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上主台前群芳助祭 花神祠內戲士驚迷

  那字條上寫著「花神祠現已完工,茲定於本月十五日開門起,至二十五日止,任憑遊人入覽。又每年逢花誕前五日起,開門十日外,其餘一律閉門。外人幸勿輕進,伏乞原諒。」這個信息傳出去,就四路風傳,上海乃通商要埠,知道的人更多。子虛恐怕滋事,先期示諭,標帖禁止,折花拔草,使酒打降,又照會洋務交涉官,請巡廳派了巡差兩人,在該處彈壓。韻蘭知道此十日內,遊人必多,索性定了游例,登之告白:
  ──十日內花神祠每夜演戲。
  ──游花神祠每位取票洋三角,若兼游綺香園加收票洋三角,賣票之處在綺香園口。
  ──借花神祠演劇請客,每天四十元,晚加燈火,洋十元,守門賞兩元。
  ──過個日期內,入游者每位洋一元,送拓好斷腸碑名錄兩紙,碑記一紙。
  ──每年花神祠,自花誕前五日起,開門至十八日止,任從遊人入游。
  ──遊客入內,花神祠、梅雪塢、延秋榭、牡丹台四處,均有香茗伺候。若在花誕期內,花神祠、牡丹台均有小酌,其餘地方只可外觀,不能入內。
  ──如欲借園內梅雪塢、延秋榭兩處請客者,園費十二元外,燈彩賞洋每席八元。若欲做壽開賀除席賞洋外加取花紅喜賞四十元,夜席每席加賞四元。如欲點戲在某處讓座請客者,另議酒席,均由客人自備,欲令園主人代辦者亦可。
  ──遊園如欲裝配畫船者,每船收洋十元,夜色加四元,如岸上兼用鋪設者另議。
  ──本園主人所收游資,除開支經費外,其餘悉充女塾公項。
  這個告白一經佈告,人人都知道花神像好看,園中景致必佳,所以大家要來賞識,這也是韻蘭籌費的深心。姑且不表。
  十四早午前十點鐘,男女客差不多通已到齊。女客中也有幾位新客,無非是太太們的親戚世誼,如順唐夫人、黽士夫人、介侯的如夫人、友梅夫人,或有朋友的夫人,均是因親及親,因友及友來的,又有熟客的內眷,也來了數人,共得九人。韻蘭只得同三位太太商議,與太太一起客席排在後殿。這早佩纕先督著人安設坐位,排列一副名貴祭器,同香爐燭台。那些燈彩,隔夜早已端整妥帖子。韻蘭恐他人不能週到,特派侍紅、霽月在三位太太處照料。日裡頭內殿洋戲台上,一班西樂,在那裡吹打。西院除倚虹已死外,共斷腸碑列名女客二十六人,都是司花仙女。是早三位太太先到西院,一群美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由佩纕前導到西院,與三位太太見禮,一齊磕下頭去。太太連忙吩咐免禮,已經來不及了,只得還了半禮起來。韻蘭又率眾人出來,到得殿,在長生位前拈了香,太太也跟來還禮。此時正殿上供桌後面,另放著一個高座。座上供著一個神位,用黃緞做的,高約四尺,寬約七八寸。上用泥金寫「靈霄上帝,造化主宰,萬物元君」十二個字,三位太太,先行派定襄祭陪祭司事美人名單,用赤銀爐緞子把名字寫在上面,品藍緞子纕邊。這些字都是綠絨剪成的,另有祭文一篇,寫在黃緞子上。那名單上寫著:
  「某年月日花神祠落成眾花神受職後感謝天恩,
  會同致祭,所有主祭、陪祭、執事、美人、公議派定開列姓名於後:
  主祭仙姑一名
  汪瑗
  陪祭仙姑十一名 謝瓊 謝架 陳敏 馮雲林玉雙 金綺 玉田生 餘四寶 史月仙 馬利根 史月紅
  司香司燭仙姑二名 陽鈺 張軫
  贊禮仙姑二名 贊鳴 吳文玉;贊引 洪繡鸞
  讀祝仙姑一名 金環
  司帛仙姑二名 顧貞 秋霞裳
  司樂仙姑二名
  金綏
  花安
  司爵仙姑二名
  冷海棠
  向凌霄
  獻花仙姑二名
  葉佩纕
  施俊官
  司炮仙姑一名
  白秀芬
