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謝仙女弄神呈幻戲 冷海棠抱病補詩鐘
碧霄道:「好景無常,新歡有幾。吾們今日的快聚,是難得的。若要做詩,我們可以再約一日,到那裡賞菊去。我來做一個東道主人,今日我們大家有什麼本領,獻些出來,敬敬花神,就算敬了自己。大家搬到大殿上去好不好?」喜珍、素秋、月仙笑道:「你們有本領盡管獻去,我們只得好看。」雙瓊笑道:「我知適才大家要奏技,只好把機器戲給你們看。」碧霄道:「不能做,盡管隨意。倘有一技的,總要獻些出來。」珩堅道:「好。我來畫一張寫意的花神聚宴圖。」秀蘭道:「我來題詩。」珊寶道:「我來舞。」正說著,只聽得正殿上外邊豁喇一響,響過後,音樂飄空。小丫頭來報:「屋脊上有一朵紅雲,雲中似有一位女仙樣子!」眾人大為驚異,一齊走出來。向空一望,果然紅光燦爛,一個仙女在那裡,負劍冉冉而立,相去數丈,卻看不清楚面龐。眾人知是仙靈,於是大家迴廊叩首,並請問大仙姑姓名,那仙人也連忙在雲中還叩,道:「別來半載,眾位奶奶姑娘已不認得麼?我是碧姑娘的丫頭,雲倚虹是也。知眾位今宵獻技,奉太君之命,特來助興。」眾人大喜,碧霄、韻蘭連忙招呼他下來,倚虹笑道:「久棄下方,不履塵土。兩位姑娘都好麼?婢子參拜叩首了。」只見倚虹又跪著,韻蘭諭他免禮,說:「你既不來,請問現在何處作何勾當?」倚虹道:「婢子係百花宮玫瑰仙子,現居離恨天。各位都是那裡人物,同這裡花神祠的職銜一些不差。蘇姑娘是那裡的總花神,姓汪,號幽夢靈妃。唐朝武則天時候,曾經謫降一次。他的宮殿,十分體面呢!」舜華道:「姊姊當日,到底怎麼樣的受辱呢?」倚虹道:「既往不咎,來者可追。現在蘇靈妃的境遇,是極盛的時候了。不日還有一件喜事,但好景無常,前因易昧。天下的事有興必有敗,有盛必有衰,禍福相倚,樂極生悲。但願格外留心,照理行去,自然可登彼岸。湘姑娘是不用說了,就是蓮姑娘滿了塵緣,也便可證果。其餘奶奶姑娘,都是有根行的人。」佩纕、月紅、紉芳、喜珍都道:「你去子,我們也難得會了,你把我們的結果,逐一個說說。」湘君道:「這個倒不必問他,我們隨緣做去,自然得了終身。」倚紅道:「太君向我說,有一句口訣,請教眾位參詳。」素秋道:「你且說來。」倚紅道:「說也不懂字義,就把我這口單劍贈給凌霄姐姐罷,上面有小字,請大家看便知道了。」說畢,把背上一口單劍連鞘解下來,向地下一擲,只見紅光一道,砉然一聲,那口劍已落在凌霄門前,香氣蓬勃。凌霄大喜,連忙拾起來,仰看倚虹,已不知那裡去了。大家十分驚異,便進大殿來。簇在一處看時,碧霄認得是倚虹平日所用的海青劍,那劍鞘上已另行鎸著幾字,是謹贈凌霄仙姊,遂把劍拔出來,只有「海青」二字,並無別字。碧霄道:「他說有小字在那裡呢?」文玉道:「你看鞘裡頭有什麼?」素雯便把鞘在燈上一照,說道:「裡頭好似有個紙拈兒。」霞裳連忙拔了支金簪,在裡頭剔出來,果然有一個字條兒,是蠅頭小楷,上寫著道:
鳳一行,眾芳歇。三竺魂,孤墳魄。斷弦琴,望夫石。有假心,無定跡。帳中兵,馬上血。
惡姻緣,三生孽。歷茫茫,塵天劫。否泰交,露新月。一笑逢,朝金闕。斷腸碑,常不蝕。
