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慘埋香骯髒海棠魂 大獲利興建蘭花畹

  卻說碧霄同湘君來看柔仙,只見他已是消瘦得不像樣了,見了大家下淚,柔仙勉強支持起來。碧霄道:「快別起來,你且睡著。」柔仙強笑道:「我本來睡得不耐煩,今早喝了一碗蓮羹,覺得悶悶的。這個老貨方才同我惱了一陣,他又出去了。」碧霄道:「惡性不改,天天這樣子,怎麼了結呢?我做盡惡人,不能常久保你的。」柔仙道:「聽得姊姊甚為難過,因有要搬回家去了,到底幾時動身?」湘君道:「還有三四天。」柔仙紅了眼圈道:「碧姊姊是我冷海棠的護花鈴子,現在去了,我又三災八難的,老東西又沒良心,姊姊去了,幾時還來望我薄命的柔仙?不知道今生能見不能見?」說著,眼眶子裡簌簌的垂下淚來。韻蘭、湘君,亦覺酸鼻。碧霄一面擦淚,又怕傷他的心,因勉強笑著勸他道:「我在這裡,也未必能十分看顧妹妹。現在還有韻蘭姊姊、湘君姊姊,你有什麼,可以告訴他,就是凌丫頭,也是爽利的人,又近,早晚可以叫他。我去了,明年春間便要到這裡來。你自己保重罷。」韻蘭道:「你以後要什麼錢,叫俊官來說就是了。」柔仙歎氣道:「病到這個樣子,不要想什麼,不能好的了。不過碧姊姊去了,想著舊日姊妹好,寄一封信來,我見姊姊的信,好像姊姊在面前,同見於姊姊一個樣兒呢!」韻蘭、湘君、碧霄眼淚也掩不住了,柔仙又道:「我這個病據醫生說,須防冬季痢疾,好了倒是氣漲厲害!橫豎早晚總是一死。我死之後,求三位念姊妹情分面上,要請蓮氏把我這棺柩帶歸去呢。」三個人聽了言語,都不能說了,只管擦淚。停了一回,碧霄道:「因為你總是這個想,那裡能好呢?你但且寬些,何至於此!我有一句要告訴你,你與蓮氏一節,我們已同秋鶴說了,等他送我們去後回來,便當成全。任義借助五百金,秋鶴已經取去了。」韻蘭道:「昨日取來的,現下存在我那裡。」湘君道:「聽得蘭生願助的款項。柔妹妹去後,日用可以敷衍了。」柔仙道:「多謝各位!昨晚秋鶴都同我說過了,說還有另助的巨款,差不多也有千餘金。但是我那老貨,必要三千,少了不相干的。這幾天他忙得很,三日前,領一個四五十歲的人來看我,恐怕別有變局,要叫秋鶴早早完全才是。」韻蘭道:「你放心,秋鶴送到了,就回的。多到半個月工夫,包你妥貼。」碧霄道:「他送到我家,即便催他回來。不過蓮民的病,倒要叫他趕緊醫治方妥。」湘君歎道:「世上的情緣,雖是空的,然到周折的地方,真是好事多磨,無可想法。」韻蘭道:「柔妹妹的事,就怕這個老厭物中梗,雖說經了官,可以發堂擇配的,但他們的伎倆,實在可惡。這件須瞞著,不要給他知道才是,否則他的暗計,何等厲害,被他知道,更多枝節了。」柔仙道:「什麼厲害不厲害,橫豎我拼著一死就是了,不過負了各位的盛情。」說著,又哭起來。湘君道:「何至於此!快莫操這個心。」柔仙道:「我前生不知作了什麼罪孽,今世罰我做這行事業!就是這行也罷了,偏生有了知識,要給人管束身體不能自主!我死不怕,但白做人一世,與草木同腐,姊姊等進退自由,前程遠大,將來每逢節期,想著我命苦的冷海棠,替我做一碗羹飯,燒一陌紙錢,叫柔仙三聲,我在冥中,便聽見了,感激姊姊們的厚意,當來保護呢。」