  眾人看了,各赴齋房少待,更換大妝,萱宜笑道:「司炮真不容易呢!」程夫人笑道:「要你自己放麼?你看著,叫老媽子放就是了。」萱宜蹙著雙眉,只是搖頭。碧霄道:「你不能管,我來幫著你,且到放時再說。」此時三位太太先到殿上,停了片刻,將交午時,監祭遣人來請,說道:「時候到了,請出去開祭罷。」此時男男女女,上上下下,均立在旁邊。便是園外的人,有熟識園裡頭人的,也都進來看。幸虧地方大,擠得已是滿滿的。眾人排班出來立定,程夫人一聲吩咐開祭,贊鳴仙姑吳喜珍先到殿上,喝司炮仙姑升炮。白秀芬隨了炮手老媽子出來,到庭心裡把地轟連放三聲。那萱宜最是怕炮的,連小爆竹都是不敢近。這回子沒法,身子抖著,把兩手緊按兩耳,眾人都笑起來了。升炮已畢,鳴贊喜珍與贊執事者各司其事,與祭者各就其位。於是司香、司燭、司爵等人,都由旁邊齋房出來,引鐘一聲。素秋引著韻蘭,及陪祭仙姑出殿。殿上鋪著大紅貢緞刻綠錦墊,主祭陪祭一齊就位。鳴贊呼:「降神!」柔仙執壺,凌霄執爵,斟了酒,授於韻蘭。韻蘭轉身向外走到門口,把酒潑在地上,重還到錦墊前。鳴贊呼:「上香,再上香,三上香!」雙瓊把點著的香分三次,雙手送給韻蘭,每送一次,必把左膝稍屈。韻蘭也屈左膝,雙手敬受,受後在主宰位前一拱,再屈膝送交雪貞,雪貞送交伏侍侍兒,在香爐裡去插了。鳴贊再呼:「上燭!」雙瓊、雪貞各執著一枝手臂粗的蟠龍紅燭,韻蘭把火來點著了,二人交丫頭分插在兩個燭台上。鳴贊呼:「主祭視牲!」引贊引韻蘭在供桌上看了一回,仍舊引回,呼:「復位!」鳴贊呼:「主祭陪祭行禮!」引贊唱道:「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各人遂跪下磕了三個頭,立起身來。鳴贊又呼道:「奠爵,奠帛!」司爵的柔仙、凌霄,各去整了爵杯。司帛的珩堅、霞裳各去在盤裡整了帛。引贊唱一跪三叩首,柔仙、凌霄、珩堅、霞裳叩畢頭起來。鳴贊又呼:「初進爵。」柔仙雙手執爵,屈著左膝,送交韻蘭。韻蘭屈左膝,雙手受了,在主宰前,獻了一獻,再屈左膝,送交凌霄。凌霄屈膝雙手受了,供到主宰位前,鳴贊又呼:「再進爵,三進爵。」皆如前禮。進爵已畢,鳴贊唱道:「獻花。」佩纕、紉芳二人,把各種秋花獻到桌上。鳴贊呼:「行禮!」引贊便呼道:「主祭陪祭行禮!」鳴贊呼:「跪,叩首,叩首,三叩首!興,跪,叩首,叩首,六叩首!興,跪,叩首,叩首,九叩首!」凡唱興字,主祭陪祭大家立起來,唱跪,再跪下去,這便是三跪九叩首的大禮。九叩已完,鳴贊、引贊也行了禮,鳴贊又呼:」司香、司燭、司帛、司樂獻花;司爵、司炮、仙姑行禮。跪,叩首,叩首,三叩首!興。」鳴贊又唱:「讀祝仙姑就位!」引贊便去齋房裡,引了蓮因出來。在韻蘭左手稍後,三四尺錦墊前立著,又呼,行了一跪三叩首禮,便引到供桌上。去取了黃緞祝文,雙手捧著,引贊唱道:「跪!」蓮因跪了下去。鳴贊呼道:「讀祝!」蓮因便把祝文讀起來,各位美人從沒見過這等禮節的,大家微有笑意,只不敢笑出來。看的人都笑著,程夫人等叫老媽子吩咐看的人,不許交頭接耳、說笑,眾人只得止住了。此時所有與祭的,只得聚精會神,正正經經,把心地打掃收拾。正是臨之在上,質之在旁的樣子。把個蘭生、秋鶴,歡喜得無可不可,竊竊私語,說:「女孩兒家應該如此吐氣,享這榮福。過了第十天,我們也約著幾位朋友,照這個樣祭花神方好。」蕭雲笑道:「不要多講,聽他讀祝。」只聽蓮因念道:
  某年月日汪瑗等謹以清酌庶羞致祭於
  靈霄上帝造化主宰萬物元君之前曰:維吾
  主知攝群倫,能周萬物,超心煉冶。神含育而無私,御氣沖和,秉聰明而作聖,全權獨攬,大化能通,救世界之昏矇,赦生靈之罪過。瑗等凡間薄植,塵海遺芳,荷溟漠之
  洪慈。感
  清虛之聖眷,祥鐘
  花誥,青天鎸授職之碑,
  寵貫雲章。碧漢下題名之錄,
  許司香國,共受崇封。是
  九極之殊榮,開千秋之創局。今者新桐彩煥,老圃秋深,謹邀同輩以齋心,用上清香而稽首。嗚呼!
