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百拜香奩自愧書生命薄 經年選閣甘憐淑女無緣

  詞曰:
  心堅已,笙簧思入情人耳。情人耳,隔簾對較,一番驚喜。
  情緣占卻眉村裡,筆尖寫滿鸞箋紙。鸞箋紙,料應無福,婉辭連理。
  右調《憶秦娥》
  司空約聽見老家人說出趙宛子請考詩之事,一則驚喜不定,又恐錯過才美,故滿口應承,到下處吃過飯,將近日中,老家人就再三請他去考詩。司空約因見趙小姐有名帖相招,只得也用了一個名帖,上寫著「浙江處州府麗水縣新中式舉人司空約拜領詩教」二十個字,叫家人拿著,竟隨著老家人望相府而來。不多路,到了府門前。司空約定睛一看,只見牆闕肅靜,雖無炎炎之勢,卻氣象潭潭,尚不至於冷落。先前告示,俱已零落。見照牆上,實貼著告示一張。司空約忙走近前一看,只見上邊寫的是:
  山東巡撫為禁約事:照得:趙少師半世忠勤,歿於王事,上為天子之所哀憐,下為臣民之所痛惜。最可悲者,子嗣無承,宗支欲斬。今唯金屋一珠,瓊樓片瓦,推恩別姓,銜忠魂之餘脈;繼志詩書,展良相之遺才。語追風雅,無人不拜乎香奩;句壓漢唐,有美皆輸心彤管。但紅絲未係,不能請命子嚴慈;連理欲諧,聊托良媒於筆墨。此選婿之變體而合乎名節,選婿之奇思而終歸於正。故本院嘉其得情合節,因命其垂簾舉行之。但恐地方奸人不遵相府選婿大體,見良人酬唱出入,吉士賡和往來,借端生釁以肆其奸者,著地方指名報稱府縣,仰府縣逐名拿解大院,以憑懲究不貸。
  司室約看完,方走到府門前,叫家人將名帖遞與老家人道:「煩你入去通報一聲。」老家人接了道:「請相公進到大廳上坐下,老僕好入去通知。」司空約只得隨他入到大廳上坐下。老家人入去不多時,早同著先歸報信的那個老家人,又領著兩個小童子,進入後廳。到了後廳,兩個老家人便立在廳門口伺候,不敢進廳,唯兩小童隨他入到廳中。才立下,早有兩個老僕婦從簾裡走出來,對他說道:「家小姐在簾內候教,請司空相公行相見之禮。」司空約聽了,忙深深對著簾子拜了四揖。揖完,兩個僕婦就移過一張金交椅來,請他對簾而坐。司空約此時又無人相對,用不著謙謙遜遜,只得安然坐下。早又一老僕婦在廳旁棒過兩杯茶送上,司空約忙取了一杯在手。老僕婦隨將那杯茶送入簾去,隨即拿著空盤出來,對著司空約說道:「請相公上茶。」司空約聽了,忙對著簾子打了一恭,欣欣而飲。飲完,老僕婦接了杯去,先前的兩個老僕婦就抬過一張書案來,橫放在司空約面前。書案上硯池筆墨並大小箋紙,都安排的端端正正。司空約見了,就打帳題一首絕句,送入請教。還不曾動筆,簾內早又出一個中年僕婦來,對著司空約說道:「向來考詩,小姐恃才,往住信筆戲詩。今聞司空約相公才過李杜,又係蟾宮貴客,不敢等閒著筆,故命老僕婦請命相公;還是限韻分題,還是言情問答?」司空約因說道:「小姐才名已轟轟播於四境,小子膺服不遑,何敢摹擬有請。但小子既係路人,又屬新進,今幸蒙下招,謹當領題以俟考,而小姐過於謙讓,不獨不出題賜考,轉欲分題對較,小子何人,烏敢當敵。欲竟推倭而退,又非來意,萬不得已,聊獻數言以博閨仙之一哂。」此時,案上硯池之墨,兩小童已磨得端端正正,司空約因取過一幅小箋來,信筆題一首七言絕句於上,道:
  何幸高登宰相堂,簾前如海睹春光,