一面說,一面頻頻試淚,三人皆涕淚橫流。良久,韻蘭見柔仙,一陣咳嗽,喘氣不過來,因道:「我們談了一回,他也乏了,我們去罷。」湘君道:「不差,好去了,讓他養養神罷。」三人遂起身來,碧霄道:「我去了,我們將來再會罷。你不用操心,這件事總得成功。自今以後,你也要耐些性兒,不要常受他沒趣。便是他不教訓你,你的身子,也須保重,病才得好呢。我最怕傷心,走的日子不來別你了,橫豎明年可以相會的。」柔仙哭道:「做妹子常承好姊姊照顧,向來是我當親姊姊看待的,這個恩,感激在心裡,一些未曾酬報,每想等我出頭的日子,做姊姊的奴婢,報答報答,恐怕白操這個心了。姊姊去後,須保重,早給一個信。我自此一別,今生恐怕不容易相見,我畏風如虎,不能來送姊姊了,我就在牀上叩頭,算送別罷。」說著,便爬著磕頭。碧霄連忙挽扶他睡,同湘君、韻蘭走。又是傷心,又是著急,遂不能復留,挽手一同去了。三人一路把眼淚重新揩擦,出了門,彼此分別,各回屋子裡。
  自此碧霄便部署行李起來,韻蘭和他患難同心,與尋常姊妹不同,也幫著他料理。忙了兩天,碧霄方才動身。合園姊妹,都來相送,皆是離別,可憐黯然欲絕。柔仙贈他金縷曲一支道:
  去去休回首,念家山鄉心棖觸尹邢佳偶,一片秋波歸掉急。楓落吳江時候,恨未餞長亭杯酒,惟有離魂留不得。願西風吹轉河橋柳,每立到斜陽瘦。青樓姊妹情何厚,真羨爾俠腸豪氣,眼空九宵,憐我多根飛絮弱。多少殊恩生受,臨到別淚珠盈斗。把抉還期相會日,怕明年花落難依舊,知己感成孤負。
  碧霄回去一節,姑且不表。
  那蓮民的病也無起色。是年十月初六立冬,秋鶴已送素秋、碧霄去了,中途水淺,行舟留滯多日,韻蘭早與秋鶴議過,要在幽貞館後面,辟一小圃,專種蘭花,便在北首造一只九畹亭,便度地庀材,把後面假山遷移他處。十一日動土開工,韻蘭親自指揮,倒也極忙。要看柔仙,也不得空。又因蓮民病重,特撥了一個丫頭,一個老媽子伺候。到十四日傍晚,正在督工,忽工人聲噪起來。韻蘭走去看時,工人正在那裡取去地中幾塊石板,那石板底下忽現出四只大缸,上面另有磁蓋封著。韻蘭心知有異,連忙止住他,暫且罷工,不用鼓噪。工人道:「裡面必是藏銀,仗著姑娘洪福我們大家也得沾潤些。」佩纕道:「你們且把缸起上來。」眾人便七手八腳,那裡抬得動。韻蘭道:「先把一個缸蓋起開,看是何物?」一個磚匠,便將斧鑿掀開一看,都是大錠黃金,顏色已有些黯黑了。取了一個細看,錠上有四個字,汪氏所藏。韻蘭本姓是汪,不覺喜從天降,遂命趕辦香燭牲醴,親自祭謝了,方命工人把四缸起開,叫霽月、侍紅、伴馨、錦兒幾個丫頭,搬回春影樓。工人等都重賞了回去,韻蘭心中歡喜無盡,命佩纕把金寶細估,共估得一萬三百三十三兩,時價四十三換,合銀四十四萬四千三百十九兩。於是園中姊妹,大家前來賀喜,擠了一屋,議論紛紛,說畢竟總花神福大,有此意外之財,且注明汪氏,是上天有意特賜的。韻蘭笑道:「從此我們的女義塾可以成功了,並且可以開設西塾,教女學生西文西字。今日請你們回去,替我想想學堂章程,我明日要想去見陽太太,願助賬款四萬金,有此一襯,外邊的議論也可息了。」家人大家稱是,說這事明日必定上新聞紙的,如是辦理,則官場中也不至生心。就是女塾的事,也可以先談起來。