  予小女承流布化,
  敢忘
  九造栽培。願
  諸天鑒氣鍾靈,默佑群芳懋勉。敬伸芹獻,用達蘭,忱尚餉。
  讀祝已畢,執事丫頭把祝文接了,依舊供到祭桌上。引贊唱讀祝仙姑:「叩首,叩首,三叩首!興!」鳴贊唱起樂,樂奏羯鼓催花之章。殿上樂工奏起樂來,文玉、素雯便唱道:
  大哉天帝
  至聖至靈
  三無蹩辟
  兩大氤氳
  化生萬卉
  吐秀儲英
  靈鼍一振
  天地回春
  香蒸空色
  錦繡乾坤
  皇仁浩蕩
  付我權衡
  群芳效順
  敢昧前因
  敬陳雅奏
  來格來歆
  念畢,引贊也呼:「行了一跪三叩首禮,興!」鳴贊唱道:「主祭、陪祭、司事、仙姑行送神禮!」引贊便又呼道:「眾人皆跪叩首,叩首,三叩首,興!」鳴贊唱道:「焚帛!」珩堅、霞裳遂去取了盤裡的繡帛,同祝文及派祭執事名單,雙手捧著,一起送到碑亭後邊大銅鼎中,焚化,鳴贊又呼:「望燎鳴炮!」主祭、陪祭、司事各人皆回身向外望著,一面放炮。萱宜掩著耳,不敢向前。等焚完了,鳴贊呼道:「樂止!」回身撤祭退,引贊遂領了主祭、陪祭、司事各人,向齋房中魚貫而退,方才祭畢。三夫人命僕婦丫頭把祭席撤去,另換供筵,殿下看的人真是見所未見,無不喝采。三位太太也不勝得意,同蘭生走到齋房裡來看眾美人,韻蘭等已換了常服,又向太太謝了。此時只有蘭生最忙,這個門前去看看,那個門前去談談,又看著雙瓊、佩纕笑一回,又去執霞裳的手,雙瓊笑道:「我勸你自在些罷,我們還要去各人像前去讓讓呢!你替我到外邊去照應,到是正理!不要我們出來,香燭還沒全點。」蘭生聽了有理,只得出來照應,這裡秋鶴早已遣人在殿上及兩廊,香燭供品安排起來。調停已妥,方差人來請。於是眾人大家出來,見八仙蠟台都擺設在兩廊殿上,一對大鶴燭台,兩對金童玉女燭台,都點著一色的椽燭。韻蘭便要先到兩廊去讓,眾人那裡肯聽,都到殿上來,便跪下磕頭,急得韻蘭還禮來不及。當眾人在殿上行禮時,但聽一連聲又是三炮,戲台上一聲鑼鼓開台,演起戲來。一個武生先把一隻雄雞裂開了頸,將雞血灑在台上,以壓殺氣,這也是中國毫無道理之俗例。那戲第一齣,便是十三福。以後是萬花記,及各色吉祥名目,看的人愈加多了。韻蘭、佩纕、俊官回了禮起來,便到兩廊一處一處磕頭,眾人無不回叩。鬧了好一回,足足叩了二十四處,惟倚虹一處,碧霄替他來回了禮。程夫人道:「雲姑娘已昇天了,我等還親眼夢中看見,與我們是不同的,不可不祭他一祭。」於是三位太太走來拈香,碧霄擋謝不住,過來謝了。忽聽得半空中豁喇一聲,眾人大驚,仰面急看時,似有五色雲紛紛墜至屋脊而沒,雲盡處似有一位仙女拱著兩手,背上似負著刀劍模樣,向空冉冉而去,看得人無不驚異,韻蘭笑道:「這是倚丫頭不敢當幾位太太的拈香,所以來謝的,背上的恐怕是劍呢!」凌霄道:「他這樣慘死,收場倒好。可見人只要有志氣,太太我們讓完了,大家先去看戲去罷。」吳太太道:「我們的席在後殿,不便看戲,就是各位姑娘的席面在西院,更不方便,索性也叫他們移到廂樓上來罷。他們怕拘,我們坐在東面,他們坐在西面,也不必過來應酬,好麼?」程夫人笑道:「好極。」就叫把後殿的席移過來,又命韻蘭也叫人把西院席面移來,每間廂房坐九個人,或八個人。韻蘭也要眾人熱鬧,便命去搬了來。所有一班小唱,叫他們在南面向東的小樓上唱,聽他的聲音。韻蘭等在太太處應酬了一番,方來坐席。