原來是二十句三言文,湘君看了歎氣,蓮因雖又新犯塵緣,但向來修持甚密,故尚知此中約略,也在那裡同碧霄眾人見句意不好,大家議論,也不知道什麼意思。問問湘君、蓮因,那裡肯泄漏元機。凌霄大叫道:「不要猜這啞謎了,雲姑娘贈我這一口劍,我來舞一回,你們看,馮姑娘指點指點,好不好?」碧霄道:「極好。你替我舞罷,我這回不能舞呢。」眾人知他為坐喜的緣故,於是大家到正殿前台階上來。韻蘭的瑟,雪貞、萱宜、蓮因、幼青的琴,柔仙的箜篌,佩纕新學的箏,文玉、素雯的琵琶,雙瓊的機戲,玉田生的倭刀,珩堅、秀蘭的文具,燕卿、小蘭的笛,均差人去取到,放在後面桌上。於是先看凌霄舞劍,雖不及碧霄工夫,卻也可以去得了。碧霄在旁一一指點,說:「你這後來一套解數,是下下乘,不可學的。舞劍之學,雖心企萬象,橫絕太空,身在此地心在遙天,一意貫注,方臻神妙呢。」凌霄默然,雪貞要看他輕身之法,馬利根也同凌霄說了,凌霄便把劍交給丫頭青雁收好,自己脫了外衣,把褲管紮縛了,穿著銀紗窄袖緊身小夾襖,束了一條繡鸞帶,手上的金釧,都退去了。台上本有一條白棕繩,直通至庭心兩根高木桿上,木桿東西各一根,當中一條粗麻繩,台上一條棕繩,繫在這根繩上,是剛才做戲用的。凌霄走近戲台,縱身一躍,直到台上,打一個筋斗,踴上鐵條,兩手緣行,居中坐在上面,手也並不握著,眾人替他危險,俊官叫道:「姑娘仔細。」柔仙笑道:「他有功夫,不要緊的。」
話未說完,凌霄將身一聳,已立了起來,復蹲了一蹲,雪貞道:「啊呀,險極了!」忽見凌霄同燕子一樣的一飛飛到白棕繩上,把兩手握著繩子,緣到當中一根繩上,坐在一根短木橫架上。木之兩端,均縛著繩的,凌霄向著眾人微笑。眾人靡不喝采,喜珍笑道:「原來他有這等絕技!」忽見凌霄在橫木架上立起來了,拍著兩手歌道:
凌風兮昇天,飄飄兮飛仙。雲舒霞卷兮,鸞鶴迴旋。羅袂偏反兮,直上太華之顛。
歌聲朗澈,不啻落珠玉於九天,聽霓裳於月府,正在稱贊,忽見他一失足,倒栽蔥一交從架上直跌下來。蘭生、秋鶴急叫道:「阿呀,不好了!」喊叫未完,只見他兩瓣金蓮,鉤住架上,把身子倒垂在下面。眾人被他這一嚇,冷汗都嚇出來了。心中霍霍的替他鹿撞,見他仍舊鉤牢,遂拍掌叫好,忽見他把兩瓣蓮足,在繩上倒跑起來,直近鐵條,把身子向上一提,已鉤在鐵條上了,方才從容下來,笑臉盈盈,並不氣喘,眾人大家稱賞。蘭生笑道:「可惜碧霄嫂子這回不能舞劍,否則更好看了。」韻蘭笑道:「我們大家也去獻醜。」秀蘭笑道:「你是總花神,應該比我們的技藝好些方配。」韻蘭笑著也不理他,於是各美人分占座頭,鼓瑟的鼓瑟,彈琴的彈琴,書畫的書畫,箜篌的箜篌,箏笛的箏笛,琵琶的琵琶,滿堂音樂,盈耳洋洋。韻蘭的大八音琴,也取了來開著,馬利根在那裡鼓弄風琴,一時滿殿花光,耳中目中,便是《紅樓夢》大觀園中,也未必有些富豔繁華。除非廣寒宮中,瑤池會上,或者有此光景。大家玩了兩三刻工夫,書畫方完,仙音罷奏,蓮民因身子不好,聽柔仙弄宛箜篌,說了一回私話,便去睡去了。
