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病纏綿小妹托情郎 心鬱結老奴逢主女

  小香正和佩纕在九畹亭子放這個風箏,仲蔚立在旁邊看。蘭生的瘋病,近日大好了,也在那裡。忽聽亭子背後假山下有人吵嚷喚姐夫,仲蔚走到假山邊一看,卻是月紅,要想到上頭來,卻走不上,喚姐夫攙。小香道:「這裡不容易攙,你就繞山洞子裡邊小徑走來罷。」月紅一迭連聲不要。小香無法,把風箏交給仲蔚,口裡自言自語道:「你們姊妹兩人,真是我前世的魔王。」遂走過北面,把月紅連攙帶抱的設法上來。月紅手上已爬了一手的泥土。佩纕見了笑道:「你這小丫頭,你自己看看還像姑娘的樣子麼?還不去洗洗!」蘭生、仲蔚也笑起來,佩纕也把風箏交給蘭生,連忙去替月紅舀子一盆涼水,月紅笑道:「佩姊姊你個美人風箏,給我來放。」說著便去洗了手放風箏。小香道:「阿姊呢?」月紅道:「和韻姊姊、秀姊姊在文玉姊姊那裡講話,他要回去了,叫你快去,我尋了你一回。俊官說,姐夫在這裡,我方尋了來。」小香道:「你可要陪他回去了再來。」月紅道:「阿姊說不要,恐怕這裡還有客來,只教姐夫同去。」說著手已洗好,蘭生給他一方手巾擦了便走過來,放佩纕的風箏。佩纕道:「你阿姐還沒回去麼?」月紅道:「要姐夫一同回去。」仲蔚因向小香問月仙:「究竟什麼病?出去養病,差不多兩個多月了,應該好進園來了。」小香搖頭道:「總難,現在雖稍有起色,他的飲食,總是減下來。上年每頓飯,要一碗多,到上半年只吃得一碗了,後來減到半碗。現在養息了許久,仍舊不加。大阿姐雖然不說什麼,究竟不是親生,隔膜了一層。不過一個月紅算嫡親姊妹,但年紀太幼,不能分什麼憂。」佩纕道:「我看月仙姑娘這人太細心,太要好,什麼委屈,總不告訴人,這上頭就是他的病根,你也應該勸解勸解。」小香歎氣道:「什麼話都勸解過,他總不如意,又不肯說。」佩纕道:「這是你害他的,為什麼你父親不許你娶他?就是月仙姑娘,不願作妾,你也可以同夫人一般,另眼相待。」小香道:「原來佩姑娘尚不知道,他娘等他病大好了,你就給我一千洋錢,把他終身完割了。你歸去罷,他一則戀著月紅捨不得,二則他要明公正娶的過門,說私下草草的嫁了,我將來終不是了局,所以尚在遲疑。他意思把月紅也贖了身,一起過門最好,你想我那裡做得到?」蘭生只呆著聽,點頭歎氣,要想下淚的樣子,因向小香道:「你們老世叔也是奇怪,你成日成月的玩到不禁,偏不許你娶妾,究竟什麼意思呢?」月紅玩了一會風箏,見小香尚坐著,和佩纕說話,便催姐夫道:「你為什麼只管坐著不去?阿姐等了一會了。」小香便走下亭來,走到棠眠小筑。秀蘭已回去了,只有韻蘭同文玉,在那裡勸月仙。一見小香,韻蘭先笑說道:「月仙姊姊等你一會了。」文玉道:「月紅來找你,你可見他?」小香點頭道:「他現在九畹亭上。」月仙向小香嗔道:「你這個人,也太糊塗,一會子到那裡去了。你要我到園裡來看月紅散散心,我來了,你反走開,我打諒你先去了。」說著只見介侯尋進園來,一見小香便道:「我知道你到園裡來了,你父親剛才得了上司札委,要他到台灣去採辦硫磺,因火藥局立待製造,我剛才在你家裡,你老子已去謝委去了,命我來報,你速速回家,去到局中批領銀子。」一面說,一面看見月仙便笑道:「兩月不見,月仙竟如此清瘦了,神氣倒還好。」月仙因隨著小香的稱呼叫一聲娘舅。小香想說待我送月仙去了,再到家裡去,忽見月紅也來了,小香遂同月仙回去。月紅送了出來,說:「阿姐我明兒一早來看你。」小香月仙遂走了,到另租私屋裡。月仙覺得乏極,便臥倒了。適值曹醫生來,小香遂陪他診了脈,月仙還說吃了藥,又無效驗,還關什麼。