這時候戲已第四齣了,重新跳起女加官來,班中小旦拿了牙牌戲目折,到東西廂樓,請太太奶奶姑娘點戲,說爺們的席,方才也移在殿上。已經點了四齣,現在做的,還是他們點的呢。程夫人等遂點了陰陽報、香山寺、八仙上壽、彩樓配四齣。韻蘭和各姊姊妹妹商量,點了蟠桃會、春秋配、富貴圖、孝感天、萬花獻瑞、游龍戲鳳、十美圖、長生樂八齣,原來這班都是京班優伶,還有幾個弋陽梆子名角,裡頭有個高彩雲是一時名手。太太點的四齣做完了,方接演蟠桃會,都是熱鬧戲文。鑼鼓喧闐,真是繁華得了不得了。蘭生走到樓上來,探了一探,雙瓊一眼看見笑道:「你來看什麼,仔細罰你磕頭斟酒。」蘭生笑道:「這是公地方呢,我也不怕。」喜珍笑道:「你不怕麼?碧霄替我們拉住。」碧霄笑著不動,蘭生溜到東廂樓去了。程夫人笑道:「你在下邊殿上正桌不好,又跑到這裡來。」蘭生笑道:「這個鑼鼓聲音,還了得,頭也暈昏了。」許夫人笑道:「這裡不聞麼?」蘭生道:「我因為他們鬧酒,要喝大斗我所以避他一回。」顧夫人就執著蘭生的手,叫他在肩旁邊坐下,叫他吃梨兒。順唐的夫人洪氏笑道:「蘭哥兒的酒量還窄,幸虧舒知三同莊姑爺不在席上,若是他二人在席上,更要鬧得厲害呢!」許夫人笑道:「他們的酒腸,真是通海呢,恐怕飲中八仙,也不過如此。」蘭生笑道:「太太不知道,他們現在算飲中後八仙呢!知三未到以前,拍了一個圖,我這等酒量也在裡頭,倒也好玩。」黽士的夫人謝氏笑道:「幾個呢?」蘭生笑道:「共是八個人,一個是伯琴名酒隱,一個是知三名酒狂,一個是芝仙名酒怪,一個是仲蔚名酒豪,一個是秋鶴名酒丐,一個是蕭雲名酒逸,一個是介侯名酒癡,我名酒俠。」洪氏笑道:「酒丐酒怪,題得別緻,倒是你的俠字好,必定你肯使錢,周濟人,方題這個名呢!」許夫人道:「但能使錢,不能占錢,什麼稀罕!他老子這個年紀,已經學做生意了。」顧夫人道:「我兄弟在這時候,正跟他做監商,也是年年虧本。」程夫人摸著蘭生的頸項笑道:「還虧他這麼年紀就進學,今科雖不中,下科是必定中的。我家老爺背地裡常贊他才學好,眼見得就要娶姑娘了,不知誰家的姑娘有福給他。」顧夫人笑道:「你家的雙瓊姑娘,這麼標緻,又是體面聰明,同他倒是一對玉人兒,肯給他麼?我來做媒。」許夫人道:「他老子說他的命,要十八歲締親呢。若是親家太太不棄時,明年姑太太就替我做媒,請雙姑娘的八字年庚,我們就做了真親家。」程夫人笑道:「這是好極了,況且他兩人從小聚在一處的,將來必定和氣。」蘭生聽了,自是歡喜,只聽得下邊蕭雲走到樓梯邊來,叫蘭生道:「他們通關都完了,你到底也來應酬一回子,便是不肯喝大斗,就是小杯也須喝幾杯呢!」蘭生只得下來,只見韻蘭、佩纕也在下面替眾人敬酒呢,韻蘭笑向蘭生道:「你好,我來敬酒,你倒跑了開來,敬酒不領,要罰你了!」蘭生連忙作揖笑道:「大王斟酒,萬不敢當,我剛才來了。被你們一嚇,到太太那裡聽他們講故事呢!還沒下樓呢,姐姐要罰我,我到樓上替姐姐敬還如何?」韻蘭笑道:「也不用敬還,現在介侯、秋鶴等要我打通關,你替我打好不好?」佩纕笑道:「姑娘你在這裡行令,我還得上去周全一回,俊姊姊一個人照應不到呢!」韻蘭點頭,佩纕就上樓去了。蘭生道:「酒呢?」韻蘭笑道:「也是你替我喝!」蘭生笑道:「好自在話兒!」蕭雲、秋鶴等也笑了,韻蘭笑道:「你見我打過拳麼?」蘭生道:「我說的吃酒不替呢!」