  自慚落落一枝桂,香近香奩不敢香。
  題完,就卷一卷,遞與僕婦道:「心雖無窮,才調僅此而已,求小姐不妨叱教。」僕婦持了入去。只好一盞熱茶時侯,只見那僕婦早將小姐和韻的一首詩箋持出來送與司空。司空接了,展開細讀,只見和的是:
  漫美青雲接玉堂,細看終是外風光。
  河洲彩筆成知己,始覺關睢千古香。
  司空約初來之意,只以為相府閨閣,有名無實。及見了和詩,見其略去功名,但求才美,識已過人。而和詩又敏捷如聲之應響,方驚倒半晌說不出話來。正打帳再題一詩以明敬服,只見那僕婦早從簾子內又送出一幅詩箋來,忙接了一看,那又是一首七言律詩,不禁又吃一驚,因而細看,只見上寫的是:
  是耶非耶請留評,何事低徊感又驚。
  明鏡窺人應對照,啼鶯求友定嚶鳴。
  花枝正借身無主,道路誰知春有情。
  若使其中彎且曲,何妨直示一分明。
  司空約看完了詩,見美人注意甚深,詩才清空一氣,宜如說話,驚喜得心窩中都是奇癢,那裡還敢說謊,只得直直和詩一首道:
  大聲只作鼓聲評,一旦聞雷敢不驚。
  雖喜浪身才對照,卻悲癡口已先鳴。
  為貪柳絮因風句,負此桃花潭水情。
  肝膽吐完無可吐,分明終恨不分明。
  司空約題完,忙又付與僕婦送入,因高聲隔簾說道:「肝膽盡矣,求小姐垂諒。」僕婦接了入去。不頃刻,僕婦又持了一箋出來,付與司空約。司空約展開細讀,卻又是一首五言律詩,上寫道:
  花枝既占春,非朱定是陳。
  薴蘿在何地?柯斧倩誰人?
  有甚紅絲引?曾窺玉貌新?
  一詞無假托,方信事為真。
  司空約讀完,見詩意諄諄細問,恐他是假托,愈不敢遲疑,因又取過一幅箋紙,信筆而寫道:
  水天發鮮春,從他飛燕陳。
  列眉村是地,詩月老非人。
  慨許烏紗聘,休驚青眼新。
  雖無形可據,一片已真真。
  司空約一面題完,即一面叫僕婦送了入去。因又想道:「律詩述事,無非大意,敘述不明,只疑有隱。」因又題《柳梢青》詞二首道:
  列眉村裡,有美趙家如子。巧扮書生,往來花下,細細求連覓理。
  詩逢知己,和將來,早吐柔情滿紙。驚心潛訪,訪出嬌貯,方驚方喜。
  其二:
  良緣有以,一片癡魂定矣。唯望烏紗,但思金榜,欲結風流首尾。
  何期到此,忽從天,又睹仙宮桃李。福難面享,才不雙全,多應是死。
  忙忙題完,又付一僕婦送了入去。詞雖送入,只以為語近推辭,多應觸怒,未必復答,不期頃刻之間,早和了二詞,叫僕婦送了出來。司空約接了一看,卻和得韻腳楚楚,一字不苟,寫的是:
  東昌城裡,妾是趙家宛子。姓既相同,名仍相逐,人事似存天理。
  人人有以,細思來,隔別無過一紙。他才得就,我再強成,應多悲喜。
  其二:
  若詢所以,我自甘心已矣。捷足既先,頑蹄再逐,未免成龍現尾。
  莫嫌多此,才場中,有杜何嘗沒李。洞房花燭,白面烏紗,別長生死。
  司空約讀完二詞,見其用意,情有為情,義有為義,而吐詞又不謙不強,且下筆如風馳雨驟,並無沾滯,無論閨閣無人,就求之才子中,恐一時也未見其人,不覺私心又一時服倒,只得又題一首七言律以表服膺之意,道:
  鬥才始覺筆鋒尖,讓美方知花性恬。
  只認娥眉隱見影,何期彤管作龍潛。
  後先同鹿悲先逐,大小皆喬恨莫兼。
  到此有言無口說,唯應九叩謝垂簾。