小香勸了幾句,送了醫生出來,進來差李家媽去配好藥味,親自量了藥水多少,叮囑了一番,並說道:「我馬上就回來。」月仙道:「早些來,不要回去了,怕風箏斷了線。」小香答應著自去了。一到家中,那裡還能出來,要到卜鄰裡給個信,也沒人好差。次日父親動身,小香受了一回教訓,直到過了兩天,父親走了方能出城,一逕到卜鄰裡,銀寶接著笑道:「停一會就來,直到今日。」小香道:「實在不得閒了。」一面說,一面走進房裡。三姐見於連忙搖手,走出來指著牀,輕輕說道:「姑娘方才安睡。」小香便退坐外間,說道:「這兩天怎樣?」三姐道:「你為什麼兩天不來?」小香道:「父親忙著,要我料理出門各事,豈可再來?姑娘那天回來好麼?」三姐道:「他在園裡多玩了一會,又傷了精神,你在這裡時候不是他已經睡了麼,你去後,他便發燒起來。我叫他吃藥,他初起不肯,勸了又勸,他才吃了,又吃了半碗稀飯,等你到這裡,你總不來了,姑娘哭了一會。到天明略睡一睡,月紅也就來了,姑娘起來,滿身沸熱,熬了病只管在地上收拾衣服、書本、信札各件東西,半日完。月紅叫阿姐睡,等姐夫來收拾他不肯。姊妹兩人哭一會,吵一會,米粒也不進口,幸虧月紅纏死才吃了小半碗糯米粥。本家來叫月紅回園,月紅不肯,又陪了阿姐一夜,這回子才去。我聽得昨夜姑娘翻來覆去,歎歎氣,吡嗵吡嗵哭哭,現在到不響,莫驚動他。」小香憂形於色,說道:「你看姑娘,這個病究竟如何?」三姐只是搖頭沒法。銀寶也走過來說:「前幾天好像強健了,為什麼到了妹子那邊一回,又重發起來?」小香歎道,他一些勞動,也勞動不得,風也一些受不得。那天他喜歡了登一登韻姑娘那裡的望月台,又禁不起了。」有一個小丫頭在旁邊接嘴道:「我聽得隔壁四娘姨和我媽說,月仙姑娘是百日癆,救不來的。」銀寶罵道:「小蹄子你知道什麼!」便要打他。小丫頭笑著走開。原來月仙朦朦朧朧,並未十分睡著,小香問答的話,也彷彿聽見,因怕開口,所以不語。後來聽得小丫頭說百日癆,月仙本來知道自己的病,近來每發一次,必加重一次,吃的藥毫無見效,把胃口蕩得極虛,他還想萬一好了,便嫁給小香,所以聽小香的勸,還吃吃藥。現在聽得小丫頭的話,說是百日癆,既然犯了實症,總不能好了,遂登時灰心,翻轉身來,輕喚銀寶道:「你可是同王三少老爺說話,他幾時來的?」小香聽了,便走過去,坐在牀邊說道:「來了一會了。」一面摸他的頭,熱得不堪,面上飛紅,月仙奄奄的道:「你去了,好似馬脫了韁似的,不想來了,到今兒才來,我死在牀上,你也只管干你的事,想不到我。你可知道我心裡難過?」小香因把兩日來的事,告訴他。月仙道:「家裡正經事總要辦的,不過你想著了我,偷空到此地灣過來一趟,再去干你的事,你又不來了,害得人家好等。」小香道:「身子覺得如何?」月仙道:「什麼如何,橫豎等死就是了。」小香的眼淚,那裡禁得住,因問道:「為何昨兒不吃藥?」月仙道:「吃也這樣,不吃也這樣,況且飲又不好,他們煎的藥那裡靠得住?」小香道:「那一天我本來叫你不要到望月台上,你不聽。」月仙道:「死是注定的,也不在這頭上。不過我現在活一日,要和你多見一日。我和你已相識四五年,也不好算沒交情了。我雖有一個嫡親妹子,年紀還小,況且也不能自己作主,我除了他,你是算最親的親人了,脾氣也大家知道,你不求看顧我,我還求誰去?」說著眼中似要淌淚,卻淌不出,小香更淚流不止,說:「你這樣想,病那裡能好呢?」月仙道:「我也不望好了,多到一月半月,便要失陪,和你相敘的日子也不多了。現在我還有些知識還有氣,只願委屈了你,和我多敘敘。我咽了氣,閉了眼,你想得著我,想不著我,我也無益。但是現在要求你,常常在我身邊。