韻蘭笑道:「各喝一半如何?」秋鶴道:「我來替韻蘭喝,也不用叫蘭生替你打拳,你就做你的黑白雙單,我們大家猜就是了,但是仍舊兩手不脫空呢!」韻蘭於是便做猜子酒令,把圍棋子五枚,兩枚黑,三枚白,於左手擎了一枚白,右手擎了兩黑兩白,伸出去先給蓮民猜。蓮民道:「雙。」韻蘭道:「我輸。」蓮民道:「兩枚。」韻蘭道:「你輸。」蓮民道:「兩黑兩白。」韻蘭笑道:「又是我輸。」這先兩杯不用秋鶴替,自己喝了,蓮民飲了一杯,秋鶴笑道:「我飲三杯,不用猜了,黽士猜罷。」韻蘭於是又把這五枚顛亂了,左右手皆握著,把右手伸出。黽士道:「雙。」韻蘭笑道:「你輸。」黽士道:「不是四枚麼?既然兩手不脫空,不知一枚,還是三枚呢,就是一枚罷!」韻蘭笑道:「你輸。」黽士道:「了不得,倒是三枚,我可要輸三杯了。」三枚通是白,韻蘭放拳出來,果是三白,於是黽士飲了兩杯,韻蘭又自己飲了一杯,說道:「現在都要秋鶴替飲了。」於是換了子,又把右手伸出來。介侯道:「我一氣說三杯,輸贏只在一句。」韻蘭道:「也好,你猜。」介侯道:「一句便了給呢?」蕭雲道:「你只管猜罷。」介侯道:「也是三枚白。」韻蘭笑道:「好厲害!你看見我做麼?」於是秋鶴替飲三杯,友梅道:「我也一起說。」韻蘭又把右手伸出,友梅道:「兩枚黑。」韻蘭放開手心,仍舊是三枚白。友梅笑道:「總想不到還是這個。」於是飲了三杯,韻蘭又給蕭雲猜,介侯道:「省得累墜,也一起猜罷。」蕭雲笑道:「我不要一起,還是三次猜的好。」韻蘭道:「就是三次,快猜!」蕭雲想了一回道:「是單。」韻蘭笑道:「不好,又是我輸了。」蕭雲笑道:「難道仍是三枚麼?」韻蘭笑道:「猜定。」蕭雲笑道:「三枚。」韻蘭笑道:「你輸。」蕭雲笑道:「上他當了,是一枚,我猜是白。」韻蘭舒開掌來,乃是黑的,介侯道:「如何?我叫你一起猜,你到底輸了兩杯。」蕭雲笑道:「我上他的當,若是一起猜,便全輸呢?」於是大家飲了酒,韻蘭又給蘭生、順唐,及上首一桌人猜了一遍,方才告竣。遂立起輕移蓮步,再到廂樓上來。又到東首去應酬一番,然後復回西廂樓上。
  此時眾人在那裡飛花擊鼓,一個人在廂後敲鼓,席上把一枝像生花,你傳與我,我傳與彼,循環相授。鼓聲卒止,看花在誰人手裡,便是誰人飲酒。飲了自去擊鼓,下回又是何人飲酒,何人擊鼓,那鼓或疾或徐,或久或暫,不是一定的。韻蘭坐下去,也和他們玩了一回,幸虧幾間廂樓,都是通的,可以一字兒排著。這花傳到那裡,仍舊折傳回來,韻蘭也輪著了一回。此時台上正演游龍戲鳳,這位姑娘,又風流,又大雅,又莊重,又玲瓏,真是福慧心靈。眾人也看得出神,彼此交頭接耳,談論不已。一回子收了令,東廂早已撤席。佩纕也催吃了些飯,把東西收拾去,漱口擦臉。桌子抹好了,大家吃茶看戲。等長生樂做完,已將上燈。大家放了賞,管班的領了高彩雲同一個雛伶,到東西廂樓謝了,收拾戲裝自去。太太及眾美人大家散坐,四處游看,閒雜人也散了一散,蘭生等也隨意遊玩。時已薄暮,韻蘭命內外殿上一律再收拾一通,然後點燈。煤氣燈也點子,電燈乃不用人點,自己能亮的。一班西優已到,三位太太等興致未衰,要看西戲,又要早早回去,所以催他早演。晚席都排在後殿,隔了東首一間,連東首廂房為男客坐地排席之所。這日本擬將詩社補開一社,韻蘭因見人多事冗,時候侷促,且又有中西戲劇相擾,所以也不敢提起了。