  題完,又付僕婦道:「煩致上小姐。說我司空約命薄緣慳,不早來此。多感小姐垂簾盛意,特此申謝,也不敢再勞小姐賜答。相府潭潭,不敢久留,請竟行矣。」僕婦持了入去。司空約正打帳立起身望簾拜謝,不期那僕婦又持一紙和韻的詩箋出來,付與司空約道:「小姐說,小姐的情意盡在和詩中,請司空約相公細玩自知。事既不諧,也不敢久留相公,請竟行可也。」司空約又接了詩箋,忙又展開一看,見上面寫的是:
  一時驚喜上眉尖,夢醒誰知睡未恬。
  春色枝頭雖早占,天香雲外豈能潛。
  兩心只要才相合,二女何嘗美不兼。
  且卷且垂分內外,聽他明月上珠簾。
  司空約讀完,見詩意深微,直透骨髓,一時驚喜欲狂。此時廳上群婦林立肅然,又不敢露出狂喜之態,竟呆呆坐著,就象個癡人一般。但自已說出「請競行矣」,小姐又傳語,不敢久留,無可奈何,只得立起身來,朝著簾子深深拜了四揖。又內外不交淡,無言可說,雖遲步低回,無過片刻,只得忍著苦心,淒淒涼涼走出後廳。來到了廳外,早有兩個老家人接著。送到大廳外,方有自家加家人接著,同出府門,照原路回去。一路嗟呀歎息。殊不勝情。回到店中,呆呆坐著,並不言語。請他吃飯,略略吃些就不吃了。催他起身進京,但搖頭說:「且慢。」遂在店中昏昏悶悶的過了一日。到了次早,還打帳相延,當不得轎馬人夫,苦苦催逼,無可奈何,方才起身而去。到臨出門時,猶題《柳梢青》詞二首於臥房壁上道:
  筆花飛瑞,自認一時無對。不料香奩,揮風灑雨,使人驚愧。
  貪心已遂,才美兩峰登最。何意垂簾,彤管蛾眉,又來爭位。(其一)
  一揮一灑,早又散成五彩。情係絲絲,心迷醉醉,怎生布擺。
  前盟難改,後約敢申山海?且逐京塵,百狂千結,聽天分解。(其二)
  落款是:黃岩司空約題。題完,方才上轎而去,且按下不題。
  卻說這趙小姐自垂簾考詩以來,從無一人一詩可當其意,今日忽見司空約人物既青年如玉之潤,詩調又落筆如神,殊覺屬意。不期談及婚姻,又早有人,閨閣體面,又不敢苦苦強爭,只得謙謙遜讓。讓便讓去,只覺放他不下,若要再求一可對之人,卻又絕無影響,來免懨懨困倦,有些不爽。眾僕婦看見,知道為司空約婚姻不成之故,因暗暗囑咐老僕上心去尋訪過路的少年貴客。一日,老僕忽然尋訪著了一位張都堂的公子進京去謀選。這公子是江左人物,到也生得清清秀秀。年才二十一二,雖胸中無物,只因筆下寫得出幾個字兒,又借父親的聲名,便咬文嚼字,認做文人,在人前施展,誰敢道他的破綻。這日,老僕遇見他,見他人物也還不醜,遂將趙小姐垂簾考詩選婚之意對他說了。這張公子久已有親,連兒子亦已生過,卻瞞著只說沒有,卻歡歡喜喜,又換了一身華麗衣服,竟跟著老家人搖搖擺擺到相府來考詩。到了後廳,垂簾之下,也不知行相見之禮,也不問作何考法,見有一張交椅對簾放著,便公然坐下,也不開口說了。小姐隔簾看見,知是一個蠢物,欲待他題詩取笑幾句,又恐怕失眼於人,傷於輕薄,仍正正景景題了一首七言絕句,叫僕婦送將出來。廳上伺候的僕婦見送出詩來,便又忙將放紙筆墨硯的書案抬了到張公子面前放下,便將小姐送出來的詩安在上面。張公子見了,忙展開一看,見是一首詩,因認得上面的這兩三行的字兒,便裝出詩人模樣,高聲朗朗道:
  閒花野草若逢春,枝也精神葉也新。
  試問簾前題彩筆,不知可是畫眉人?