秋鶴、蘭生兩個人,樂到無可不可,就請教雙瓊的機戲。那一套在第十六章業已表過,此處不題。又有一套,一個徑尺鋅片筒,把他打開了,放在台階上,大家坐了看他,只見飛出兩隻仙蝶來,作純白色,在空中飛舞。少頃又飛出一對綠蝶,少頃又飛出一對墨蝶,於是黃蝶、米蝶、青蝶、點花蝶,共飛出來七八對,花團錦簇,羽衣翩翩,最後兩隻大蝶,其巨若箕。一銀紅色,一紫紅色,飛入小蝶中。各小蝶紛紛圍著,或上或下,或右或左,或後或前。雙瓊又放了紅綠兩色的電光,把眾人的眼都看花了。湘君命舜華拿了一個拂塵來,手中執著,危坐在上邊,口中喃喃,不知念了些什麼。眾人只向庭心看著,那裡去管他,惟蓮因、秀蘭心知湘君有異,也不去說破。大家正在喝采之際,忽聽嘹唳之聲,半空中來了仙鶴一雙,口銜一個燈匾,飛在庭心。離地十餘丈,屹然不動。眾人大家驚異,仰著首向上看時,燈匾上乃是「花好月圓人壽」六個大字,於是震駭非常。忽又聽仙樂之聲,湘君假意笑道:「恐怕有神仙來了,我們大家應當肅立。」說著把佛塵向空一擲,霎時間變成一座金橋,金光燦爛,直通到霄漢。雙瓊的彩蝶,也無心看了。果然兩隻仙鶴,緩緩的飛下來些,湘君命眾人靜看,不可交頭接耳。定著神看那仙鶴集在橋上,便有許多仙女,每人執著錦繡燈牌一對對的,在橋上分級而立。那前面一個燈牌最大,寫著「萬花總主」,前面還有一對牌上寫「左侍萱花仙姑,右侍珠蘭仙姑」,後面的燈牌上,是水仙仙姑、荷花仙姑、菊花仙姑、梅花仙姑、酴■仙姑、芍藥仙姑、海棠仙姑、芙蓉仙姑、碧桃仙姑、牡丹仙姑、桂花仙姑、木香仙姑、鶯粟仙姑、凌霄仙姑,素馨仙姑、繡球仙姑、辛夷仙姑、杜鵑仙姑、玫瑰仙姑、石榴仙姑、山茶仙姑、玉蕊仙姑、梔子仙姑、蓼花仙姑,凡十二對,共二十七位仙女執著。那仙女生得千嬌百媚,富麗莊嚴。韻蘭、素秋是忠厚的人,便要跪叩。萱宜笑道:「這是湘姑娘的幻戲兒呢。」
話未說完,只聽下邊雙瓊所放的彩蝶筒裡,吁吁數聲,放出數道煙火來。這個青煙,先把這座金橋迷住了。那煙火是各樣的花,這個筒名百蝶萬花筒,花也分為各色,噴高五六丈,約五六分鐘方才放完,那金橋仙女都不見了。此是湘君障眼幻戲,園外都不能見的。眾人大家歎為觀止,遂請玉田生奏技。玉田生取八柄柳葉短飛刀,走到台階上來。庭心裡豎了一塊三尺寬一丈長的杉木板,板前豎一根五寸徑,五六尺長,龍須草紮成的小柱。玉田立在台階正中,先把兩柄刀在上邊一上一下的接擲,既而添了兩柄,直至八柄。添完,但見一座刀光山,人也看不見了。擲了一回,嘎然一聲,兩柄刀飛去把草柱截了一段,既而又飛兩柄,又截去一段。凡八柄刀截了四回,離身三丈遠的草柱都截完了,把刀仍舊取回,又齊飛起來。初起頭霍霍的閃鑠,既而融成一片,忽然變成一排的光,直飛到板上去。叭噠一聲,八柄刀一字兒鑽在板上,眾人大家喝采。五田生滿面笑容,聲色不動,回到座上。凌霄、碧霄更加佩服,擁著玉田,再請他飛刀。玉田笑道:「再飛也不過如是。」碧霄一定再要飛,玉田卻不過情,叫把刀再取來,把這板橫鋪在階下,於是又一上一下的飛起來。飛到極忙之際,又聽霍然一聲,變成一道白光,倏然環在空中,如虹橋一瞥。只聽得颼颼瑟瑟一道白光,落在板上,將八柄刀攢聚在板上如一朵菊花,韻蘭等無不稱奇,道:「果然厲害!若在陣上,不用炮火,這個刀還能抵當麼?」玉田笑道:「這是玩意兒,那裡上得戰場?」說著大家歸坐,佩纕命把這些東西收拾,珩堅道:「各位的絕技,都拜領過了,不過便宜了碧丫頭,將來恭喜過了。你不把你的劍術給我們玩,我不依。」喜珍道:「時候不早了,我們散罷。雪丫頭還是回去,還是住在彩虹樓?」雪貞笑道:「我同雙妹妹都住在彩虹樓了。」蘭生道:「我也住在這裡了。」霞裳道:「太太方才再三吩咐,叫我同你回去的。你又貪頑了,仔細太太同我淘氣。」蘭生一想不差,只得回去。於是大家離座,不過佩纕、秋鶴、蓮因在那裡,監督收拾排場。眾人坐轎的坐轎,乘車的乘車,紛紛回去。韻蘭、月紅、小蘭及侍紅等回幽貞館,湘君、舜華回漱藥■,燕卿回鬧紅榭,文玉回棠眠小筑,秀蘭、紉芳回寒碧莊,柔仙、凌霄回桐華院,珊寶回延秋榭,素秋、碧霄、雙瓊、雪貞、玉田生、馬利根回彩虹樓,素雯回韻香館,幼青回綠芭蕉館。