此時男女客也有回去的,然男客還有兩席,女客還有六席,分了席面,按次坐下。一席後面放著一張長羅漢榻,三位太太隨意歪著吃喝。晚上都是清潔菜蔬,並參濃炙厚味,又多端整各樣水果,各客各菜,大家頗覺自在。少頃西戲士開演搖鈴數下,這裡馬利根、陽雙瓊、玉田生三個人,恐西伶不知華語,故安排代作舌人,替眾人傳話,豈知西伶皆能說中國官話的,此時場上掛著一條白布大門簾,泰西結花的闊邊,高約一丈二三尺,分開兩邊,簾裡頭相去數尺,又有一條玻璃布門簾。西伶三四人出來,先放了一回五色電光,電光中現出許多景致人物。放畢,一個西人出來,先操西語,佶倔聱牙的說了一回,均由馬姑娘、陽姑娘等傳話,那西人手中拿著一枝木桿,長約三尺,粗僅如指。出來了又作華語,說道:「阿呀,戲房裡不曾帶得東西出來,叫我做什麼呢?」於是摸頭摸耳,在場上團走,作無可如何之狀。既而又想了一回,便立定說道:「只好做空戲了。」於是做了一回鬼臉,引眾人笑。忽將木桿向上一指,空中忽有一張西洋椅子下來,西人笑道:「好了,天主送我一張椅子,我可以坐了說話了。」眾人但見空中一影也沒有,也不知道這張椅從那裡來的,已經奇了。忽然又把木桿一指,空中又來了一個六腳面盆架子,大而且矮。西人又作驚異之狀,好似出於意外的。眾人從此後看他的木桿,只見他這桿指到那裡,便有一件東西過來。看不出來的地方,其先來了一雙大銅鍋,又來了一柄大銅鉗,又來了一個鍋蓋。西人點頭笑道:「叫我煮湯吃麼?」於是把銅鍋向眾人看了,空無所有,遂放到架子上,西人道:「可惜沒得水,我來問天去借水。」把這木桿向空中划了兩三划,只聽得霹靂一聲,眾人到嚇了一跳,雙瓊是看見過的,連忙招呼,已不及了。顧夫人手中的杯子,被這一驚,都墜下來,連忙換了杯子,那裡響還未止,只見半空中來了一條黑龍,上半身被雲霧遮著,看不清楚。那電氣燈霎時暗起來,覺得涼意瑟瑟,那條龍把雙須向銅鍋裡一蘸,只見清水直湧的出來,連地下都溢滿了,西人連忙搖手笑道:「夠了夠了。」這條龍還不去,西人怒,把木桿一擊,但覺一陣大風,眾人又是一嚇。風過去,龍也不見。場上設著一張大長桌,桌上白桌布毯,放了幾十副刀,又台布、磁碟、鹽、醋、玻璃瓶、時鮮供花之類。兩邊幾十把小交椅,神異不測,眾人驚得呆子,西人從容不迫道:「我好請客了,但是請各位姑娘吃什麼呢?」只見戲房裡來了一個姑娘,西人道:「好極,你來幫我請客。」姑娘笑道:「你又要請誰?」西人道:「今日是請中國的活花神,你能說中國話的,同我去請來。這裡頭有三十個座位,你就請他們罷。」姑娘笑道:「你空有排場,還沒有東西,請客吃什麼呢?」西人道:「你同我點一樣菜罷。」姑娘笑道:「中國人喜吃五香鴿子,你就請他吃這樣!」西人道:「可也難了,那裡來鴿子呢?」姑娘便在帽上拔了一根白鳥羽給西人道:「你便把這個煮罷。」西人搖頭說:「不好,怎麼能煮呢?」姑娘笑道:「你叫他變鴿子就好了。」西人沉思一回,點頭稱是。便把這鳥羽包在一張紙裡,向空一擲,便不見了。須臾只見一隻鴿子飛到鍋裡來,眾人大家驚異,西人同西姑娘也大喜。接著一串鴿子共數十隻,在空中魚貫樣的飛來,都到鍋裡。西人並不去宰,又不去炒,只把鍋蓋掩了,即見鍋裡熱氣濃香,蓬蓬勃勃。遂把銅鉗去夾,都煮熟了。姑娘遂到後殿來請,有去的,有不去的,不去的把鴿子送來,果然是新出於釜,香味極佳。大家以為奇異,西人遂命手下人把長桌等撤去,方同姑娘進房。這是第一齣。