舜華道:「怪道祭殿這日,雲妹妹說有一件喜事,原來就映在這個上頭。」家人坐了良久,大半回去,惟珊寶、秀蘭還在那裡替韻蘭記賬。韻蘭笑道:「你們從今以後,可以都替我辦事,每人招一個妥當女婿,住在園裡,不用憂愁了。」秀蘭笑道:「恐沒現成福氣。」珊寶道:「這一件銀子,別的事還緩,柔丫頭同蓮民倒可以完全成功了。他要三千,便給他三千,再有悔議麼?」秀蘭道:「秋鶴同碧丫頭聽得這個信,不知喜到怎樣呢?便是素奶奶、珩奶奶、燕丫頭,聽了也喜歡的。」正說著,只見凌霄差老媽子來送信,說:「不好了,馬氏今早帶了柔姑娘逃走了,俊官在屋裡哭,要想去尋呢!」韻蘭等嚇了一跳,忙問道:「到底怎麼?」老媽子道:「老東西預先把衣服運出去的,屋中剩下些粗東西,不值一百元。今早他騙柔仙,說新到一個醫生,替他去看病,便不回來。方才小丫頭銀珠,到他房內看帳子都沒了,吵起來,俊官過去,尋見箱子都空子,柔姑娘的衣飾,大半是老東西管的,都被他帶去,現在凌姑娘請姑娘去!」秀蘭等聽見了都嚇一跳,說:「了不得,柔丫頭此去,性命不保了,若非給他買去,定是柔仙先死。」於是大家憂愁,邊忙過硐華院來。俊官哭得淚似人兒的,凌霄接著湘君,文玉也先到了,大家把這件事告訴韻蘭。韻蘭等先到屋裡,周圍一看,只有柔仙房裡還排著裝修,箱廚裡的首飾衣服,也所剩無幾了。問問俊官,也有知道柔仙私贈給蓮民質當的,也有因柔仙病中被馬氏偷去的。眾人坐在房裡,覺得物在人亡,無限的感慨。又見俊官嗚嗚哭泣,要去尋主人回來,珊寶勸他從緩商量。湘君道:「他這一去,也是注定的。先前我已算到了,因要他跟著蓮民出家,或免此禍,無如嫁人,尚且被馬氏攔阻,出家是更不能了。我見事極為難,也不敢逆天強做。」韻蘭道:「佩纕你知道欠我們多少錢?」佩纕道:「房金五百二十元,馬氏還叫柔姑娘借我的金釧沒還呢!」韻蘭道:「實在可惡!」珊寶笑道:「他屋裡的東西,就算抵了欠款!」佩纕道:「屋裡東西,一半是我姑娘借給他們使用的呢!」秀蘭因問凌霄道:「究意他為什麼逃去?」凌霄道:「我也不知道,你問俊官。」俊官道:「我也不知道。大約他曾聽得秋鶴要替姑娘強贖身體,他恐怕得錢少,前日有一人來看姑娘,還有一個做媒婆的王家媽。姑娘說情跡可疑,他必定要賣我了。他因懼碧霄姑娘,不敢便走。其實他走的主意,早已定了。今見碧姑娘、秋鶴都走,他便走了。」說著又哭,珊寶向佩纕道:「你即刻便去叮囑園裡的人,蓮民那裡不許走漏消息,他若知道了,便也要尋死呢。」韻蘭道:「今日已晚,明兒叫人去打聽,他欠我的房金物件,我要登在報上,有人通信,謝他若干,必當有人通信的。」湘君歎道:「天定勝人,這也是聊盡人事罷了。其實尋不尋,是一樣的。」因一眼瞅著俊官道:「這個人也可憐,韻丫頭今兒便收著他罷。他倘願遁入空門最好,若必要戀著主人,怕有變端呢。」韻蘭道:「這屋裡怎樣呢?我叫伴馨、侍紅今夜陪他收拾,明日到我屋子裡去。蓮因只有一個佛婆,餘姑娘也沒叫他,到西院去伏侍也好。倘願回去,我便給他二三百金,好好去嫁個女婿。」俊官哭道:「姑娘去了,未知死活,我又無父母兄弟的人,叫我回到那裡去?」韻蘭道:「你不用憂,你且今夜想想,到底怎樣,明日同我說。」湘君歎道:「天下大數,總有一定的,我也不敢多說。