想我自己家裡荒年,爹娘兄弟死絕,十五歲被人賣到這裡來,我因妹子只得六歲,沒人照看,情願死在一處,遂兩人一同吃了這碗飯。當初老鴇姘頭極多,不像現在肯看穿些,我還要照應妹子。不瞞你說,吃了千千萬萬說不出的苦,近來幾年,生意好了,他方有些忌我,我也可以自主了。又遇了你,他也不敢說什麼。現在我病了,外邊養病,今世雖不能和你做夫妻,我也願了。我這麼一想,覺得心裡頭萬轉千回,那裡再睡得著。」小香道:「你的病,總是用心太過起的,但凡少用些心,那裡得這個病。我勸你自己以後譬解開些,等病好了,我再和你想長久計策。」說著執了月仙的手,叫:「好妹妹,你可肯聽我的勸,靜著養病,莫用心。現在這個曹先生,是有名的,你多吃幾服藥,就好了。」月仙歎口氣道:「我和你緣分盡了,便是仙人做了醫生醫得病,醫不得命。我今年廿二歲了,你也廿三歲了,現在兩三年來,蒙你和我要好,我委屈你不能娶妾,我也知道你好心,我還有什麼多求,就立刻死了,我也瞑目。只是有兩件事,第一件你如此待我,我不能報你,半途而廢,撇了你去了,我死之後,你再要尋我這樣一個知心著意的人也少。青樓中的人,大半假的,我只怕你想我生起病來。第二件妹子月紅年紀還小,我活著好像我時刻要管他,其實我暗暗照應,我也幸虧了這個嫡親妹子,常在一處。看他孩子氣,伴伴熱鬧,我死了,老鴇還肯照應麼?恐怕他就要吃苦,雖是十二歲,吃飯不知饑飽,我要求你仍舊到妹子那裡走走照應些,最好你替他贖了身,收他回去,到了年紀,替他尋一門親。做阿姊的,不能伴你到老,就叫妹子與你做親戚,常常往來,你見了他,好似見了我,他也想著,替我墳上去看看。」小香聽了這些話,覺得蕩氣迴腸,便嗚嗚的哭起來。銀寶正在後面煮粥道:「是月仙變病。」便走過來說道什麼,三姐也走過來問,月仙道:「沒有什麼,你們只管做你們的事。」銀寶、三姐看月仙依然無事方放了心,說道:「姑娘本來怕煩,爺不要這樣,姑娘見了,更不好了。」一面說,一面出去,小香只是哭。月仙執著小香的手放在臉上,說道:「你不要急,人生一世,就是我和你偕老,也要死的。我現在這年紀,死了你譬如沒有認得我,千萬不要想我。你父親的話,也是為你要好,總要聽他。不過月紅,你必定要照應他,你若聽我,我死了比活著都安樂呢。」小香揩著淚說道:「你不要說了,我的腸已經斷了。」月仙道:「趁我尚有一絲氣兒,要把我這心事告訴你。你記著還有一件,你前幾天脫在這裡著剩的汗衫兒,我沒叫他們洗,現在我自己著在身上,我死了就著你的貼肉汗衫去,就算你和我常在一處似的。你莫忌諱,我也有穿污的汗衫前日換了下來,連上年我自己做的梅蝶鞋,我不過穿了兩回,是你賞愛的,又有一方淚帕,都包在那個緞包裡,放在櫥屜之中,你取了去罷。」小香肝腸寸斷,輕輕伏在月仙身上,嗚嗚噎噎的回氣不過來。月仙怕他傷心過度,也不敢再說,因問吃過午飯沒有。小香噎著氣不能答,把頭搖搖。月仙便喚三姐,小香回了氣說道:「不要吃。」月仙道:「少吃些,你自己去吩咐他罷。你歡喜吃的糟蝦,我昨日又替你糟了一瓶,放在櫥裡。今日好吃了,你自己去取,取了些放在碟子裡,其餘仍舊把瓶口塞好,五六天不壞的。」小香道:「你也太費心了,昨日你病裡頭,還替我做這個。」月仙不語,淚眼盈盈的歎了一口氣。小香便要去請醫,月仙不要。小香道:「你一日不請大夫,我一日不吃東西。」月仙沒法,只得任他去請。小香遂寫了一個字條,命李家媽差人送去,又命三姐安排上飯來,在瓶裡夾了幾個糟蝦,銀寶送上一碗麻菇湯,一碗小黃花魚,一碗鹹雪裡紅炒肉片,一碗胡蔥豆腐,共計四碗。盛了一碗金化白米飯。小香命減去半碗,覺得米粒極硬,鯁在喉間休想吃得下,遂將麻菇湯淘了,勉強吃了一半,仍舊剩了一半,不能吃了。