  不一回鈴聲又振,一西人出來,在場上說了好多諢話,便下台向各人借洋元。裡頭有許多人帶來洋元的,不過程夫人借給他金對開兩元,許夫人借給他十元匯豐銀票一紙,碧霄借給英洋八元,佩纕、月仙、舜華各借給他英洋六元,小蘭也借給他英洋四元,西人用小白巾一方,都當著眾人包在巾裡,便置放在程夫人面前桌上,自己上台去了。眾人看洋包明明白白在程夫人面前,珩堅的婢暗香手去一摸,洋票同洋元都在裡頭。西人連忙搖手,叫他不要動,自己執著一個玻璃大杯,向著台下,空空如也。洋人把手作畫符捏訣狀,放在桌上,向空中一招,只見洋票洋元在空中同蝴蝶一樣的,在程夫人面前飛來,落在杯裡,鏗然有聲。那程夫人面前包裡的洋錢,已不見了,這方白巾子,也變了一個大蝶飛到杯上,自己蓋了,看的人大家奇異。那西人另取一枝火槍,一個鐵筒,在台下隨意找一個小廝上去,叫他把洋錢、洋票倒在鐵筒裡。又給一個小洋瓶,瓶裡是藥水,叫小廝把藥水傾在裡頭,便把一個銅錘亂搗。再另行傾在一個玻璃盆內,已是粉碎了,遂命都匿在火槍裡,小廝方才下去。西人把火槍放在當台,到戲房裡去,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西人出來,立在當台,把衣服一件一件脫去了,僅剩一件漢衫。眾人不知命意,眼睜睜看著。西人把小西人兩手反縛了,用一條極長的綿索,千回百結的,綁在台中一根柱上。小西人急得面如土色,大哭起來了,西人向眾人道:「這個是我的徒弟,因他貪懶愚蠢,所以今日送他的魂靈回西洋去。」眾人大家嚇了,驚疑之間,西人已取火槍在手,吳太太連忙叫玉田擋住,程夫人笑道:「假的呢。」
  話未說完,洋人已把火槍向著小西人腦門開了一槍,轟然一聲,煙迷台上。台下的人面如土色,迨煙盡時,看台柱上的小西人,不知那裡去了。密密的裹紮,也不知道解得這麼快。最奇者,這些洋票洋元,仍舊在台下人的身邊,更不知道他幾時來的,許夫人等都笑著面面相覷。那西人又進去了,又是一齣。少時鈴聲響處,一個西女戴花插羽妝束如仙,赤了腳出來,打筋斗,唱曲文,作種種幻相。又有一西人出來,把西女扯住,叫他不許動,西女便不動了,立著笑。西人把一方白巾,蒙在西女首上,駢著兩指,向他不知寫什麼,便把洋巾揭開,那西女變了赤髮紅臉鬼子。西人倒嚇了一跳,連忙把洋巾掩著再寫了一回取開,變了青髮藍臉。又蒙又取開,變了花臉。於是變陰陽臉,黃臉,黑臉,綠臉,金臉,共變了六七個樣子。到後來,仍舊變了原樣。西人不許他變本相,西女偏要變本相。於是彼此相罵,西人要打他,西女初起逃走,後一面逃,一面跳起來。愈跳愈高,跳到一丈多高,竟凌虛在空中不下來了,同美人風箏一樣飄飄然在空中倒轉,不知道怎麼黏牢在空氣裡頭的。眾人大家喝起彩來,蘭生、月仙、雪貞、雙瓊、佩纕、幼青喜得手舞足蹈。韻蘭眾人,議論這個緣故,真是見所未見想不出道理來。馬利根笑道:「這個新戲,便是泰西也不多見,叫躡雷凌空,最難學的。須要身子堅實,身裡用許多玻璃隔架。學這個十個人,要死五六個呢。他方在逃走的時候,正是鼓動身邊的電氣。凌空的時候,滿身都震,好受不得呢。」雙瓊笑道:「這個法兒,恐怕總有五金線聯絡。」玉田道:「有兩根極細的精銅絲拖在地下呢,不過給燈耀了看不見。」眾人細看時,果然隱隱有一絲拖下來,那西人升空了。