但過於固執,就不好了。」秀蘭道:「柔丫頭還有詩稿東西,我替他收了去。」凌霄道:「方才尋過的了,都在這只文具箱裡。」秀蘭便去掇來,看詩簽信封詞稿詩稿,還有前日送去各姑娘的詩詞散稿子,都齊齊的放在裡頭。還有手寫小楷的一本黃庭經,又有金簽上寫的一首哭《花月痕》裡傅秋痕的長歌、弔韋癡珠的七律兩首,均折疊的齊齊整整,放好在那裡。秀蘭道:「聞得蓮民有送他的東西同詩詞,為何不見?」俊官哭道:「我們姑娘,把仲老爺的東西,日夜藏在身邊,還有一個小照,與自己的小照,合藏一個小鏡匣裡,這回子帶了去了。」大家想著他這種深情,無不下淚。秀蘭命一個老媽子,把文具箱送到寒碧莊去,還與眾人談了一回,韻蘭叮囑了侍紅、伴馨許多話,自同佩纕回幽貞館去了。湘君臨行,不勝歎息。
  次日韻蘭尚未起身,伴馨已先趕回來,說:「俊姊姊收拾了自己的首飾,夜裡逃走去了。昨晚臨臥的時候,他說一定要去尋姑娘,我們苦勸良久,他不聽,現在不見,大約真個尋他姑娘去了。」韻蘭連忙起來,文玉也來了。昨日的事,大家都已知道了,說道:「這還了得!」韻蘭道:「你還不知道俊官也走了,他必要尋他的姑娘。癡丫頭,如此執性,叫我怎麼樣呢?」文玉跌足道:「還有這件事麼,姊姊快去登報找尋!」韻蘭一面梳洗,一面叫佩纕做告白登報,又要去見程夫人,安排轎子。此時幼青、馬利根、秀蘭、珊寶、湘君、蓮因、玉成、凌霄、萱宜也都來了,談論掘藏失人的事。少頃,轎子備好,韻蘭吃了早點,吩咐佩纕寫信,告訴珩堅、知三、仲蔚、秋鶴、碧霄、素秋等,又命人去替蘭生、介侯、友梅等,自己便上轎去了,至晚方回。佩纕已把各事辦理妥洽,九畹亭仍舊開工。五六日,園外的人言真是藉藉,說園中出了新聞,園內卻無所事事,不過趕緊催工而已。十月廿二,秋鶴尚未回來,韻蘭盼望殊切。蓮民的病日甚一日,九畹亭已有一半工程,子虛來提去賬款四千金,出了收條。女塾的章程,都擬好了,定於明年開塾。請了中西一員的先生,還有針線婦女,凝把蓮民搬到彩虹樓去,命秋鶴管理塾中一切。廿四一早,午後韻蘭方午睡起身,忽龍吉來報,說仲老爺死了。韻蘭一驚不小,問:「怎麼死呢?」龍吉道:「剛才得了一包信,還有東西,他就哭了,說大家不應該瞞他,看了又哭,哭了又看,就嘔起血來,霎時間吐血斗餘,便死了。」韻蘭急得趕到花神祠東院房裡,只見蓮民已被人扶在牀上死了,面白如紙,地下都是血。老媽子在那裡,桌上放著柔仙寄來的東西及書信,還有一信,字跡極劣。韻蘭先將柔仙的信,看見上寫著:
  薄命妄冷海棠:臨絕上書,仲郎知己,竊妄以風塵弱質,貌乏傾城,謬荷垂青,得成莫逆。申江一載,摯誼千重。談心則銀燭頻更,聯句則金荃同寫,而且憐青樓之誤墮。每思援手,引出火坑,無如窮愁無措,力與心違。雖任韓兩公子之情腸,馮蘇兩姊姊之俠骨,殫心竭慮,百計張羅,豈知漏泄風聲,為惡鴇覷破。遂以就醫婉賺,賣妄於陳墓周家,竟以五千市駿。出園之後,誘到船中,一葉秋波,揚帆竟去。十六抵鎮,妄知事已為難,早拼一死。抵家之後,周姓甘言相誘,深恐不免受辱。遂於次早吞金,百轉迴腸,痛激心肺。惟時奄奄一息,已乏生機,但我兩人相見一場,天不假緣,未能好合。今生已矣,倘上天憐我兩人心苦,則玉蕭再世,或能修到鴛鴦。惟念君亦在病中,不知如何消瘦,所望加餐減恨,強付達觀。珍重吟身,努力自愛。鄙陋如妄,世不乏人。願重覓新交,勿以妄為念。所有前贈之鴛鴦佩,及詩篇信件等物,妾本來常帶身邊,刻下垂死之人,無所用處,因包聚寄呈。往日恩情,一齊還繳。另外小照一張,以當記念。嗚呼,餘緣未盡,來生尚願重逢知己。此後終須自愛,臨死無限依馳,慘淡之至。
