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天水佳人洗蛾眉充白面 司空學士開花逕代紅絲

  璧美荊山,蘭看空谷,教人何處垂青目?蛾眉扮做俏書生,誰人不道風流足。
  鴛侶難求,鸞期莫卜,玉堂怎得金蓮屋。借他柳隱與花迎,方才有個人如玉。
  右調《踏莎行》
  話說前朝,浙江處州府麗水縣小蓬萊山中有一地方,叫做列眉村。為何叫作列眉村?只因這村中四山環繞,秀色聳出,一望有如雙黛,故相傳得名。這列眉村雖然風景幽異,卻去郡百里,遠在萬山深處,別是一天,人跡罕到,所以知之者少。村內有一個喬木人家姓趙,聞他祖上在宋朝就有做過宰相的,歷來仕宦不絕,只到近日,方才都習農桑,將讀書一脈,競無人料理。雖書不讀,卻因山中地廣人稀,田地甚賤,家家以耕種為事,遂致飽暖者多,饑寒者少。這一村雖然有千餘人家,趙姓是個大族,到差不多占了一半,故趙姓子孫,最為繁衍。內中有一人,叫作趙本,娶妻溫氏,二人甚是恩愛。到了三十以外,只不生子。二人著急,各處祈求。到了三十六上,方生了一個女兒。雖然不是兒子,只因生長艱難,便也歡喜。因替他起個小名,叫做如子,蓋取就與兒子一樣意思。這如子生得臉兒雪自,髮兒墨黑,唇兒通紅、眉兒碧綠,身幾花嫣,腰兒柳弱,手兒筍尖,肩兒玉軃,眼兒比秋水還鮮,腳兒比金蓮還小。趙本夫妻,已成了鄉下人家,見了這樣一個女兒,怎生不愛。最奇是生如子這一年,合村的桃李,並無一枝開花,蓋因秀氣都為如子奪了。
  正是:
  陽有精兮陰有華,故叫遍地吐雲霞。
  有人占盡陰陽美,桃李如何敢放花。
  不期這趙如子生來將秀氣奪盡,剛得到十歲,而趙本夫妻早相繼而亡,止剩得如子一人。卻喜這列眉村中,富庶者多,風俗淳厚,沒有小人作姦起釁,故容得如子一個小女子,領著一班村僕村婦,將父母安葬了,依舊照常耕作過日,並無閒說。
  如子此時已是十歲,況心靈性慧,每每暗想道:「我不幸父母早亡,又無兄弟,孤獨一身,何以自立?若日日但習學些女工針指,如何有個出頭日子。」因又想道:「我又聞得,我趙姓乃舊族人家,歷來仕宦不少,怎到如今,就並無一個繼續書香了?」因又想道:「時常聞得讀書的人方能出仕,若只居鄉種田,如何能夠顯祖宗?我家尚有公受的祖上遺書。高高封鎖在那裡,何不取出來一看,看他上面是些什麼,便能出仕?」因叫僕夫取出鎖匙,將封鎖的書櫥一一開了,取出幾卷來看。看來看去,卻認他不得。因又想道:「書必要人教訓,方知義理。」因訪得有個叔祖叫做趙習古,久在村中開一個書館,因著人送了他兩挑米,請了他來,要他教誨。趙習古因說道:「你女孩兒家只該習些女工。明日大了,招個女婿。撐持你父親的門戶就夠了。讀書何用?」如子道:「女工的事,女孫已知一二了。今閒居無事,求叔祖教訓幾個字兒,明日大了,寫寫賬目也好。」趙習古道:「既是這等說,果然識見個字兒也好。待我或早或晚來教你。」自此之後,如子便朝夕誦讀,漸漸識起字來。讀到十二歲上,讀著了書中滋味,便時刻不能釋手,遂將家中所藏的書籍,盡數流覽。流覽完了,又到族中將分去的也借來觀看遍了。先學做詩,後學做文。