次日是開門祠的日期,隔夜倚虹前來,外邊已轟傳四處,說花神祠果有靈感,天上特差仙女前來,因此來的人愈加多了。祠中特僱一班優人演戲,並有巡差在彼處彈壓。花神祠西轅門也開,頗有人入內遊玩。韻蘭為籌費起見,另派人在園內伺候。天香深處,先數日已堆了兩座菊花山,任人賞玩。於是韻蘭議定園中房屋,不取租金,惟願住園中者,但許靜候從良,不准接客。那柔仙的假母馬氏,便為難起來。柔仙心裡要嫁蓮民,而不能自主,囑蓮民以後勿再前來,使馬氏心冷,便容易講價。蓮民本來抱病靜養,二則囊橐蕭條,就守戒不去。有時看見柔仙,彼此故意避著,馬氏便想把柔仙搬出園去,所有以前欠的房金百餘元,便托辭不付。碧霄知道馬氏不能長久,便催秋鶴任義替他速為料理。玉田生回國去了,素雯、燕卿又大家不合起來,彼此竟至攘臂。燕卿還有幾個舊交,尚須往來,況現在韻蘭的新令,也不能格守。燕卿便借了這個緣故,搬出園中,在外租屋另住,而心中深恨素雯,必思報復。素雯曾欠二千債項,係燕卿經手,燕卿遂唆使人去索,素雯無可抵當,只得從良。有一個姓葉的武員,要想娶他,願出嫁費三千金,素雯雖不知性情,但熟客往來,已經三載,便同韻蘭商量,韻蘭道:「我們這個事業,本以從良為宗,他既是武官,你去之後,但能生了一子,便可出頭。你自己想想,可嫁即嫁,年紀已不小了,若耽誤機會,恐怕後來難呢!你不信,可到紅廟裡觀音菩薩那裡求求籤。」素雯點頭稱是,當日又談了一回,便各散去。到了次日,素雯備好了香燭錢糧,到紅廟去。但見人山人海,有求子的,有求名的,有求財的,有還願許願的。素雯焚香叩禱已畢,取了籤筒求得一簽,乃是中中。其句云:
恩愛夫妻,如魚得水。深而又深,餘卻一子。
素雯得了這簽,歸計遂決。十月初五,便嫁了葉姓,把夙債都還清了。嫁去之後,便得了喜。豈知這位姓葉的,是極殘忍的人,娶了兩位如夫人。一個被他殺死,一個被洋槍轟死。素雯初到,尚被寵愛,後來漸漸的暴虐起來。大夫人見他坐喜,竭力保護。葉姓適因從征出外,素雯始得相安。然已被他把利刀截去了右手拇指,請西國醫生醫好。到明年七月生了一子,武員回來,心中頗喜。不到半月,又因細故反目,竟把素雯在水缸中浸了三日,絕食致死。此是後話。
自花神祠公祭後,光陰易過,又是十月初旬。蓮民舊疾未愈,柔仙又得了痢疾。蓮民要去探望,走到漱藥■門前,看見柔仙同一個客人,後面跟了馬氏,立在柳蔭下講什麼呢。蓮民不能上去,四目相視,馬氏便同柔仙及客人進去了。這晚蓮民回來,十分難過,增了咯嗽之症,便寫了一封信要想寄去,又恐柔仙見了,反為不美,更加憂慮。過於一日,得柔仙密信,叫他不用過去張望,但催秋鶴、任義、碧霄、韻蘭四個人,速為設法,我近來日日與馬氏爭鬧,使他厭極了,自然肯讓嫁人。蓮民便來與秋鶴婉商。豈知碧霄、素秋要搬回寶應,秋鶴一無空日,安慰他一番:「等寶應回來,必有法兒,你雖不去見子虛,我來出場。倘馬氏索價過昂,便把柔仙發堂擇配。」蓮民心中稍為安適,九月二十八日,韻蘭在幽貞館賞菊。因下元日芝仙差人來接珩堅,到浙江住,所以韻蘭便借此送行,又把燕卿請了來,素秋等又都來聚了一天。佩纕趁此開了一社,月仙、蓮民病瘵,柔仙病痢,伯琴病雖愈,而喜珍又患產後,均不能到。柔仙那裡有回條來,告謝韻蘭,其略云:
韻姊如晤。刻接手柬寵招,且感且愧。妹本欲前來,奈四五日來忽忽不樂,兼得河魚之疾,奄奄倚枕,正怯秋寒。寵約持螯,窘不能赴。命薄於紙,愁迷若因。簾捲西風,真比黃花憔悴。撮合之舉,眼睜睜望日如年。乞早作良圖,以防中變。仲郎處乞為寬慰,冷海棠苟延殘喘。總望三生石上,連理枝交。若果天不相憐,鴛鴦驚夢,亦惟有一死以待來生耳。仲郎送來茄楠香珠痢疾丸,為惡鴇矯命冒收。昨日查知,始向取到,殊可恨也。馮碧姊有暇否?聞即日將回寶應,鍾情姊妹,相見無多,幸請常來談心,以補後日相思之苦。今日詩社,必當別有新吟,惜愁病纏綿,不能躬與其盛。倘能病起,再當補作一題,追隨驥尾,如何?
冷海棠伏枕上福
眾人看了這信,到替他傷感。珊寶道:「這封信不用給蓮民知道,韻丫頭替他催秋鶴趕緊就是了。」韻蘭笑道:「你不識得秋鶴麼?不好同他說麼?」珊寶笑道:「我偏要你催。」碧霄道:「我這幾天料理行李,不能閒,明日我們去望望他。」說著,小丫頭送上姜醋來,每人門前裝了四個蟹,兩個團臍,兩個尖臍,秋鶴、介侯一班在彩蓮船吃蟹,燕卿命把雄蟹多裝幾個去。文玉笑道:「你看他沒良心,自己要吃團臍,把尖臍給別人吃。」燕卿道:「你知道什麼,介侯吃蟹,只愛蟹螯同蟹腳,不吃蟹身的。」珊寶笑道:「嘎,原來為私愛相好起見,但是多送些醋去才好。」秀蘭笑道:「介侯是不吃醋呢,不然,為什麼薦了知三呢?」湘君笑道:「我不信,難道知三和他是同幹……」
尚未說完,被燕卿啐了一口,罵道:「你們這班不得好死的小蹄子,串通了,把我來開心!」文玉笑道:「不用說了,燕姐姐猴急了。今日要舉詩社,還是好做詩罷。」當時韻蘭又命人送了十幾個螃蟹給吳太太。佩纕已剝了一筐子的黃,送到韻蘭面前。湘君笑道:「這是平兒孝敬鳳姐的故典,你把醋多倒些。」韻蘭光喝了半杯酒,一面吃筐子裡的蟹,一面鼻子裡哼道:「並不是誇口,從來並沒有和別人吃過醋,他信便請教,不信由他去。」此時紉芳、舜華、琴娘、青雁、暗香、雲綃、鶼兒、玉憐、明珠、柔兒、金姐、素秋的丫頭綠香、雪貞的丫頭抱玉,各剝了黃,給主人吃。蓮因吃素,只吃素菜。俊官也請到了,眾人問了柔仙的病勢,無不歎息。俊官也心中悶得很,喝了幾杯酒,便又剝了一殼黃,送韻蘭吃。勉強笑道:「婢子是總仙姑右首的侍兒,左侍既服侍得仙姑,不敢不孝敬!」說得眾人笑了,佩纕道:「我們詩到底做不做?」雙瓊身弱,且新近發了一回肝氣,所以吃了一個蟹,便不吃了。聽得佩纕說,便接口道:「什麼不做,我前日看見一本書,名曰:《詩鐘》,都是兩句對的,七言詩句,有兩個法兒。一個是每句嵌一個字的,一個是每句詠一物,或一人,以工致為上。我們今日何不就玩這個?」佩纕道:「我本來擬詠詩鐘,既這麼著,請大家擬起題目來,就先做詠物罷。每詠一聯,以寸香為度,過了便不算。即有佳句,也不錄取。」秀蘭道:「甚好。」