  又啟者,此信寫後,無可寄達。忽俊官尋蹤而來,誓將身殉。妄竭力相勸,囑其將信物寄呈,請將俊官收之。彼與妄生死同心,見俊官如見妄也。
  此時園裡的姑娘都來了,看了這信,無不淚眼相對。韻蘭、凌霄只管嗚嗚的哭。珊寶、秀蘭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佩纕一面哭,一面替蓮民辦理後事。燕卿、月仙也得了信,進園來哭泣。上下人等,個個歎息。停了一回,秀蘭又看字跡極劣的信原來是俊官寫的,其略云:
  當日出門後,無處找尋柔姑娘。忽遇王媒婆,方知已將姑娘賣給陳墓周姓。得便乘夜催船去問,既至彼處,姑娘已死半日。重復回陽,周家知其舊婢,心中頗喜,命去婉勸姑娘。某主婢相逢,萬分慘淡。嗣見姑娘,慘痛萬狀。宛轉搔爬,自知已乏生機,遂以信物相付,口不能言。某坐視其死,無如之何。竊念主人信物,鄭重相胎,遂待周姓將姑娘殯鹼,方乘間出門,將信物交郵局寄來。某侍奉數年,無可報答,亦定於今夜自縊,但願仲郎病癒後,前到陳墓領取桐棺,合葬一處,不勝感禱。施俊官臨死上言。
  眾人看了,又大家哭起來,說:「了不得,真是柔丫頭的義婢了。」說著忽見秋鶴回來了,原來已知蓮民、柔仙之事,今見了蓮民大哭,眾人好容易勸住了。又把兩封信給秋鶴看,秋鶴含著淚只有哭的份兒。介侯等一班朋友,也得了信,前來看視蓮民。子虛也差人來,沒有一個人不哭的傷感。良久,便替他辦理殯殮之事。秋鶴先把碧霄去後的事,向眾人告訴了一遍,又帶子些土儀,送給韻蘭。各人又向秋鶴講一番掘藏,及助賑義塾的話。此時黽士、仲蔚,都已到申,次第來弔。韻蘭便差秋鶴,星夜動身,領柔仙的棺木,並採訪俊官如何下落。秋鶴不便就走,等次日把蓮民殮了,方才動身。韻蘭就命他先到七子山,看看父母的墳墓,便在左近,覓一塊山地,以葬蓮民,並將柔仙同葬,以遂生前同穴之願。所有柔仙奇來的東西,均放在蓮民棺中。秋鶴向韻蘭取了盤費,去了不題。
  這裡蓮民的事,方才妥帖,那仲蔚等又議欲借花神祠替黽士及自己開賀。韻蘭得了意外之財,便閉了園門,不賣遊客。黽士與柔仙相好,不免替他感傷。開賀完畢,便特僱小火輪,到蘇州七子山等秋鶴。到十一月初二,黽士方趕回來,說:「秋鶴叫他把蓮民的棺材送去,七子山已買了一塊地,不過三四十元,在汪墓西首。柔仙的柩,費了許多曲折,方能領到。俊官後來果然縊死楊樹上,周姓來收了,厝在柔仙一處,遂一同運回,初七日安葬。」眾人不免又傷感了一回。仲蔚、黽士謝了一月的客,便送蓮民靈柩去了,直至十一月十六秋鶴、黽士方才回申,說:「已替韻蘭上了墳,燒紙掃墓。」韻蘭心中自是安慰,又不免想著父母,傷感了一回。這夜叫秋鶴住在春影樓,與他談心,並寫了信,通知寶應。此時九畹亭業已告成,兩人便將兩月來園中事務,細細商議。又想著賈倚玉,雖聞死信,究不知拋骨何方。若尚在人間,亦當再圖歸結。