及到了十四五歲上,竟讀成一個飽學的儒生了。此時,叔祖趙習古已死了,他學問雖然有成,卻無一人知道。每於花朝月夕,於是自吟自賞。到了十六七歲,有人來與他議親。他暗想道:「我生了這等一個容貌,又習了這等一肚皮的才學,若等閒埋沒在個村夫俗子之手,豈不可惜。」凡是來求婚的,遂都一概謝去。謝便謝去,心下卻細細躊躇道:「幽蘭生於空谷,誰則知之?寶劍必懸之通衢,方有識者。我趙如子生在這列眉村中,若只在這列眉村中求配,便將這列眉村翻轉了,料也無一人可為我趙如子作得配過。若守株待兔,自應甘老,若苟且就婚,定明珠暗投,安能比貌無慚畫京兆之眉;較才不愧坦東牀之腹。除非移居郡就,域者人可知我,我亦可以知人。若塵埋於此,便是虛生此身了。」因又想道:「我不幸父母早逝,又無伯叔兄弟,單單只我一個女身,學動便有形跡,動人耳目,怎好輕易妄行。莫若悄悄地改裝做一個男子,起個黑早,偷走到郡城中去看看光景,料也無人知道。」自動這個念頭,卻又忍耐了幾時。然朝思夕想,便就忍耐不住。因瞞著人做了幾件男衣,又叫人折了一頂儒巾,又叫人買了一雙小小的靴兒,暗暗穿帶起來,打扮做書生模樣。又叫一個中年僕婦裝做家人,貼身服侍。又叫一個老家人收拾行李盤纏跟隨。家中事務,盡托付得力家人照管。諸事打點停當,選擇了一個好吉日。起個絕早,競悄悄的走離了列眉村,一逕望郡城而來。
  此時正是三月豔陽天氣,一路花柳爭豔,十分有景。如子看了,甚是歡喜。心下暗暗想道:「外面風景如此,若不出來一遊,豈不辜負繁華,令春光笑人。」因在路上或是看看山林,或是看看水,行了一里,到坐有二二里的工夫,故一日走不上二三十里的路。直到第四日,方才得到郡中。恐怕飯店中人雜,不便作寓,因尋了縣前一個觀音庵兒住下。
  到次早起來,因問庵僧:「吾聞處州乃東南勝地、不知謝靈運當時游石門洞與遇一仙女的浣紗溪處,可還有遺蹟在那裡,指示一遊否?」庵僧道:「怎麼沒有,有便有得,都在深山中,荒荒涼涼,沒甚好看。相公若要遊覽耍子,到是城東有個司空學士的花園,十分齊整。內中千紅萬紫,十分可愛。且主人甚賢,每每說得投機,即便款留。相公若要耍子,到是那裡有些妙處。」趙如子聽了道:「既是此園有些景致,就去看一看再思量往別處未為不可。」遂等吃了飯,叫家人在庵中照管行李,自家卻帶了僕婦,慢慢的向城東而來。才走不得一二里路,早看見或三五個,或六七個,或在前,或在後,都紛紛講說是去游司空園的。趙如子便不問人,競隨著眾人走去。又走了數里,方走到了。因定定神,方綏步而入,細玩園中風景。但見:
  桃三攢,杏四簇。花間紅樹;鶯百啪,燕千啼,鳥弄管弦。東數行,西數行,楊柳分垂綠幕;高幾片,低幾片,落花亂砌錦茵。左一折,右一折,盡是朱欄;前一層,後一帶,無非密室。廳堂聳秀,玲洗巧石疊成山;池沼澄鮮,清淺活通泉作水。曉日映簾攏,氤氳春色;東風吹徑路,雜踏花香。四壁圖書,列海內名公題詠;滿堂玩好,皆古今珍重琳瑯。只就到處風流,何殊金谷,若論其中有美,無異桃源。