三姐前來收去,小香洗丁手,揩了臉。銀寶送月仙吃的稀飯來,月仙搖頭不吃。小香帶哭帶勸的求月仙,方吃了幾口。忽然心悸起來。小香伏侍他睡下,叫他不要想什麼,又恐月仙見了自己又要多說話,心裡煩他,便走到外客堂,坐在榻上呆想,一會曹大夫來了。小香接著,略談了數句,便去診脈細細切切,審了半刻,看了看舌苔,便到外邊來,說道:「這個病很周折呢。」遂立於脈案,開了幾味藥。小香問病勢究竟如何,曹大夫只是搖頭,低低說:「這個人平日用心過度,又要體面,又欠力量,初起病時,尚可望救,現在已是十二分了,須好好防備。我看他這病必有恐嚇怔仲,現在這服藥吃了,若能免了驚怔或有想法,也須叫他寬心,否則縱有仙醫不可救藥。閣下也是明理的人,天下百日癆的症,救的很少呢。」說畢一拱而去。小香心中自是納悶,連忙差人去兑了藥來,走到房中,不聞聲息,月仙因苦了一回,已睡著了。小香不敢驚動,仍到客堂,睡在榻上看書。將近上燈,忽聽月仙翻身,喊要吃茶。小香急趕進去,老鴇大阿姐也來了。小香倒了一杯茶,給他吃了半杯,仍令合眼睡下,也不多言,摸額上似有些微汗。小香同大阿姐心中略為放心,再到外客堂來。小香因問綺香園究竟如何,大阿姐道:「生意還好,都是月仙幾個熟客,月仙病了。皆月紅去應酬,忙得了不得。現在月紅一定要來看姐姐,我因還有三個檯面,就不許他來,他沒去叫,我來張看一趟,大夫究竟怎樣說?」小香搖頭道:「他也說難,我也沒法。」大阿姐自是納悶。小香又把月仙的話,可以告訴的說了一遍,大阿姐道:「王少老爺,既肯照應,我就把月紅送給你罷。但是我沒人可靠,須替我想個養老的計較。」小香道:「待我父親回來,請人和他商量了,再作道理。」大阿姐道:「也好,我等你信罷。」於是吩咐了銀寶等幾句,遂回綺香園,轉瞬已夜,點起燈來。小香親自料理煎藥,不肯假手別人。忽聽房裡,又叫小香。小香急走過去,問要什麼。月仙道:「你在那裡?」小香道:「替你煎藥。」月仙道:「我不要吃什麼藥!」小香道:「方才和你說明白了,你又這樣了。」月仙想了一想,也不接口,停了一會又道:「今朝是什麼日子?」小香已在外邊看藥爐,聽他說話,又急急進來說:「是九月十一日。」月仙道:「你坐在這裡陪我,為何又出去了?」小香沒法,喚別人守了藥爐,自己陪著月仙。月仙又要喝了一口茶,臥下也不多說,但歎了一口氣,一會藥已煎好,服侍他吃了。月仙哇的一口,仍舊吐了許多出來。小香悶極,叫三姐來,把吐濕的都換了,又哄他吃了第二遍的藥。不過一杯,幸而未吐。月仙道:「我心裡有些跳,你陪我睡在旁邊。」小香依了他,睡了一會。銀寶來問夜飯,小香低低道:「我吃不下,你們吃罷。」月仙不過怕開口,卻未睡著,便道:「你為什麼不吃夜飯?」小香道:「我吃不下,停一會再說。」月仙頓一頓又歎一口氣道:「你不用心裡急,要死總要死,不死總不死。我的話橫豎都和你說了,你還是去吃夜飯罷。倘使我的運氣好,吃了今朝的藥,有轉機,你也快樂,你為我餓壞了身子,我想著這個道理,也不安逸,反不如不吃藥了。你去吃了夜飯,再來陪我。」小香又哭起來道:「妹妹這樣病,我心裡那裡能舒暢?只要妹妹今天再吃些稀飯,我就心裡安樂了。」月仙情知小香憂急,只得哄他說道:「你先去吃了,我肚子裡本來餓,也要吃些。」小香聽他說餓,心裡一寬,便去吃了一碗泡飯。吃畢與三姐來服侍月仙吃粥。月仙怕小香憂悶,勉強吃了些,便搖頭不吃。小香恐他停食,不教他睡,自己盤坐在月仙背後抱了月仙,摸他額上,仍有微汗,遂隔著衣服,輕輕的在小腹上推挪。又恐他悶,把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同他說,因言:「我十三四歲時節,在父親任上,看曲阜的孔林,實在好看。