要等秋鶴過了年,親到北方探聽。秋鶴答應著,韻蘭也安慰了。十二日,碧霄生了一子,當時寫信,通知吳太太。韻蘭、秋鶴自然歡喜,連忙寄信寄禮物去賀,吳太太得信,也回去了。誰知十八日,喜珍作故,於是大家又忙起來。吳太太仍趕回申江,萬分悲苦,也得了一病,只得回到寶應去。吳太太十二月廿二得病,明年正月死。子虛得了京信,派充美日秘墨出使大臣,於是又忙起來,趕緊料理,交代陸道進京,把家眷暫住綺香園天香深處。韻蘭更要安排賞梅花的,正在忙亂,梅花又不大開,便把這件事稍緩。那秋鶴又要回去省親,向韻蘭告了半個月假,約歲內到申,韻蘭又送他百元度歲之費。蕭雲跟子虛進京去了,到十二月醉司命日,秋鶴又來申江,打聽得賈倚玉果然死在關外,告訴了韻蘭。韻蘭自是慘然,本來替莫須有戴孝,不甚豔妝,此時在疑似之間,且未經過門的人,所以也不敢再換重孝。光陰易過,歲事闌珊,程夫人請秋鶴照應一切。廿六日過了年,這日幼青,竟被了一個客人強騙了去,不知所終。假母丁氏,失了錢樹子,哭得死去復生,又托人去尋,杳無消息。秋鶴、韻蘭替他安慰,叫他且暫住在園中,到明年再說。幼青的恩客任十郎,聽見了連忙替他四處招尋,報上出了賞格,那裡有蹤影兒。
  原來騙幼青的客人,便是四十三章說過的楊姓。他一定要娶幼青,又無重價,便與他同黨商量,內中有一個認識幼青的費了數十金,賄給丁氏,要同幼青坐馬車,幼青本來不肯,給丁氏軟說軟求,方才肯了。到靜安寺西首曹家渡,已有同黨歇船在那裡。客人假做半路相逢,到船上去坐,已邀幼青同去。船上已備了酒席,幼青不知是計,給他用迷藥灌醉了。開船順潮竟去,及至醒來,已出南浦,到松江三泖塘了。幼青本來年幼,未經見此,遂嚇得不敢開口,竟依從他。那姓楊的知幼青勉強相從,不能長久,過了三月,遂再賣至寧波,寧波人又轉賣在江山船上。不到一年,失足落水而死。丁氏尋不到幼青,回蘇州常熟去了,此是後話。因湘君請乩,幼青臨壇,方知此事。今表過不題。這年韻蘭定於二十八日過年,因逢月小,這日正是小除日,自有秋鶴前來幫理年務。是日午後,秋鶴把各舖子的賬項,收的收,還的還,所有存項利息,也結了清賬。新得的四十餘萬金,存在銀行,早已在西曆月底算過。其任十郎捐助柔仙的款項,已替柔仙用在墳上。到上燈之際,秋鶴已回來了。那錦香齋小客堂,已另行收拾。靠裡面一張八仙大拱桌,並排著一張花梨桌子,沿門口正中另放著一張小供桌。於是秋鶴治外,佩纕治內,韻蘭叫侍書靠錦香齋東壁,放著一張七巧盤藤椅,上面展著一張大虎皮,自己穿著粉青莊緞元狐皮襖,天青龍緞洋邊玉狐披風。腳下踏著一個八寶鏨銀海棠式圓腳爐,手中抱著一個赤金八卦小手爐,坐著看秋鶴換哥窯花瓶裡的紅黃綠三樣天竹蠟梅,及松柏之類。水仙盆裡換了水仙,一回子韻蘭嫌熱,命把身傍邊的圓爐火暫時撤去,那伴馨、侍紅,把鏨金五事件,及祭器玉碗、玉杯,一件件搬出來,秋鶴逐件的替他排設。地上先已鋪了洋毯,韻蘭又命侍紅立在旁邊裝煙,自己坐著只顧看。少頃,銀蠟台上點起兩枝臂粗的盤龍紅燭,焚了一爐檀降香,這是放在桌子口上的。桌子稍進,另有一對點銅錫台,燒著兩枝大守歲燭,香爐裡插了一炷線香。