  趙如子看見園中風景繁華,十分愛羨,便隨著眾人東西賞玩。正賞到得意處,坐在一片白石之上,要打帳題一首詩以紀興。只見一個青衣家人走住面前,說道:「家學士老爺在後廳,因看見小相公少年儒雅,要請去會一會。」趙如子忽然聽見,略暗想道:「主人與我素不識面,為何請我?」因辭說道:「我乃過路閒人,因聞貴園名勝,偶爾隨眾一遊,並無介紹,怎敢進謁大人。敢煩管家代我回復一聲。」青衣家人道:「家老爺甚是愛才,今既已看見小相公儒雅風流,諒是多才,定要請去一會,怎肯等閒放過。」趙如子還要推辭,早又是一個披髮童子走來請道:「家老爺立候相公去一會。」趙如子見主人再三邀請,無可奈何,只得隨這家人童子走了進來。才走到階前,早看見司空學士行到方中,立在廳前迎候。趙如子見主人有禮,忙趨到廳前深深一揖道:「晚生小子,孟浪遊園,正愧唐突有罪,乃反辱召賜登尤,何幸如之。」司空學士連忙答禮道:「聲氣未通,本不當輕屈識荊,然珠玉照人,又不忍失之當面,故不避小嫌,率爾邀駕。今幸得親丰範,方遂鄙懷。」揖畢,拱入廳傍一間亭子上來。原來亭子上已先有七八個少年書生坐在裡面,由一個門客陪著。眾少年看見司空學士又邀了一個少年書生入來,遞俱立起身來相見。相見畢,各各敘齒坐了。左右獻上茶來。茶罷,司空學士因問趙如子道:「尊兄既蒙賜顧,台姓、貴表並尊居萬望見教。」趙如子因打一恭道:「晚生趙白,賤字非玉,借居縣前觀音庵裡。匆勿不及修刺為罪。」司空學士聽了太喜道:「好個非玉!趙兄連城妙境,果然非玉之可比。」司空學士一面說話,眾家人早一面備了三四個攢盒灑肴在亭子中間。司空學士就邀眾少年去飲。趙如子因同眾少年辭渤道:「輕造寶園,得睹芳菲,已自過望,怎敢又叨盛款,何以克當。」司空學士道:「荒園得蒙諸兄過賞,三逕生解。草草薄醪,聊代賣漿之敬。」眾少年見主人多情,只得敘坐而飲,正是:
  人為看花雜沓來,花因客賞更爭開。
  誰知詩酒留連意,卻是東君暗選才。
  你道司空學士為何設酒留眾少年而飲?原來司空學士有一愛女,年方及笄,欲選一婿,以坦東牀之腹,一時未得其人,故借遊園之便,叫家人只檢少年人物風流者請來一會,再托杯酒盤桓,以探其有才無才,暗為選婿之地。已非一日,故這日又邀了眾少年到亭子留飲。飲到微醺之際,司空學士因說道:「我學生最愛詩酒,今既賴花鳥與春光有靈,得屈諸兄到此小酌,可謂有幸矣。然人心苦不知足,更欲邀諸兄少留數行珠玉於壁間,以志一時之勝。不識諸兄能忘主人之不賢而慨賜一題否?」眾少年正飲得興頭,忽聽見司空學士要他們題詩,便默然皆不出一語。趙白看不過,只得答應道:「詩酒乃文人之衣食,有何不可。但恐巴人下里,不能入陽春白雪之目,故諸兄逡巡不敢耳。」司空學士聽了大喜道:「金玉決不作瓦礫之鳴,諸兄若肯賜教,自在漢唐三百之上。我學生也不敢輕聽,請先飲一巨觴,以代洗耳何如?」因叫家人篩了一大爵,拿起來,對眾人一飲而乾,道:「我學生量本不洪,勉飲此者,聊以表求教之急耳。」眾少年見司空學士吃了酒,苦逼題詩,知難回他,卻又自做不出,只得同推到趙白身上,道:「趙非玉兄既以詩酒為文人之衣食,應有佳句以應司空學士之命,且請先吐瓊瑤,以發詩興。或者晚生輩得其鼓舞,以步後塵,未可知也。」