柏樹也大極了,人家出入,都在柏樹根底下走的,就是在川上的地方,倒沒什麼好看,水裡頭有許多蹤跡。」小香方在娓娓而談,月紅又來了,小阿珠陪著,小阿珠問了一問月仙的病便去。月紅一到樓上門口,便問姐夫可在這裡?走到牀前,見了小香,先叫一聲姐夫,小香問檯面散了麼?月紅道:「還沒散,討厭得很,我要緊來了,朱客人說你先走罷,不用你陪了。文玉姐姐與燕卿姐姐還和他們在那裡扌害拳,他們要翻台,我就來了。韻蘭姊姊叫佩纕姊姊,給我的天王補心丹,說是他客人照《紅樓夢》上的方子配合的,叫我給阿姐,每早晨吃一粒,不要多操心,吃上一個月便好了。」說著把紙包取出來,便要給月仙吃。小香道:「你阿姐才吃藥,又吃了稀飯,明天吃罷。」月紅聽得月仙吃了稀飯,心中一喜,倒反出起眼淚來,因又笑道:「阿姐現在天天要吃兩碗飯。」小香月仙都笑了。月紅一面便去放好了藥,說:「今日天氣熱,我要脫一件衣服。」月仙道:「不要傷了風,忍一會罷。你坐在牀口,我和你說話。」小香便走下牀來問道:「月紅你回去麼?」月紅道:「我說過了來陪阿姐,今兒不去了。」小香去倒了一杯茶,自去喝一會,又取了水煙袋吸煙。月紅坐在牀沿口,摸了一摸月仙的額,執著月仙手,呆呆的看一會,叫:「姐姐可好些?」月仙道:「也不過這樣,你莫急,我就死了,有你姐夫在這裡,我已經和他說了,將來替你贖身。你還是跟了姐夫去,他看我面上不虧待你的。我這個病,恐怕不能多延日子,我活著好好歹歹,總要使你得法。大阿姐有了我也不敢虧待你,我一向說你要好,我一死不來管你了,你恐怕要吃苦。我別的都放心,就捨不得你,我和你究竟是同胞姊妹,我本來打諒要幫助你嫁了人,現在我這個病,自己也難保,你總要自己學好。倘然跟了姐夫去,年紀大了,嫁了人,三時五節想著我,到我的墳上常替我去看看,也算我拖帶你一場。你果然如此,便是你報我了,我的福分小,你將來倘生得一男半女,便有出頭日子,我死後也暝目了。」月紅初起含著一眶淚,聽到這裡,便執著阿姐的手,哇的一聲伏在身上大哭起來。月仙也是酸鼻。小香一面吸煙,一面出淚。聽到這裡,煙也不能吸了。把煙袋放好,見月紅伏在阿姐身上,恐怕月仙禁不起,便過來抱著月紅。月紅倒在小香懷中,哀哀哭泣。銀寶、三姐走來勸,小香忍了苦,好容易把月紅的哭哄住了。勸了一番月仙,月仙覺得乏極,三姐伏侍月仙睡下。月仙喘了良久,便不作聲。小香抱著月紅一會方才放下,和他擦了臉,命他安睡。月紅道:「我仍舊睡在牀上姐夫腳跟頭,姐夫和阿姐一條被,我仍另用一條被。」小香道:「這麼著,你先睡罷。」月紅道:「姐夫不睡,我也不睡。我看阿姐身上怕冷,勸你早些睡溫溫他罷。」小香一想不差,便收拾安睡。月紅臥下,小香替他把被掩嚴了。月紅拳了足,身子尚小,閃在裡牀,占地極少。小香方輕輕鑽到月仙被裡,把手伸過肩下,抱背而臥。那邊銀寶自去,三姐等也各安臥。停了一會,月仙翻身,小香仍舊合抱,手臂酸麻,不忍驚動。月仙刻刻翻身,小香不敢轉側。月仙每翻身一次,時有驚悸之狀,小香但覺腳跟後的月紅,睡不能熟,時刻昂起頭來,小香輕輕說道:「月紅為什麼?只管也翻來覆去。」月紅道:「我只想著阿姐的病,恐怕把被兒踹開了要受寒。姐夫你須嚴嚴的抱住,等他出一身大汗便好了,我要去小解來。」說著便下牀,往牀後去。小香抱緊了月仙。果然漸漸出汗,時正三下鐘萬籟漸寂,惟轆轆車聲。忽庭外吁哈吁哈兩三聲,二人毛髮皆豎。月紅嚇極,從牀後逃來,到小香一頭伏在被外蒙首一聲兒不敢響。畢竟小香、月仙膽氣稍壯,叫他莫嚇。月紅只是不動,一會月仙被小香抱得太熱,便叫小香離開些,妹子這樣子怕你去抱他。小香便翻過裡牀,另蓋月紅之被,抱了月紅。月紅心中大慰,貼在小香懷裡,沉沉睡去了。