於是大家擬起題來,限物名、人名、地名、書名四項。擬好了,寫了短紙條上,分放在兩個竹筒裡,用銀箸夾出來。一面催吃了飯,盥漱畢,撤去碗碟,隨意喝了香茶。凌霄道:「你們去做詩翁,我們不做詩的,到彩蓮船去鬧。」他們遂約了綠香、鶼兒、柔兒一班去了。這裡佩鑲替眾人在筒中夾出題目來,每人兩題做一聯,以寸香為度,香盡交卷。眾人大家將題目看了,便各自吟哦起來。到了寸香燒盡,都已交卷。有做兩聯三聯的,佩纕只許每人一聯,同俊官替他們錄出,把自己的也寫了出來,交侍紅拿到彩蓮船評定,再拿過來。凌霄也跟了來,說:「這麼兩句,容易得很呢!你們給我兩個題目,我回去叫柔丫頭做去!」俊官道:「我也要回去了,同向姑娘攜了一同去!」韻蘭道:「停一回,你把我們做的,都取去給他看。他若有精神,便把我們這些題目都做一聯,也不要緊。」凌霄道:「你們把方才各人的原稿交給我帶去罷!」紉芳道:「也好。」便一齊交與俊官。凌霄道:「稿雖帶去,題目不好重復的,你把杜麗娘溺器盆、曹植碧筒杯,四個題就是了。」俊官遂匆匆去了。湘君等遂把評定的詩鐘看,第一名珩堅,第二便是雙瓊,幼青考了殿軍,倒也並不在意。珊寶笑道:「好厲害,姑嫂二人占了狀元榜眼。」湘君、蓮因笑道:「大家來公讀罷!」於是彼此擁在一處看道:
張敞 蛾稜寫樣雙彎綠 珩堅
美人睡鞋 鴛被銷魂一捻紅
佩纕笑道:「題目也好,對也實在工致豔麗,不愧第一了!」韻蘭道:「做這等句子,最須典雅工致,有一字平仄不調,對仗牽強。干支不對干支,卦不對卦,彩色不對彩色,便不好了。」珊寶、湘君道:「須刻露為上上,見了句子,便知道題目,便算工夫。」秀蘭、蓮因道:「就是作詩,我也不喜平仄不諧之句。雖是古拙,總不好讀。一三五不論,都是藏拙之說。」雪貞道:「看下回罷,不要議論了。」於是又看道:
二喬 雀台春鎖風難寄 雙瓊
搗衣砧 蟀院秋寒月自明
燕卿道:「好個蟀院秋寒月自明!把搗砧做得融化極了。」文玉道:「你現在搬去了,我夜夜憶你,也有這個光景。」說著眼圈兒紅了,燕卿道:「沒得這個浪婦,同我作對,好姊妹誰願意分開來?現在他嫁的老公,我打聽得也是無常性的,又躁急,又殘刻,他將來不得好死!」幼青是素雯莫逆的,聽燕卿毀素雯,心中便不自在,因冷笑道:「燕卿姐姐,把素雯姐姐恨到這分兒?」燕卿道:「噯,除死了方肯忘記。」珊寶恐怕說出氣來,便道:「不許講心事,看完了,再說罷。」遂念道:
自鳴鐘 報晷一機行畫夜 韻蘭
董仲舒 下帷三策建天人
燕卿道:「工切之至,如白香山詩,老嫗都解了。」下面是:
孫康 冬夜讀書常映雪 素秋
紙鳶 春郊飛影快凌風
秀蘭道:「以上的兩聯都好。」又看下面寫的,韻蘭眼快,便把題按住了,說道:「你看這兩句做的什麼?」碧霄看道:
仙漿合享溫柔味,官韻還聯伉儷緣。
秀蘭笑道:「下句定是吳彩鸞,上句總是婦女用的穢東西。」看填的名是燕卿,韻蘭便把手放開,秀蘭一看,下聯不差,上聯是月經布。便笑道:「誰促狹,出這個題目?」紉芳道:「燕姑娘自己出的呢!」秀蘭道:「也罷,輪著他,叫他自作自受!」燕卿笑而不語,眾人又看下邊的道:
壽字香 心瓣如焚都曲折 湘君
戴宗 腳根快走肯遲延
珩堅道:「在神行兩字上著想,也算匪夷所思。」又看下面道:
電氣燈 空際光明偷列缺 碧霄
姜尚 夢中經濟待文王