司空學士細看眾少年,已注意趙非玉如孤鶴之在雞群,一時不便單索他題,得眾人一推,便乘機說道:「既諸兄同推非玉兄,則非玉兄之珠玉不容再秘矣。但無空求之理。」因叫家人奉酒一觴,以潤詩筆。又各各斟酒一杯以陪。又命家人送上文房四寶。趙白一來也要試才,二來面皮怕羞,也回不出,因受了道:「既承賢主人之命,又辱諸兄相推,安敢固辭。但請司空老大人命題。」司空學士見趙白竟不推委,滿心歡喜,因說道:「非玉兄美少年,白具新穎之才,若出一陳腐之題,便不足以窺其妙。」眾少年俱贊說道:「老學士所論,最為有理。且請教,詩題如何便不陳腐?」司空學士道:「我想,禽獸與人同情,人既願得佳偶,物亦宜然,故我學生欲將『鶯求友』三字為題,以求非玉兄賜教,不知如何?」眾少年俱隨口贊道:「好一個『鶯求友』!又恰合時令,正好索趙兄佳句。」趙白聽了,也不贊好,也不道嫌,也不推辭,但默默拂開一幅花箋,提起筆來。輕輕而寫。先寫題道:
  賦得《鶯求友》以應司空老學士之教
  春情悄悄逗芳心,逗得黃鸝也不禁。只覺自孤花外囀,不知誰是柳邊尋。
  愁他無意藏嬌舌,笑我多情空好音。倘得交交還嚦嚦,雙飛雙宿過春深。
  列眉村晚學趙白非玉氏題
  趙白題完,隨即雙手呈與司空學士道:「俚言聊以塞責,污目之罪,萬望見原。」司空學士見他落筆便寫,先已驚倒。及見他頃刻做完送來,便覺駭然。接了展開一看,早吐舌道:「清新俊逸,原來非玉兄是個才人。」再讀到中一聯,一發贊不絕口道:「意中意外,淺淺深深,無一宇落人齒牙,真匪夷所思。」及讀完結語,不禁拍案大叫道:「何幸今日無意中揭遇非玉兄這等仙才,真快事也!」叫家人斟了一卮酒,親自出席,送與趙白道:「趙兄美少年,相去二八也還不遠,能讀書幾何,就能如此風流儒雅。真是天聰天慧,使人起敬。」趙白聽了,忙謙說道:「後生小子,孤陋之學,荒涎之才,只合弄文村野,怎敢當老先生如此青目?不勝內愧。」司空學士道:「我學生豈妄諛人者。趙兄佳作,不獨清新占翰苑之高,而又嬌豔奪香奩之秀,實非等閒所能及也。」又讀一遍,又贊賞一回。方傳與眾少年道:「請諸兄一看,以為如何?」眾少年彼此傳看,無不交口稱揚。趙白因說道:「小弟拙作,無非拋磚。後來居上,還望諸兄揮灑一番。」眾少年因辭謝道:「趙兄珠玉在前,小弟輩縱搜索枯腸,辦自慚形穢矣。」此時,司空學士一片神情,已經注在趙白身上,料想眾少年沒有人勝似趙白,故不復索眾少年題詩,故眾少年痛飲了一回,遂各各辭去。司空學士也就不甚苦留,任他去了。惟趙白起身了三四遍,司空學土只是不肯,說道:「天色尚早,還有一事要求教。」趙白因又辭道:「晚生天性原不善飲,今飲醇過多,不獨心醉,身已醺醺無主矣。」司空學士道:「既是趙兄不欲困於酒,怎敢相強。」因立起身來,「且到內書房去煮茗解醒何如?」趙白心下雖要脫身,當不得司空學士殷殷款洽,一時難於苦辭,只得隨他又到書房申去。只因這一去,有分教:花有清香,月留淡影。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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