大驚,暗想道:「他譏俏我『才相對』、『畫不工』,這都罷了,怎我戀戀司空他都知道,這人定是個奇人了。」方問僕婦道:「這詩箋是那裡來的?」僕婦道:「我不知道,是王用叫我轉送進來。王用現在後廳候信,小姐要知詳細,須去問他。」小姐聽了,那裡還等待的,即起身走到後廳來問老家人端的。只因這一問。有分教:才聯班謝,義結英皇。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