  到了次日十點鐘起身,月仙尚似睡非睡的不動,月紅命三姐梳洗畢,順便用些點心。大阿姐也來了,問了一回月仙的病。月紅叫小香陪著阿姐,並將隔夜鬼叫的事,告訴了大阿姐,轉命李家媽去買些紙箔燒燒,遂和月紅兩人回綺香園去了。韻蘭差侍紅、湘君差舜華來問月仙的病,月紅詳細告訴了一遍。一會珊寶也來了,談了好一會,方各回去。韻蘭、秀蘭聽得月仙病重,大家搖頭,一籌莫展,打諒要同珊寶二人去望望月仙。適值秋鶴持進女塾裡的冊子來,說明日請查秋季課,所有中西學堂,及女工的冊子,都在這裡。韻蘭命他撂在這裡。秋鶴去後,韻蘭叫了佩纕來和他細細的校對。又值蘇小香將要出嫁,知三也有信到,說現在奉札調署吳淞,出月即須交印進省,然後赴任。韻蘭又要復他,繼而又得芝仙的信,說本省巡撫調任滇南,以芝仙幹練有才,便奏調同到滇南去,珩堅也隨了同走。韻蘭又要復信,反弄得忙起來了,只得去請了珊寶、文玉來相幫校對功課冊子,自己到幽貞館寫信去。次日為查課之期,一早起身梳洗完畢,命佩纕、霽月先去伺候,隔夜秋鶴已稟請地方官恭請太太前來監賞。韻蘭又請了許夫人,及幾位紳士太太一同監視。九點半鐘,韻蘭約著湘君、秀蘭、珊寶、文玉同去,月紅因阿姐病不能來,凌霄到柔仙墳上去了。韻蘭只有四個人相隨,大家步行,侍紅、舜華、紉芳、秋香引導,走進花神祠到東院門口。只見門口掛著許多燈彩,是隔夜安排好的。裡頭一路松枝柏枝,紮著各種花棚。方進門執事人等一齊傳話,說院主人到。只聽轟轟的三炮,兩旁奏起大樂,秋鶴係院長接到二院門口。院內佩纕率著一班女學生,垂手站立兩旁,自二門直到內院。蓮因率領四位中西教習,同司事在內院候著。另有四位女學生,在院內鼓弄洋琴。韻蘭走進二院,只見一班女學生,在兩旁端肅斂衽。韻蘭略向左右招呼,只聽嘩嘩剝剝一片燃放的百子千孫,又雜著鼓樂洋琴。韻蘭等進了內院,蓮因等接著,先行了禮,韻蘭又謝了。四位教習,略談幾句公塾章程,照著外洋規矩座位。院主第一,院長第二,教習第三,司事第四。此時秋鶴不便進來,韻蘭遂坐了第一位,蓮因女院長第二位,四位教習在蓮因之下分坐四位。玉成、佩纕係屬司事,又坐在下面,坐甫定,另奏一套洋琴,霽月喝道:「諸位生徒進謁院主。」便有兩個學長,領著左右班女學生,走進院內,地上多展著回紋紅絨毯,各生站定,霽月喝命行兩跪一叩首禮,於是學生三十餘人,一齊跪下,兩叩首。韻蘭立起來,笑嘻嘻的,還了兩個斂衽。諸生分立兩旁,另有一個學長進來獻讀桃李春風頌,都是雙關貼切句子。頌詞甫畢,忽報各位太太來。韻蘭親率各人,迎了出去。許夫人笑道:「來遲了。」湘君笑道:「我們也才到呢。」內中有一位紳士太太康氏,不過三十餘歲,他也遊歷過外國,英語英文頗熟,遂與教習操英語問答。先握手為禮,西教習一位黃氏,廣東人,一位兼教算學畫圖的美姑美娘,是小呂宋人,從教幫中敦請前來,美姑娘志在傳教,不取薪水的。方在寒暄,忽傳監賞孫太太到。家人遂立定了,執事放起炮來,一面奏樂等他轎子停了出轎,韻蘭搶上一步,斂衽相見,攙了這位太太,眾人多來見了,迤邐而入。女學生都在內院肅立。孫太太及眾位太太,進了內院,重新見禮,女學生也分班見禮。韻蘭便推孫太太首坐,以次為眾位太太,康太太年紀最輕,坐了末位。康太太下面方是韻蘭等排坐,教習美姑娘恰好坐在康太太旁邊,又操西語問答。康太太道:「由而司,古而,喊無,色姆,司卡癩(連讀作勒挨)。」美姑娘道:「買(上聲)害司,古而,喊無,蠶的色文,敏姆。」康太太道:「凹而敏姆。喊無,色姆,克蘭司。」美姑娘道:「一脫一司,土昔克司,克蘭司,俺午特夫,挨害無,克蘭司,土台溫,克蘭司土挪害脫。」