桌上大三果架,銀絲罩裡是橘子、諫果、荸齊三色;小三果架,銀絲罩裡裝著榛粟、白果、杏仁三色乾果;牲盆三隻,一隻是雞,一隻是小豬,一隻是鯉魚;銀碟玉碗中裝著蘑菇、冬筍、魚翅、白木、耳葛、仙米、燕窩、筍乾、海參、江瑤柱、熊掌、榆肉、扁尖之類。韻蘭從小看見慣的家鄉風俗,桌子上要祭元壇趙公明的。相傳趙是回回教人,回教不吃豬肉,故桌上另供了三個高腳組,裡頭是羊肉油雞板鴨魚脯香菜。又有一碟醬、一碟醋、一碟鹽,斟了一杯高梁酒,三牲盤邊又有素三牲,是用麵粉做的。還有來其香乾麵筋五六樣素菜,也有鹽醋放著,又有米豆巾幗筆硯文件,排著小豬,也煮熟了身上戮一柄解手刀。几上兩把牙箸,八個酒杯,八個茶碟,碟裡泡著鮮茶,那屏風上張著一軸百神圖,換了橘黃描金龍鳳對。兩壁單條都換了,門口桌上也點著香燭,供著牲果。那堂上掛的八盞玻璃燈,都點了蠟,簷下四盞大明角燈也點子。祭祖另在幽真館裡,另辦一桌家常祭菜。壁上換了歲朝清供圖,頂板牆壁,一律揩擦乾淨。韻蘭仍命把圍爐火抬進來,裡面燒著十二個歡喜團炭,腳爐手爐,命佩纕歸好。秋鶴因請韻蘭上香斟酒,韻蘭笑道:「你不好替我麼?」秋鶴道:「這是妹子的事,總要你先行禮。」韻蘭命把自來大洋琴取來,開著放在桌上,聽他打一回兒,把大紅貢緞錦邊緙絲龍鳳妝金拜墊取來展開。韻蘭重新擦手洗臉,去上了香,敬了酒,便走墊上居中,向上站好,襝衽朝參,盈盈下拜,拜了起來,凡三獻爵。拜了三次,便到幽貞館去祭祖。至情感觸,又不覺流淚起來。秋鶴等苦苦勸慰,等他拜完了,同佩纕、侍紅、霽月、伴馨去拜。韻蘭因向秋鶴謝了,大家仍到錦香齋談心。韻蘭道:「我自歷劫以來,吃的苦也不少於,向來過年,總沒今年順遂。幸賴上天眷佑,得至今朝,也算稱心如意了。所不足者,父母早亡,賈氏客死,我但凡有一個體己人相助,也不至流落風塵。」說著眼圈兒又紅了,秋鶴聽談得體己人一句,心中覺得沒趣。韻蘭看秋鶴情形,知道言語說造次了,因只得解釋道:「你莫多心,你的人果然好勝我的親阿哥,但是我和你雖親,仍然不過兄妹。若是夫……」說到這裡,又縮了口,面上微微的紅了一紅,秋鶴聽他這話,覺得無限恩情,親切之至,又十分感激起來。因道:「妹妹放心,我也不知道和妹什麼緣法,但覺得什麼事情,都甘心替辦的。」韻蘭道:「你莫忙,明年義塾的事,總要責成你辦理。辦妥了有功,辦不好了,倒要罰呢!」佩纕笑道:「姑娘這麼說,恐怕天下沒得這個理。從來大小事件,好有罰無賞麼?」韻蘭笑道:「別人不能,我和他可以行得。」伴馨等聽著都笑了,秋鶴也訕訕的笑。談了一回,韻蘭命先把幽貞館的祭筵撤去,自己去焚了紙錁,卸了披風,便在幽貞館安排夜飯。與秋鶴、小蘭、佩纕、霽月、侍紅、伴馨一席,錦兒等小丫頭及老媽子,分了幾席,小子等在外邊吃。時逾三鼓,方才完畢,遂安排送神,又奠了酒。庭心裡矗著一個柴紮的,三燈火上邊插著松柏、冬青、豆箕之類。中間都是引火之物,一時燒著,剝剝畢畢的響。其紙寶冥緞另焚在一個銅爐裡,丁兒放雙聲大爆竹二十枚,龍吉把一萬百子點了火,霎時聲振庭心,良久方畢。韻蘭自己送了神,便命撤去三牲,及小碟中各祭品,所有乾濕三果並擺供,仍舊設著,遂回幽貞館坐著談心。到四鼓以後,秋鶴方回彩蓮船。珊寶也是這日過年。方才完畢,韻蘭覺得困倦,吩咐上夜婆子幾句話,便去睡了。