大約半刻方才下來,面上都轉了色,便逃進戲房裡。西人假意追了進去。停了一回,方把西女扯了出來。西女笑嘻嘻的又是一跳,西人急急扯住了不放。西女把西人亂打嘴巴,西人大怒,提起右手,將西女頭上狠命擊了一下。豈知把西女這頭打了下來,滾在地上的,溜溜的轉,看的人又替他嚇起來。忽見頭中長出一條白肉來,初僅數寸,漸伸漸長,長至七八尺。一端伸到頭邊,把個頭接住了,漸漸縮進去,縮到頸邊。這個頭仍舊原原的長好,那西人初起,也似失色,後來更加慌了。看他把頭接好了,方有喜色,便一同進戲房裡去。這是第三齣。
  看的人一憂一喜眼都花了,秋鶴等一班人,也都喝采。少頃鈴聲又響,第四齣戲來。一個西人出場,一手拿了一枝竹棒,長二三尺,一手拿一柄三尺長的薄鋼刀,寬約一寸,其薄如紙。西人圈做刀環來在腰裡。登場之後,又有一個小女孩出來,年紀不過十一二歲,與西人打諢了一回,方才進去。西人把棒向空而指,來了兩只藤椅。大家坐了,西人又把棒一指,忽然來了一個骷髏,在空中轉動,也不墜下。西人便與骷髏講起話來,問他那裡人,骷髏把下頦擺動,作跳舞之狀,其聲甚清,說:「我是羅馬亞力三大的王後該薩氏。」西人道:「你既是王後,把當日的大略情形,說給看戲的眾位聽。」骷髏便飛出來,凌在空中,眾人無不恐怖。西人搖手說:「莫慌。」只聽那骷髏說:「當日羅馬富強的情形。」均操西語說了一句,必須略停再說。骷髏說一句,雙瓊、玉田姑娘替他翻譯一句,說:「當日王宮豪富地下多鋪白玉金磚,每日國王費用二十萬磅。百姓造一花園二百萬金,請客饅頭鑲嵌著金鋼鑽、珍珠、寶石。每宴客一次,須四十萬磅,或一百萬磅。最窮的百姓,也有數萬家產。我在宮中,王極寵愛。珍珠帳、黃金牀、有男妾十餘人伏侍。後來囉馬王死,便苦了。」說到被擄一節,便哭起來了。西人聽他哭便喊他回去,打他要他變人。骷髏急急要逃,轉瞬間忽然變了一個絕色美人,如花如玉,向著眾人嫣然微笑。眾人看他實在體面,西人故意同他打諢。只見這個美人,漸漸老起來,忽然又變了骷髏。西人又要他變人,但見電光一閃,那骷髏變了一個男孩。西人把竹棒指了一指,空中來了一只竹簍,便把男孩放在簍裡,顛倒拿了。把一柄薄刀取下來,在簍裡戳進去,兩頭通透,看的人無不失色。西人把這簍翻轉來,人已不見,但見一條大白蛇,粗逾徑尺,探首出來四五尺,舌如硃砂,縮伸不定。眾人又都驚異,說道:「如此戲法,真是神出鬼沒。」那西人把這條蛇斬了數段,須臾均不見了,方入戲房。停了一回,有兩個西人出來,演了一回電光影戲,方才收場。已是十一點鐘多,西人把場上自己的東西收好了回去。他是不用賞的,眾人也就席散撤去了,散坐喝茶。見時候尚早,太大及月仙不能等了,先自回去。韻蘭等大家送過,男客也都散歸。不過蘭生、蓮民、秋鶴三人,還混在裡面縱談。月紅見好玩,也不肯歸,晚間住在小蘭房內。此時佩纕便要吟詩,碧霄道:「這時候還要做詩,也太拘了。我有一句話兒,你們聽不聽?」雪貞因問:「何事?」碧霄把這話說出來,正是錦簇花團,而今快意,風流雲散,從此分襟。不知碧霄所說何言再看下章筆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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