康太太道:「豁脫一司,完而完。」美姑娘道:「夕司土,克蘭司,挨而利特,英拿力希,罷剋土台,在而敏姆亂午土克蘭司,完而克,俺午特溫克蘭司鴨倍克司夕司完而克,挨而利特,強你司罷克凹夫挪害脫土亞克老克。」康太太道:「喊無由色姆槐。哀司,司卡癩。」美姑娘道:「買哀司卡癩,泮瞎發,司捺脫,槐害司。」許夫人笑道:「你們講的可是英話麼?」康夫人笑著點頭,玉成笑道:「說的什麼?」康夫人笑道:「你們不知道的,難懂呢!我說由而,司古而,喊無,色姆,司卡癩,是說你的學堂裡有幾個女學生?他說買害司,古而,喊無,蠶的色文敏姆,是說有三十七個學生。我說凹而,敏姆,喊無,色姆,克蘭司,是說攏總分幾班?他說一脫一司,土昔克司,克蘭司,俺午特,夫挨害無,克蘭司,土台溫,克蘭司,土挪害脫,是說就是共總六班,日裡頭分五班,一班是夜裡讀的,我說豁脫一司,完而完,是問他功課如何,他說夕司,土克蘭司,挨而利特,英合力希,罷剋土,台在而敏姆,乳乾土克蘭司,完而克,俺午特,溫克蘭司,鴨倍克司,夕司,完而完,挨而利特,強你司,罷克,凹夫,挪害脫,土亞,克老克,是說日裡兩班讀英國書,其餘兩班學針錢,一班學畫圖算學,夜裡讀中國書,兩點鐘。我說喊無,由色槐哀司司卡癩,是問可有聰明學生?他說買哀,司卡癩,泮瞎潑司,捺脫,槐害司,是說恐怕有幾個。」秀蘭接口笑道:「幾里幾里,好難懂呢。」說著,只見許夫人立起來,向孫太太說:「孫太太。」請他坐了,許夫人道:「舍下還有別的事,我要早回,請孫太太命題考試。」湘君道:「自然要用了飯才去,太太莫急。」許夫人道:「前日接得電報,老爺在日本病,我打發順唐先去看看,今晚動身,我因早許定了韻姑娘,秋季考課要見見,所以來了。」孫太太道:「我們全不知道什麼,出差了題,給他們笑話,畢竟院主命題的好,我替你們考中國功課。」韻蘭乃請眾位太太命題,大家推著,許夫人道:「大家也莫推,我有一個愚見,外國課還是請康太太。佩姑娘到韓老爺那裡去請兩個算學題來,就請蓮姑監了考。我們幾個人,多是外行,中國課就請湘姑娘、秀姑娘、珊姑娘、文姑娘考罷。」眾人只得遵命。於是孫太太監著湘君等四人考華文,分了四班,每班九人,末班十人,不過出一個五字的對課,隨意背誦女四書半頁。華文考畢,康夫人先把各學生按名傳來,隨意和他問答幾句,冊上做了記認。問答已畢,寫了一紙極淺的英文,是德國伯靈京孜略一小段,命他翻譯華文出來,又揀《三國演義》上極淺的文理,寫了十幾句,命他翻英文。各學生都靜悄的做起來。轉瞬已是午刻,許夫人趕緊要回,韻蘭苦苦相留,立傳飯來,大家吃了,學生翻譯的也次第交上。韻蘭命吃了飯再考格致算學,一面康夫人評定甲乙。本來不到一年,功候尚淺,各人翻譯差的極多,也有翻譯不出的,許夫人已別了家人去了。孫太太同韻蘭湘君等看各人做的活計,也品評粗細優劣,登在冊上。佩纕去找秋鶴請題去了,這裡評定之後寫起華文,超取四名,特取六名,英文特取三名,女工超取三名,特取十二名,其餘不取的不列榜上。少頃佩纕送了題來,格致題兩個,算學題兩個。
  格致題
  問風定天晴,設有極香極臭兩味,各貯一器。每秒鐘香臭兩味,各行空氣中,何味最速?相去若干尺,抑係並行。
  問鉛礦中琉養三最多,煉鉛何法最善?
  算學題
  問有一戶不知高廣若干,以竿量之。年亦不知長短,但知橫之竿不出四尺,從之竿不出二尺,斜之適出,問戶高廣斜各若干。
  今有一擔瓦片,不知若干張。每兩張一數,後多一張,三張一數,也多一張,四張一數,也多一張,五張一數,也多一張,六張一數,也多一張,七張一數,適合不多。問有若干張?