珩堅笑道:「文王對列缺,真不容易呢!這個好處在一個偷字。」碧霄道:「你看鵲橋怎麼對王羲之?」素秋看了念道:
鵲橋 三匝排空疑雁齒 秀蘭
王羲之 一窗坐暖寫鵝經
素秋道:「秀姑娘的心思,真是蟻穿九曲了。」佩纕笑道:「但是這經字,對不過齒字。齒字形體門,經是文學門。」燕卿笑道:「他們經學先生謂之通經,我們每月的月經轉來,也是通經,可見他們通的就是我的經。這麼說起這個經字,也是形體門了。」說得珊寶、韻蘭、秀蘭、幼青、佩纕、文玉幾個人都笑了,素秋罵:「他刻毒!」燕卿道:「我罵的還算好呢!我看現在的經學甚少,連我們的經還通不上來呢!」說著碧霄又看下面的詩鐘道:
簾波 湘影絲搖秋瑟瑟 萱宜
張君瑞 佩聲夜待月遲遲
養由基 百步眼光功貫蝨 雪貞
寡婦
十分心事夢驚鴛
蒲劍 出匣曾被芒作作 幼青
屈原 問天難訴怨深深
佩纕道:「匣字對天字總不合,出匣何不對斲地呢?」幼青笑道:「改得真好,我明兒送門生貼子過來。」說著又看下面的道:
琴 儂心宛轉通司馬 珊寶
百里奚 俗諺荒唐說食牛
珩堅、素秋笑道:「司馬對食牛,真是玲瓏七竅,虧他想出來的。」佩纕點頭道:「本來應該如此對法。」於是又看下面乃文玉、蓮因、月仙、佩纕四人的詩云:
火輪船 海上鯨波飛一艦 文玉
梁夫人 軍中鼍鼓警三通
邯鄲枕 入夢遊仙徵幻化 蓮因
鄭康成 解詩黠婢效聰明
薛夜來 針穿一線能傳巧 月仙
臘八粥 米和雙弓當御冬
橄欖 吳都賦物曾沿左 佩纕
李白 荊郡陳書願識韓
幼青道:「左對韓字,真是天造地設,怪道他要議論人對得不工呢!」說著只見凌霄差著人過來,說:「柔姑娘病勢仍舊這樣,俊官也不來了。姑娘們的對都看了,他擬了兩個,說草率得很,請姑娘替他改罷。」遂把一個字條兒交給碧霄,韻蘭道:「我把我們的看完了,再看他的。」於是又將下面這個看道:
司馬遷 千秋氣壯龍門筆
桂花 一抹香分兔窟枝
趙飛燕 楚楚舞完嬌費力 佩纕
雞毛帚 譙譙談罷淨無塵
珩堅笑道:「佩纕姑娘原來有兼人之技,做了兩個,畢竟才氣不凡。」佩纕道:「我們看柔姑娘的罷!」碧霄攤籌看道:
碧筒杯 金莖涼吸三升酒
曹植 彩筆豪稱八斗才
溺盆 仰承俯注佳人澤
杜麗娘 夢想神遊倩女魂
韻蘭、珊寶看了,掩口而笑,燕卿也吃吃笑道:「只仰承俯注四字,把這個情形活畫出來了。」雙瓊、雪貞看了,兩人的面上微微紅起來,紉芳道:「金莖一聯,真是絕筆呢!」說著只見蘭生進來,眾人大家招呼,蘭生笑道:「你們如此快樂,作什麼呢?」眾人笑道:「你來遲了,我們做詩鐘。」一面佩纕把詩鐘給蘭生看。
此時天色已夜,佩纕方點起紅燭十幾對,插在菊外,這些菊花的碎影映在彩牆上,分外好看。韻蘭乃排了便席,隨意說笑吃喝,直鬧到半夜方止,各人也次第歸家。次日九月二十七,秋鶴生誕。韻蘭替他慶賀,除蕭雲、友梅、介侯男客外,女客不過園中幾位,都到彩蓮船相聚。一早秋鶴先到韻蘭處道謝,佩纕笑道:「做生日也極平常,反來謝起來了。」秋鶴道:「蒙你姑娘如此青眼,我這身子都是你姑娘的了,還有什麼說的?」說著眼圈兒紅了,韻蘭看他感恩之色,流露言表,心中自是感動。因笑道:「你快先去罷,叫人把延秋榭收拾收拾。前天珩堅姑娘送你的十八幅羅漢像,可先掛起來,大家好來賞識。我們恐怕要吃午飯才能來呢!」秋鶴聽了便走了。到了午後,客人漸到,男客在彩蓮船,女客在延秋榭。