  次日除夕,大家無所事,韻蘭到秀蘭那裡,請他寫各處門上的春聯,無非百事宜春吉祥的句子。寫好了叫人分到各處去黏貼,惟大門上的聯句,是湘君一人擬就的。是晚大家守歲,到了天明,僅不過略睡了一睡,便起身來。韻蘭趕緊梳洗,龍吉放了開門爆竹百子,那錦香齋、幽貞館、春影樓,一色都換石青石綠秋香竹青繡錦墊子。椅披地毯,不過免了紅色。客堂灶前祖宗堂前,都點了香燭,供著歲朝糕團果子。外國房收拾好了,供著祖宗父母神影,也點子香燭。韻蘭換了大衣,至各處拜了年,遂又吩咐轎子馬車伺候,自佩纕起到小丫頭小廝,均到錦香齋來,分班叩禮。韻蘭諭令免禮,眾人那裡肯,韻蘭只得坐了,惟與佩纕、小蘭還了禮,霽月、侍紅等還了半禮。此時小蘭、佩纕及侍紅等都一律的豔妝,大毛衣服,伺候韻蘭出門。只見秋鶴也衣冠進來,先到喜神前行禮。韻蘭笑道:「你還要客氣,我們行了常禮罷!」秋鶴笑嘻嘻的跪了叩頭,韻蘭還禮不迭,起來,秋鶴道:「我還要到各位姑娘屋裡賀年,佩姊姊各位姐姐,就在這裡行了禮罷,你們都不用到我屋子裡來。」說著便又與佩纕等彼此行禮,韻蘭笑道:「什麼說?我們真個不到你屋裡了,便在這裡先還了禮罷!」於是大家又與秋鶴叩賀,秋鶴一一的還了禮,便走了。韻蘭抬身送出來,秋鶴道:「妹妹何必如此,太生分了。」韻蘭笑道:「那是一年第一次,你特來賀我,好不送麼?」其時轎子馬車已伺候在外,秋鶴自去。韻蘭、佩纕、小蘭、伴馨上了車,到靜安寺紅廟拈香,又到顧府賀喜。進城時節,另有藍輿伺候,回來已是午後,急急的到花神祠拈香,順到蓮因處賀喜,便在西院吃了素飯,然後到程夫人及各姊妹屋裡道喜。有遇的有不遇的,回到屋中,已將薄暮。足足的應酬了一天,也煩極了。侍紅送上各姑娘的名片,說姑娘去後他們都陸續來賀喜,便是喬太太、洪太太、舒太太也都來呢,姑娘必得今日去還叩才是。韻蘭道:「阿呀,我渾忘了。現在那裡來得及呢?只得明兒去了,恐怕還有別處要去,就僅著初二這一天罷!你取筆硯來,我來開地方!」於是任公館、陸公館、胡公館、金公館、嚴公館、蔣公館,連義塾教讀西席,黃姑娘、谷先生、何先生、莊伯琴、仲蔚處,共十餘處,都開明了。是夕韻蘭一早便睡,次日又去應酬了一天。回來乏極,便又睡覺。秋鶴疑是韻蘭抱恙,急得了不得,來陪了一夜,不曾安睡,韻蘭卻一夜不醒。次日初三,精神都復了舊,秋鶴心中始慰。韻蘭到珊寶處玩了一天牌,傍晚回來,叫秋鶴住在那裡,夜間替他寫公塾章程,以便刊印。寫完了已是夜深,佩纕等都睡了。韻蘭命伴馨泡了筒熱水,叫他也去睡覺。韻蘭到後房去了一回,與秋鶴談心,因見左右無人,便笑道:「今夜小酌,你肯領情麼?」秋鶴笑應了,遂同至春影樓。秋鶴飲了幾杯韻蘭的醇酒,覺得有些醉意,受不得了,乃下樓來安睡。不覺身子不大受用,胃中欲吐,只得睡了。直睡至天明起身,韻蘭已在那裡梳洗,見了笑道:「老饕老饕,無福醉飽。」秋鶴道:「龍生九子,善號曰饕,善食曰餮。你這個典,又用俗了。」是日陡覺天氣奇寒,午後便下起大雪來,至晚未止。韻蘭忽想著一事,向秋鶴說。未知何事,再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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