  眾學生得了題,又去思索起來。約過了兩點多鐘,方才交卷。不合格及不完卷的二十餘名,只取了化學三名,算學八名。化學第一名所對的說香臭二味同在本位起,行空氣中,苟空中無風力濕氣相阻,每秒鐘,合華尺香行四尺八寸三分,每行一尺,走力薄緩,故第二秒鐘只行三尺二寸,至四十一尺而止。而臭行較香行,多二尺七寸五分,第二秒鐘,行五尺零二分。
  煉化鉛礦,琉養少者,用倒燄爐,長煙通鼓氣。如有硫養十分之五以外者,用灰養或眉粉煉之。
  算學初題對戶廣為句,戶高為股,戶斜為弦。橫不出為句弦差,從不出為股弦差,算得該戶廣六尺,高八尺,斜一丈。
  算學次題,對瓦片最少之數,得三百零一張。
  韻蘭等考畢,寫榜黏貼,超特取的放了賞。孫太太獨賞三百元,各太太也有賞項,韻蘭同各學生謝了。康太太獨賞識一位姑娘姓吳,名叫築衫的,給他一個金手約指,築衫叩謝了。時已不早,韻蘭這日在西院預備了大菜,大家過去吃了,方才散去。韻蘭回到屋裡見月仙的假母、大阿姐等著,見了韻蘭便立起來叫聲姑娘。韻蘭叫他坐了,一面換衣服,一面問月仙的病。伴馨把衣服接了去,韻蘭也坐了吃加非茶兒,說今日本要來看月姊姊的,我卻忘了今天是考課。所以不能來了,明兒再來看他了,究竟好不好?大阿姐道:「多謝姑娘記念,今早起來,覺得好些,幸虧吃了姑娘送的補心丹。中晝又吃了小半碗粥,和王少老爺談了一會,方去睡了。只是補心丹,只吃了一回,其餘的被老鼠銜了去,拋得滿地。王少老爺打發我來向姑娘再乞些,不知道有沒有?」韻蘭道:「有。」因命侍紅:「你到樓上我房裡,第四號幽貞館文具箱裡,取一瓶來。」侍紅答應去了。佩纕也走了來,問月仙的病,大阿姐告訴了。佩纕笑道:「明日我同姑娘及兩位謝姑娘,一位陳姑娘,都要來望呢。」大阿姐謝了。侍紅取到補心丹交給韻蘭,韻蘭付給大阿姐說:「現在你放好了,我也剩得兩瓶了,這是不容易得的。」大阿姐諾諾連聲因向韻蘭道:「我有一件事要回姑娘,月仙一個人住在外邊照應的人少,夜裡膽怯,月紅因阿姐病,又陪著不肯進園。王少老爺說叫我回聲姑娘,索性搬了出去,彼此有照應,他又替我租了樓上兩間,東首三間儘夠住子。等月仙病好,再可以搬進來的。」韻蘭尚未開口,佩纕接說道:「咋夜我們姑娘,還說起月姑娘,姊妹分住兩處,總不便,最好住在一家有照應。」大阿姐道:「是呀,王少老爺說等姑娘應許了恰是吉日,明兒便多喚幾個人,把園裡東西搬出去。」韻蘭笑道:「你們也太細心了,要搬便搬,何必跟我說呢?只是去了不要忘記我們,常來園裡逛逛張望張望我們。月紅小孩子氣,最喜我們的園,你要放他來玩,莫管得太嚴了。」大阿姐見韻蘭滿口應承,心中自是歡喜,遂別了韻蘭出去。
  次日韻蘭一早起身,出門去謝監獎各位太太,順便到卜鄰裡望望,知道湘君已經來過才去呢。韻蘭見月仙果然好些,不過容顏瘦減得不堪,喉嚨也覺微啞,真是纖眉戲翠,愁靨凝紅。月仙見了韻蘭,心中悲苦,要哭也哭不出。月紅倒在韻蘭懷中,哀哀的哭,說:「求韻姊姊救我們阿姊,我和你磕一萬個頭。」韻蘭笑道:「你阿姊好起來了,你這一哭又招起阿姐難過來了。」一面撫他的背心,月紅將右臂向右首讓開,韻蘭笑道:「你臂上有什麼,想你又是去玩,跌痛了臂?」月紅搖頭道:「不是。」一句未了,大阿姐也來了,進來謝了韻蘭。接著搬場的一起一起都來了,屋裡木匠、泥匠忙著收拾房子。韻蘭看他們忙,便安慰了月仙幾句。月仙道:「我姊妹從此一別,今世恐怕不能見了。」韻蘭也是酸鼻,又安慰了,方出來看了一會新房子,就走了。大阿姐、月紅送韻蘭出來,小香愁容滿面,也立起來,韻蘭勸他不用多愁,吉人自有天相,我明兒再來看你們。說著,便移步登車。忽然龍吉走來說請姑娘回去,有一個姓秦的總管,從顧府來要見。韻蘭道:「秦總管要見何事?」龍吉道:「不知。」韻蘭遂登轎逕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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