先吃了面,隨意坐起說笑,看這羅漢,果然畫得又別緻,又精神。韻蘭道:「羅漢之說,我聽秋鶴說過,大約是印度的古典。」湘君道:「羅漢只有十六,並無十八。十八尊之說,是俗例也。」碧霄道:「你深通內典,能舉十六尊的名字麼?」湘君道:「可惜柔仙妹妹病不能來,他連每人的生身地址事業,都知道的。我但知道大略,或言是十二個強盜,或言是經商之人。據釋典云,佛茄梵般涅■時,以無上法囑付十六阿羅漢,《東坡集》裡有十八羅漢贊。後二尊,一曰慶友,一曰賓頭盧。然賓頭盧即是盧度盧,其名實重復也。今考各羅漢的名,第一位,阿迎阿達機尊者,第二阿資答尊者,第三拔納須尊者,第四嘎禮嘎尊者,第五拔雜里逋答剌尊者,第六拔哈達喇尊者,第七嘎納嘎尊者,第八拔哈喇钅■雜尊者,第九拔嘎沽拉尊者,第十喇呼拉尊者,第十一租查巴納塔嘎尊者,十二畢那楂拔哈喇钅■雜尊者,十三巴納塔嘎尊者,十四納阿噶塞納尊者,十五鍋巴嘎尊者,十六阿必達尊者,共十六尊。另外有降龍伏虎二尊,降龍名戛沙鴉巴尊者,伏虎名納達密答喇尊者,湊成十八尊。唐.貫休和尚曾畫十六應真像,載在宣和畫譜中。」蓮因道:「不差,我在杭州因聖寺見過,筆意實在奇特呢!」佩纕道:「四金剛有名字麼?」文玉道:「封神傳載得明明白白,有水火琵琶、混元傘、花狐貂、攝魂劍是魔家四將,你沒見麼?」湘君笑道:「這是世俗的妄說,佛教都稱他是天王的。阿含經上載東方天王名多羅噬,領乾闥婆,及毗舍■神將,護弗婆提人;南方天王名毗琉璃,領鳩盤茶,及薜荔神將,護閻浮提人;西方天王名毗留博義,領一切諸龍,及富單那,護瞿那尼人;北方天王名毗沙王,領夜義羅剎將,護鬱單越人,所謂金剛者,因他所執的杵,故有這個稱呼。俗稱執劍的為風,執琵琶的為調,執傘的為雨,執蛇的為順,因名風調雨順。但這蛇並不是蛇,也不是貂,其實是蜃也。」秀蘭笑道:「他信這個,便有這些原原本本的考據,我就不信。這些名字,先就佶屈聱牙的了。」只見秋鶴過來笑道:「時候還早,各位姑娘何不玩玩牌呢?」韻蘭笑道:「你想抽頭麼?你要我們賭,你去取牌來!」秋鶴笑道:「我到姑娘那裡取去。」韻蘭笑道:「你倒便宜,借我之賭具,你自己抽頭!」秋鶴也不理會,便走了。少頃果然取來。於是韻蘭、佩纕、幼青、碧霄,看寧波的麻雀和牌;湘君、蓮因、紉芳、珊寶,看蘇州的二十四倍頭碰和銅旗牌;秀蘭、舜華、凌霄、文玉,玩崇明五會頭麼六、獨腳王、四六封王的。韻蘭桌上,佩纕取了四白四發,只等下家碧霄一張九萬。豈知九萬鬥出來,給幼青和了去,佩纕遂直立起來說道:「可惜,否則你們碼籌都要完了。」那邊湘君和了一副天官立直斷、磕碰七不同、斷長斷、五子七倍頭,二千四百餘副,三個人都輸完了。這文玉三個人,一個看望。文玉桌上一張四六蝶牌,與梅花相會,梅花已經敲了三張了,不過桌上一張蝶四六手口一張花牛頭五六。若是五六來便會頭宕,二千五百六十副,豈知被舜華和了,文玉也嚷起來,一算反輸十回碼子。時候已是上燈,遂大家罷賭坐席,秋鶴來一一的敬酒,於是猜枚行令。到十點多鐘方散,轉瞬是珩堅到芝仙任上,大家又餞別了一回。碧霄即日亦要搬,因掛念柔仙,約了韻蘭、湘君來看他,並且告別。未知若何,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