  張公子誦完,連聲贊道:「好詩!好詩!果是名不虛傳。」送詩出來的僕婦立在旁邊,見他贊好,便乘機說道:「小姐的詩,公子既然看得入眼,請公子屬和一首,也見得公子的大才。」張公子聽了歡喜道:「小姐這樣用古典的妙詩,除了我張公子,恐也無人和得他來。既如此說,待我和來。」因磨墨舒紙要寫,心下卻暗想道:「他問我『可是畫眉人』,『畫眉』定是畫梅花了。為何卻寫這個『眉』字,想是古字通用,我何不改正了,見得我有才。」因提起筆來,搖頭擺腦,生起一個草稿兒。做了又涂,塗了又改,弄了半晌,方才另用一幅箋紙謄出真來道:
  不須別自去尋春,請看翩翩裘馬新。
  若問梅花誰畫出,學生正是畫梅人。
  寫完,又自讀了兩三遍,甚是得意,因付與僕婦道:「此詩乃我依小姐原韻細細和的,一字字都針鋒相對,須請小姐留心看,便可當得一個媒人。」僕婦接了,送入簾內,與小姐一一說了。小姐晨開看了,不覺笑將起來,因暗想道:「如此醜驢,本該取笑他一番,使他知辱才好,但先少師謝世,門庭冷落,與這些土木較甚麼短長輕重。」因又依原韻題了一首絕句,微寓譏諷,叫僕婦照舊送了出來,與張公子道:「小姐說,公子之詩,妙不容言,但錯請媒人,還領另換一個。」張公子聽了,忙忙接詩一看,只見上寫的是:
  當年筆黛悄生春,卻是灣灣異樣新。
  忽爾眼稍橫枝影,這「梅」不是那媒人。
  張公子讀完,雖說面皮老辣,被小姐冷饑熱誚,早不禁滿面通紅,萬不得己,轉勉強笑道:「我是一時遊戲,小姐怎麼就認真起來。」欲要再做一首詩遮飾,卻又心慌意亂做不出;欲待發作幾句,卻又內外隔絕,無處生釁。坐了半晌,見眾僕婦默默的林立伺候,自覺沒趣,只得立起身來說道:「小姐既怪我錯請了媒人,今日且回去,明日另請了一個來何如?」也無人答應他。說罷,只得冷冷落蔣走了出來。
  走到相府門外,方有自家的家人接著,請他上馬。才離了府門,不上一箭之地,忽遇著李吏部的公子,也騎著一匹高頭大馬,滿身華服,家人簇擁而來。張公子的父親在京做光祿卿時,張公子隨父在京,與李公子原是相好的弟兄,今日一個進京,一個出京,忽然在此撞見,甚是歡喜,因而兩人俱跳下馬來,作揖相見。先敘了幾句別後的寒溫,然後問及今日到此,卻是為何。彼此一看,各各會過意來,不覺都笑將起來。李公子因說道:「這等看起來,自是小弟無福來遲了,想已被吾兄高才捷足,先得之矣。」張公子皺著眉,搖著頭說道:「沒相干,全不在此。我因來早了,摸不著頭腦,受了他一場悶氣,正無處發洩。總是吾兄的造化,我對你說了備細,包管兄後來者居上。」李公子聽了,又驚又喜道:「兄受了甚麼悶氣,又有甚備細,萬望傳授於弟,倘能成了,感激不盡。」張公子道:「待我說來。」只因這一說,有分教:暗暗裝村,明明出醜。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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